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从二楼跳下去,重重摔在水里。龙山市一片汪洋,身底下是哪条街哪条路,根本无从辨认,东南西北也搞不清,只好盲目地向前游。前面有灯光,她不敢过去,专找暗处藏身,因为她现在是一条大白鱼,一条见不得人的大白鱼!

  杨梅感到眼睛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污水还是虫子进到眼里去了。接着是冷得打哆嗦,水是凉的,气温不高,身上无衣,腹中无食。她感到体力不支,多么希望马上回到家。虽然她在海里打过鱼,在钱塘江里扑腾过,但那是少女时代,精力旺盛。如今人到中年,缺乏锻炼,加上接二连三的精神刺激,使她感到力不从心。她昏昏沉沉,真想痛痛快快睡一觉,理智提醒她,坚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

  游着游着,一条长长的东西从她背上爬过去,冷冰冰的,叫人毛骨悚然。她抬头张望,一块硬硬的东西撞在她脑袋上,立刻鼓起一个大包,伸手摸去,好像是一扇门板。

  雨停了,月亮探出头来,冷冷的,似乎在嘲笑她这个无助的灾民。游过一栋楼房时,一阵大风吹来,上空有个东西向着她的脑袋坠落下来。通过暗淡的月光,见是一个圆圆的东西,很像是谁家阳台上摔下来的花盆。她往旁边一闪,“扑通”一声,那东西坠入水中。我的天,不亚于一枚炸弹!

  喔喔喔,一声鸡啼,接着是啼声一片。这犹如打了强心针,她身上力气倍增。是的,东方出现鱼肚白,随后是个小红点。她又喜又急,终于迎来光明,但是光着身子,又怎样迎接光明?

  天无绝人之路。杨梅猛地发现一间矮小的茅草屋,歪歪斜斜,千疮百孔,似乎只要吹来一阵大风就会倒塌。她在水中观察许久,没有一个人进进出出,很可能是看瓜人的窝棚。她从水中一跃而起,冲进窝棚。随即眼睛一亮,看到角落地上有件衣服,仿佛是专为她预备的。拿起来抖了抖。是一件男式长衫,虽然沾上了泥水,还有好多破洞,但毕竟可以遮体避寒。她毫不犹豫穿上,肥肥大大,下摆拖到脚面。她笑了。

  杨梅坦然地走到街上。路上行人如织,纷纷驻足观看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人。她秀长的黑发,男式的长衫,一双不穿鞋袜的泥脚……

  杨梅闻到油条的香气,看见油煎的锅贴,肚里咕噜噜响起滚动的春雷。囊中羞涩,只好绕道而行,走过一个拐角,见一个小姑娘端着簸箕往垃圾箱走去。

  “小妹妹,簸箕里有啥东西?”杨梅叫住女孩,从簸箕里挑了两块烂红薯,说了声谢谢,塞进嘴里嚼起来。

  “小妹妹,这里是哪儿?”

  “这里是永华北路。”

  杨梅又一次说声谢谢,高兴地大踏步向前走去,因为永华北路离她家不远了。她走着,听见那女孩自言自语:“叫花子!叫花子!”

  回到家里,杨梅病倒了,高烧41度。躺在床上,望着母亲破涕为笑,握着姚旭热乎乎的小手她心里还是高兴的。虽然看到宝贝女儿那条残臂,粉碎性骨折,犹如一条棍子那样不能弯曲,她很难过。李福海呀李福海,你这个魔鬼,实在应当千刀万剐!

  杨梅喝了姜汤,吃了药,沉沉地睡去,一觉睡到次日,感到神清气爽,暴病好了一多半。

  “妈,建国呢?怎么没看见他?”

  “他找你去了,你没看见他?还有王顺康,他们两人拿着斧头、菜刀一起找你去了。”

  杨梅回忆在体育场的经过,不曾看到建国他们,他们去哪里了?他们拿着凶器干什么?她想到一件怪事,在那紧要关头,电灯莫名奇妙地熄灭了,是灯坏了还是他们俩所为?

  第二天早饭后,姚旭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她给自己量了量体温,38度。杨梅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平时的女儿装。再脱下那件男式长衫的时候,她想,洗一洗,留着它,作为坎坷人生的记念品。一切就绪,她拎着公文包往外走,刚到门口,母亲买菜回来问:“建国回来没有?”她苦笑着摇摇头。

  来到学校,一切正常。瞅着美丽的校园,她心头涌起一股奇怪的陌生感,仿佛隔世为人,刚回到学校一般。的确,全体师生哪里会想到,他们的校长又一次经历一场生死大考验。

  杨梅在教师中寻找王顺康,不见他的身影,苦苦等了两天,王顺康才回来,身上血迹斑斑。问他建国的事,他说:“建国和李福海打斗的很厉害,两人都流了血。他们扭打着,翻滚着,双双滚下楼去。以后的情况我就不知道了,因为我被他们抓起来关进小屋,打得我皮开肉绽,昨天夜里趁他们不备才逃出来的。”

  几天后的一个星期日,杨梅在家中给女儿辅导功课,邮递员送来一个包裹。打开看,一个薄薄的小木盒,盒子上粘了一张字条,没头没尾,只有几个字:“姚建国的骨灰。”

  天塌下来了,祖孙三人痛苦不已。

  杨梅拿来建国生前的照片去照像馆放大,挂在房里的墙上,四周镶着黑纱,下面悬挂一朵建国喜爱的梅花。遗像上,建国那对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这个不平凡的世界,似乎在追问什么。

  杨梅的眼泪哭干了。她站立着,与建国相视无语。姚旭跪在遗像前,“爸爸呀!爸爸呀!”哭得死去活来。过了一阵,姚旭抽噎着问杨梅:“妈妈,爸爸死在谁的手里?这笔帐应该记在谁身上?”

  女儿给杨梅出了个难题。是的,这笔帐应该记在谁身上?难道仅仅记在李福海一个人身上吗?她对女儿说:“你还小,等你长大以后,研究了中国的这段历史,你会明白的。”

  杨梅买来大理石骨灰盒,重新装殓建国的骨灰。院子里有两棵丁香树,她在两棵树之间修了个小小的金字塔,将骨灰盒安放其内。塔上镌刻着如下的悼词:“姚建国为正义而战,流芳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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