趁改革开放的东风,杨梅对特殊教育不断进行改革。首先考虑的是增设高中部,办一所从小学到高中的完整的教育机构。增设高中部的方案,报请教育局批准开始实施。

  与此同时,杨梅还在考虑另一个问题,盲生在高中毕业后怎么办?普通学校的高中生,进入高等教育深造是他们的出路,而盲生则不行,因为残疾,没有一所大学愿意接纳他们。因此,对盲生来说,毕业就是失业。由于种种原因,盲孩子们六七岁入学的很少,大多数十来岁才上学。到他们初中毕业,已是十八九岁,高中毕业则是二十二三岁了,也就是说,到了可以成家立业的年龄。但是立业是成家的基础,不能就业,没有收入,怎么养家糊口?旧社会的盲人教育就陷入这样的死胡同,许多盲生毕业后又去学算卦。算卦这东西文盲都能学,何必上学呢?再说算卦是毒药,毒害老百姓。杨梅认识到,知识教育和就业技能培训相结合,就是特殊教育的特色所在。特校对学生进行推拿技术培训,事实证明这条路子走对了。她进一步想,除了推拿,盲人还能干什么?应当拓宽就业渠道,寻找盲人新的就业门路。

  一天,杨梅在路上遇到下雨,手中没有带伞,赶紧到路边一家店铺避雨。原来这是一家琴行,二胡、琵琶、提琴、单簧管等等应有尽有。这时候从一间小屋里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时断时续,零零散散,不像是正式演奏什么乐曲。她好奇地走进小屋观看。屋子里有一架破旧钢琴,拆得七零八落。地上有口箱子,箱子里全是钢琴零件。一位戴着墨镜的师傅正忙碌着,从他的动作可以认定是一位盲人,这引起杨梅极大的兴趣。

  “这位师傅,你贵姓?”

  盲人正聚精会神工作,冷不丁听有人跟自己说话,便有礼貌地回答:“我姓顾,您是哪一位?”

  “我叫杨梅,外面下雨了,到你们店里来躲雨。看你在摆弄一架破钢琴,拆了装,装了拆,就过来看看。哦,顾师傅,你是在修理钢琴吧?”

  顾师傅说:“我是在给钢琴调音。这架钢琴年久失修,走调很严重。”

  顾师傅说着,伸手到箱子里找了一枚螺丝钉,不小心,螺丝钉从他手中滑落到地上,咕噜噜滚掉了。杨梅急忙把螺丝钉捡回来放到顾师傅手中。她感叹道:“盲人能修理钢琴,我是头一次见,顾师傅真有本事。请问,这样的技术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顾师傅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我拜师学艺,学了三年,经过考试,才拿到钢琴调律师执照的。”

  杨梅随手按了一个琴键,发出沙哑的声音。她说:“钢琴结构很复杂,听说有8000多个零件,我简直不敢想像,看不见能掌握这门复杂的技术,今天见到你,真是开了眼界。”

  顾师傅骄傲地说:“我从事这项工作有10年了,让我调过音的钢琴有几十台。”

  杨梅来了灵感,看见墙角茶几上有个热水瓶,倒了一杯水递给对方,说:“顾师傅,你喝点水,休息一下,我有件事跟你商量商量。”

  顾师傅在一个方凳上坐下,喝着水,等待对方开口。

  杨梅说:“我是龙山市特殊学校的校长。我从你身上看到了盲人的潜力,盲人有许多事情可以做,问题在于培养。这么说吧,我想请你给我的学生讲钢琴调律课,让有条件的学生也能成为钢琴调律师,拓宽盲人就业的渠道,你看行吗?”

