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海参加井岗山兵团后如鱼得水,一心扑在造反上,贴大字报,散发传单,给走资派戴高帽,挂黑牌,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抄家,砸“四旧”等等,他都积极参加,心中很是畅快。开始,他还去医院看病,后来干脆不去了,似乎他的溃疡病也被造反反掉了。

  朱阿大当了造反司令,派头大了,出外办事总跟着警卫员当保镖。有一次,警卫员请病假,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便让李福海跟随他外出。李福海受宠若惊,更加尽心尽责。回来的路上,汽车坏了,朱阿大只好下车步行回家,李福海成了忠实的尾巴,形影不离。朱阿大挺着将军肚往前走,趾高气扬。李福海不敢粗心大意,掉以轻心。

  路两边全是树,有人爬树掏鸟窝,有人举着弹弓打小鸟。李福海似乎觉察到什么,对那打弹弓的人特别注意。果然,走着走着,打弹弓的人猛然转过身来,瞄准朱阿大就是一弹弓。说时迟那时快,李福海一步窜到朱阿大前面,把司令挡在身后。不知弹弓射出的是石子还是铁蒺藜,不偏不倚正好打在李福海脑门上,距眼睛只差毫厘,顿时流血。“抓刺客!”李福海大喊,那刺客飞野似地钻进胡同不见了。回到家,朱阿大拍拍李福海的肩夸奖一番,问他有何要求。

  李福海说:“大丈夫当头不当尾,宁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梨一筐。”

  朱阿大听懂了?手一挥说:“好吧,井冈山二分队以后归你管,干好了还要提拔,干不好撤你的职。”

  李福海当了队长,忘记自己吃几碗干饭。他懂一些领导艺术,经常给下属甜枣吃,因此喽啰们对他忠诚不二。

  “头,我们今天去哪儿造反?揪出哪个走资派?”一个问。

  李福海说:“龙山市特殊学校校长杨梅是走资派。她还是个摘帽右派,花岗岩脑袋,死不悔改。她给学生灌输封资修知识,毒害那些无知的瞎子,罪不可恕。”

  于是喽啰们一窝蜂冲进特校。杨梅正在讲课,不由分说,带着红箍的造反派把杨梅从讲台上揪下来,捆上双手,两边有人架着。李福海拿起推子,推子下,杨梅一头云发闪着亮。

  一个喽喽问:“头,你是要把她剃成姑子?”

  另一个喽喽说:“不好,光头尼姑能经常见到,给她来个阴阳头怎么样?”

  李福海说:“不,给她来个新花样。不是有五花肉吗?给她来个五花头。”

  推子咔嚓咔嚓响,杨梅的头饰很快起了变化。脑门上方和后脑勺都成了光头,头顶上出现两道黑发,黑发之间,恰是头顶中央又是光头。

  杨梅自然不能老老实实被折腾,使劲挣扎,结果,头顶的两道黑发稀密不均,长短不一,活像被老鼠咬过一般,越发刺眼。

  李福海瞧瞧自己的作品,笑了。“再让它花哨点!”他于是从兜里掏出一瓶红墨水,倒在杨梅头顶中央。红墨水向两侧流去,经过两腮,染污了杨梅洁白的衬衫。啊,杨梅的心在滴血。

  李福海冲着学生喊:“杨梅是走资派,是黑帮,你们怎么不起来造反?让她安安稳稳讲课放毒?”

  柳瑞红大声说:“杨校长不是走资派,是人民的好教师,是我们残疾人的亲人和朋友。”

  李福海又嚷:“你们要响应***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成立造反派,造杨梅的反。”

  学生们高喊:“我们不分派,我们都是革命派!”

  喽啰中有人问:“头,下一步干啥?”李福海扬手一挥:“带走资派游街示众!”

  于是,那些戴红箍的造反派给杨梅挂上黑牌牌,推推搡搡向校门口走去。李福海没忘记,在杨梅脖子上套了两只破鞋,破鞋在杨梅胸前晃晃荡荡。

  快到校门口时,李福海忽然听见办公楼上传来孩子的哭声,听上去,是一个最多五六岁大的孩子。奇怪,学校的学生中哪有这样小的孩子?李福海很聪明,脑子一转,立刻猜到了几分。这是办公楼,楼上很可能有杨梅的寝室,那啼哭的会不会是杨梅的孩子?

  想到此,一个罪恶的念头油然而生。他对身边的喽啰说:“你们押着她游街,我有件事要办,一会儿就来。”

  喽啰们自然无权过问头头的行动,押着杨梅浩浩荡荡来到大马路上,一面游街一面高喊:“打倒走资派杨梅!誓死捍卫***革命路线!”……

  李福海上了楼,顺着孩子的哭声找到一间屋子,没锁,推门进了屋,屋子里弥漫着女人淡淡的粉香。他看见一个小女孩睡在床上,似乎刚刚醒来。没猜错,那女孩也就是五六岁大。

  见有人进来,孩子不哭了,睁大眼睛狐疑地望着陌生人。李福海走到床前,温和地问:“你是谁?叫啥名字?”

  “我叫姚旭。”

  “你妈妈呢?”

  “上班去了。”

  “你爸爸呢?”

  “也上班去了。”

  “听说你有个外婆?”“嗯。”

  “外婆呢?”

  “外婆回老家去了。”

  李福海双目圆睁,射出凶光,把姚旭吓哭了。他的大手向姚旭的喉管伸去,嘴里恶狠狠地骂:“小孽种,见阎王去吧!”姚旭本能地抬起右手去阻挡。

  就在这时,传来急促地楼梯响,李福海慌了。他的手不由自主地转向姚旭抬起来的胳膊,一把抓住,使劲一拧。那光洁、胖嫩的手臂,发出“咯嘣嘣”的脆响……

  “妈呀!我痛,痛死我了!妈妈呀!妈妈呀!”

  李福海生怕被人堵在屋里,慌慌张张跑出屋来,后面不断传来姚旭惨痛的叫喊。

  李福海定睛一看,一个陌生人的背影急匆匆向三楼跑去。他虚惊一场,看看表,咒骂一声:“他妈的,便宜你了!”便匆匆下楼追赶队伍去了。

  杨梅心中燃烧着怒火,怒火把眼泪烧化了,化成更强烈的火焰。第二天,她去理发店干脆剃成光头,回学校照旧上课。她说:“抓革命,促生产,我们的教学不能停。”

  李福海心中的恶气尚未出够,问喽啰们:“杨梅不认罪,继续上课宣传封资修怎么办?”一个喽啰说:“不认罪,关她坐地牢,让她的头脑清醒清醒。”李福海明白这话的意思,井岗山兵团私设公堂,那防空洞就是地牢,关押批斗对象,关押对立派人士。当天傍晚,一群人押着杨梅来到防空洞,把她推入洞里,盖上洞口,上面压上一块巨石,撒了些浮土和杂草。

  说也巧,姚秀莲从市里回学校,快到尼姑庵时,看见一群人押着一个光头女子,走到防空洞跟前,将女子推入洞中。姚秀莲感到奇怪,这尼姑犯了什么罪,给她如此重的惩罚?

  走着走着,姚秀莲怀疑起来。不对,那光头女子不是尼姑,怎么看怎么像杨梅。剃了五花头之后,杨梅干脆剃成光头继续上课的事,姚秀莲是知道的;更重要的是,那群人中间分明看到李福海的身影,明白了,杨梅受害了。姚秀莲有心回学校找王顺康来搭救校长,一转念又觉不妥,一来离学校还很远,二来夜长梦多,万一发生不测事件怎么办?想到此,她决心立刻行动。

  天越来越黑,这是尼姑庵附近的偏僻地带,白天都很少有人走过,何况现在。说实话,姚秀莲胆小,怕遇上坏人,遇上鬼。想到校长这几天所遭的不幸,她顾不得别的,救人要紧。

  姚秀莲手中拎着一袋油炸糕,她是特意买来给康哥的。这里的油炸糕美名远扬,当地有句谚语:“到龙山不吃炸糕,等于没来龙山。”现在也顾不上了,将炸糕袋往树杈上一挂,向洞口走去。

  天气不冷不热,秋老虎已经过去。月亮上来了,助她一臂之力。姚秀莲先用双手除去浮土和杂草,露出一块很大的石头。她知道搬不动,弯下腰去推,推了推,不动;使劲推,总算挪了寸余。尽管是微小的移动,但这是希望。姚秀莲一狠心连着推,石头让步了,后退半尺有余。她直起身,“呼哧呼哧”喘气,汗水从额上滚下来。姚秀莲掏出手绢擦汗,“刺啦”一声,怎么搞的,手绢破了一个洞。她塞回手绢继续推,又推出半尺多。看了看,笑了,巨石有一半离开了洞口,压在洞外的地面上。可是再推就推不动了,肚里咕噜噜发起牢骚来,是的,她还没吃晚饭呢。