  顾师傅喝完水,将茶杯放回茶几上,高兴地说:“龙山特校赫赫有名,早已如雷灌耳。杨校长有如此美意,我一定效劳,为残疾人事业出力理所应当。”

  离开小屋,杨梅去找琴行老板聊天,提出请顾师傅讲课的事,老板表示同意。杨梅从老板那里得知,现在改革开放了,老百姓富裕起来,家称钢琴成了很平常的现象,光他们琴行,一天就能出售三、四台钢琴。这就是说,钢琴调律师的市场前景广阔。

  就这样,经过测试,顾师傅挑了十来名有音乐细胞、耳力好的学生组成了一个班。侯萍也被选上了,她很高兴上这门课。两年以后,侯萍参加资格认证考试,拿到了钢琴调律师的营业证。没想到,考试期间,她受到考官的歧视,考官竟然说出难以启齿的粗话。

  柳瑞红这两年的兴趣转移了,从外语翻译转到文学创作,开始写小说。她从侯萍来信中得知残疾人受歧视,很气愤,写了一个讽刺考官的短篇小说,发表在《万紫千红》杂志上。下面就是这篇小说的全文。

  这里是考场,是钢琴调律师的考场。主持考试的是一位女考官,叫李英。她四十来岁,美丽而冰冷,尤其那双眸子,目光锐利而尖刻。她考完一名学生,坐下来品茶休息;茶毕,起身走到门口喊:“3号!”

  听见喊声,候考室里站起一名青年女子,小心翼翼地向门口走来。她被门槛绊了一下,差一点扑倒,立刻双手撑住墙,没有倒下。

  李英惊诧地瞧着来人,目光集中到她脸上。天哪,她双目白多黑少,不禁脱口而出:“你是个瞎子吧?走走走,这里是考场,你走错门了。”

  来人问:“这里是钢琴调律师考场吗?我是来参加考试的。”

  李英挥挥手说:“胡闹,我们已经够忙的了,你一个瞎子来凑什么热闹!”

  来人不走,干脆找了把椅子坐下了。她说:“请谅解,我是真心实意来参加考试的。”

  李英提高嗓门,带着怒气说:“去去去,瞎子考什么调律师!退一万步说,即使你考上了,发给你营业执照,又有什么用?对你来说,只是一张擦屁股纸而已。”

  怒斥没有生效,那人顽固地坐着不动。李英见状,自觉有些失态,缓和口气说:“你叫什么名字?真想考钢琴调律师吗?”

  “我叫宋玉兰,真的是来参加考试的。”

  “你学过钢琴吗?”

  “学过。我从小学三年级开始学钢琴,一直学到高中毕业,后来考入音乐学院。另外,有一位盲人钢琴调律师,我跟他学过一年,在他指导下,我还修过三架钢琴。”

  “呵,真有瞎子钢琴调律师,头一次听说。”李英又自言自语:“钢琴结构复杂,有八千多个零件,看不见是怎样摆弄的?”

  考官的职业习惯,驱使李英在钢琴上弹了几个音调,问:“这是什么音调?”

  宋玉兰说:“是do、mi、sol。前两个是十六分音符,后一个是二分音符。”

  李英又按了几个琴键问:“现在呢?”

  宋玉兰说:“是do、fa、la,la是升la。我听着,第一个do,音不准,与标准音差了四分之一。”

  李英禁不住点点头,起身往套间里走,示意跟上。宋玉兰虽然只有0.01的视力,还是见到考官在招手。

  套间不大,放了一架破旧钢琴。李英说:“这架钢琴年头太久,毛病不少,你来试着修理一下。地上箱子里都是钢琴零件,有各种型号的螺丝,有琴弦,有弦锤,有黑白键……”

  宋玉兰心中明白,这是考试的开始,成败在此一举。李英走了,宋玉兰先检查钢琴的外表,发现不少音走调。有三个白键塌下去,一个黑键不发音。钢琴下面的两个踏板,有一个已经破碎。她打开琴的后盖,“忽”地一下,灰尘迎面扑来,害得她又咳嗽又打喷嚏。

  宋玉兰拿来小台扇,吹钢琴内的灰尘,有些角落吹不干净,她拿来绒布轻轻擦拭。她的手指十分灵巧,细细检查,发现好多毛病。有的琴弦松弛了,断裂了;有些螺丝需要拧紧,甚至脱落不知去向……总之,年久失修,到了已经报废的地步。“哼,故意刁难我!”她想。

  这一天气温高达摄氏35度,小小的套间闷热难当。汗水从头上流淌下来,打湿她上衣的前襟,头发贴在脖颈上,很不舒服。脸上、臂膀上全是灰泥,白皙的皮肤变黑了,成了名副其实的灰姑娘。这时候给她拍一张彩照的话,够她欣赏一辈子的。

  感觉到修得差不多了,宋玉兰回到琴凳上试弹。十个手指跳跃在黑白键上,发出一连串悦耳的旋律,可以说,恢复到八九成新了。

  一个小时候李英回来了,她想看看瞎子出的洋相。不料,老远传来“叮叮咚咚”的琴声,听出来了,宋玉兰正弹奏贝多芬的《致爱丽丝》。“嘿,这丫头不简单,废品在她手下恢复一新。”李英由衷地佩服起来。

  宋玉兰正在兴头上,觉得肩上有人拍了一下,接着传来女考官的声音:“行,你通过了,跟我来办公室。”

  李英拉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空白营业证,在上面填写“宋玉兰”的名字,问:“带照片来了吗?”

  站在办公桌旁的宋玉兰,赶忙将照片递过去。

  李英贴好照片,重重盖上工商局的大印,将营业证递到宋玉兰手中。她感慨地说:“哎,你拿了营业证有什么用?对你来说,还是那句话,只是一张擦屁股纸而已!”

  宋玉兰接过营业证,微笑着往外走,嘴上轻声嘀咕着:“完全是屁话!”李英没有听见,正陷入沉思:“这瞎子不简单,在她身上有过什么样的故事?”

  李英不会想到,在那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雷鸣电闪,风雨交加,宋家的一个小生命“呱呱”坠地。后来,宋亮感到不对头,手指在婴儿眼前晃动,没有反应,花花绿绿的纸晃来晃去,也没有反应。仔细查看,双眸子白多黑少,无神无光。天哪,莫非是先天性白内障!

  妻子回娘家去了。一天深夜,宋亮把婴儿扔到菜市场附近的桥洞下面。一大早妻子回来,得知此事,非常生气。她赶到桥头,听见婴儿正“哇哇”啼哭,便把她抱了回来。妻子让丈夫给孩子起个名字,宋亮没好气地说:“就叫讨债鬼吧。”

  讨债鬼活了下来,却像一块破抹布扔在一边,见不得人。邻居们从来没有见过宋家的孩子。福利团体发来调查表,宋亮宁可不要福利救助,在“家中有无残疾人”一栏中,他硬着心肠填了个“无”。

  叮咚——叮咚——门铃响。宋亮急忙把讨债鬼锁进小屋,然后再去开门。

  进来的是宋亮的好友赵老师。谈话期间,从一间小屋传来口琴声。赵老师侧头听了听,问:“是谁在吹口琴?”宋亮支支吾吾,赵老师也没放心上,接着说:“吹的是《铃儿响叮当》。吹得不错呀,音符和节拍都很准。”

  听见客人夸奖,母亲打开锁,让孩子出来见过赵伯伯。赵老师说:“看来孩子有音乐细胞,应当好好培养。其实盲孩子一样能上学,让她到我们学校来念书吧。”于是,讨债鬼进了赵老师任教的盲童学校,并且起了个学名叫宋玉兰。

  宋玉兰天资聪明,学习成绩不错。她特别喜爱音乐,从三年级开始学钢琴,一直学到高中毕业。她又考入音乐学院。由于勤学苦练,她以高分拿到毕业文凭。

  全国著名歌唱家周海燕要举行个人演唱会,特请宋玉兰给她钢琴伴奏。演出那天,宋玉兰穿一条闪着金银光泽的黑丝绒长裙,瀑布般的黑发垂到腰间,柔美、典雅、光彩照人。两人配合默契,珠联璧合,演唱会取得巨大成功。但是毕业等于失业,没有一个音乐团体聘用她,头头脑脑说:“瞎子能随团东奔西走吗?”

  天无绝人之路。琴行老板请她当家教,教他女儿学钢琴,同意她在琴行吃、住。其实,琴行里哪有空闲的房间,下班后,宋玉兰在过道上铺一张油毡当床铺,蚊子盯,老鼠咬,不知名的小虫子往被子里钻,搅得她睡不好觉。夜深人静,没人干扰,她干脆不睡了,起来练琴,一练就是一个通宵,直到附近军营里吹响了起床号,她才罢手。

  事也凑巧,琴行里有位盲人调律师对她说:“宋玉兰,我们盲人要独立,挣口饭吃,最好多学两门技术,艺不压身呀,你说对吗?如果你愿意,我来教你钢琴调律技术。”

  宋玉兰说:“钢琴结构太复杂,看不见能掌握吗?”

  “怎么不能?我不就是盲人吗?”

  宋玉兰把老师傅的话当做耳旁风,没放在心上。她想,只要练好钢琴,不怕找不到铁饭碗。可是她错了,除了零星的家教收入,勉强度日,没有一个单位聘用她,与她签约。

  一天,宋玉兰啃着高粱面饼子,咬着咸萝卜,忽然想起琴行里那位老师傅的话:“我们盲人要独立,挣口饭吃,最好多学两门技术,艺不压身呀!”对,这些话是金玉良言,想当初怕困难,怕浪费时间,不理解“艺不压身”四个字的现实意义。于是她对老师傅说:“请教我钢琴调音技术吧!你的话是对的,多掌握点手艺没亏吃。”

  从此,钢琴弹奏和钢琴调音,宋玉兰两手抓,两手硬。一年后,在老师傅的鼓励下,她去参加钢琴调律师的考试,取得营业执照。于是出现小说开头的那一幕,宋玉兰永远不会忘记,女考官那句粗俗到了难以启齿的话!

  “两手抓,两手硬”的策略,的确拓宽了她的就业门路。

  一天,宋玉兰的手机铃声响起,接通后,电话里传来男子的声音:“是钢琴调律师郑玉兰吗?”

  “不,我姓宋,我叫宋玉兰。”

  “对不起,我就是找一级调律师宋玉兰。宋师傅,我姓陈,我的钢琴音不准,可能有毛病,别人介绍我找你,请过来修理一下好吗?”接着,对方留下详细的家庭住址。

  宋玉兰带着工具和营业执照的复印件出发了。只有0.01视力的她,好不容易找到客户家,按响门铃,叫她大吃一惊,开门迎接她的竟是那位女考官李英。

  “你,你叫宋什么来着?”

  “我就是宋玉兰。刚才有个姓陈的男子打电话叫我修钢琴,是这里吗?”

  “是这里。我儿子出去了。你能修吗?曾经来过两个师傅,都没修好。”

  宋玉兰眉毛一跳,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是考官,完全可以自己动手,何必找外人?”

  李英说:“不知什么原因,我得了手颤的病。钢琴结构非常精细,手哆嗦是不能下手的。”

  宋玉兰不想再说什么,打开手提包,拿出工具,开始修理。修着修着,突然听见有人喊:“宋小姐!宋小姐!”

  宋玉兰寻声找去,找了一会儿,发现喊声是从卫生间里发出来的。她在卫生间门外问:“女考官,叫我干啥?”

  李英在门里说:“这两天闹肚子,卫生纸用完了,你身上有纸吗?”

  宋玉兰推开门,掏出复印件递了过去。

  李英很惊讶,沙哑的声音问:“这是什么?不是营业证吗?你开什么玩笑!”

  宋玉兰不慌不忙地说:“你不是要擦屁股纸吗?这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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