  姚秀莲望了望树上挂着的炸糕,不行,这是特意给康哥买的,吃了,回去怎么交待?但是不吃,肚子不答应。她低声念叨起来:“康哥,对不起,救校长要紧,以后再给你买。”念叨完,心中宽慰了许多。姚秀莲吃了炸糕,好像添了油,机器有了动力。继续推,“哗啦”一声,巨石顺坡滚了下去。

  姚秀莲用树枝翘开洞口的木板,月光下显出一级一级台阶,顺着台阶下去,很快下到地面。前面,黑压压伸手不见五指。姚秀莲不敢再走动,站着喊:“校长!校长!”没人应。又提高嗓门喊,才有远处的回声:“我在这里——”

  姚秀莲顺着声音摸过去,来到杨梅跟前。暗夜中,依稀见到杨梅坐在地上,便问:“校长,你怎么坐在地上;又脏又湿,有虫子。”

  “我手脚都给捆上了。”

  姚秀莲弯腰给杨梅解绳子。她先触到杨梅捆着的手,没有解,顺着腿摸到脚,去解脚上的绳。

  杨梅问:“秀莲,我的手脚都被捆住了,你说应当先解哪一个?是脚还是手?”此时此刻,教育工作者的本性又闪现它的光辉。

  “先解开脚上的绳,你可以跑呀!”

  一群蚊子肆无忌惮,狠狠地叮咬她们,享用美餐。姚秀莲本能地拍打蚊子,顾不上解绳子了。

  杨梅说:“你能打蚊子,我就打不了,为啥?”

  姚秀莲转过弯来,说:“校长,我懂了,做任何事都要动脑子。”她说着,赶紧去解杨梅手上的绳。

  杨梅补充说:“如果来了坏人,我的手不能动,怎样反抗?”

  姚秀莲彻底明白了,在复杂的形势下应当考虑先干什么,后干什么,多干什么,少干什么。她解绳子的手加快速度,可是绳子的死结怎么也解不开。

  杨梅说:“到我兜里摸,那里有一把水果刀,我是防身用的。”

  姚秀莲摸到小刀,很快把绳子割断了。杨梅的双手松开,上下左右不停活动,慢慢恢复了知觉。她拿回小刀,自己去割脚上的绳,很快获得自由。

  走吧,出去,可是洞口在哪里?东南西北都不知道,只好盲目地闯。防空洞里的路,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很难走。肚中无食,杨梅的腿开始打晃。姚秀莲嗓子里冒火,越走越渴。

  走着走着,姚秀莲哭了:“校长,我们出不去了,要死在这里了!”

  杨梅想安慰她几句,拿什么来安慰?自己也心中发慌。她们碰到一堆土,挡住了去路。杨梅一屁股坐了上去,说:“别哭!我们歇一会儿再走,总能出去的。”

  也只好如此。姚秀莲触到那块破手绢,拿出来垫着坐下了。可是刚坐下,成群的蚊子快活地追过来,咬得她们身上起了无数的疙瘩,奇痒无比。没办法,只得起身向前走。转来转去,又碰到一个土堆,姚秀莲一下子摸到那个破手绢哭了:“我们又转回来了!”

  又饥又渴,又困又乏,加上连日来的挨斗受辱,杨梅身心焦脆,颓然倒在土堆上。面临死亡,她反而冷静下来。她想到学校的孩子们,想到母亲,想到建国,更思念宝贝女儿姚旭,心痛如刀绞。

  突然,头顶震颤起来,片刻,震颤停止,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一两分钟,头顶再度颤动,又迅速恢复平静。

  “地震,地震了!”姚秀莲大喊大叫。

  杨梅说:“不像。地震应该是脚下动,刚才是头顶颤动。”话音刚落,头顶又是剧烈颤动起来,而且传来“突突突”的声响。声音不大,很清晰。再往后,头顶震颤时小时大,接连不断。

  姚秀莲惊恐万状,簌簌发抖,杨梅却笑了:“死不了。秀莲,我们有救了!”

  “这怎么说?”

  杨梅解释道:“防空洞上方正动,说明上面有汽车经过,否则震颤从何而来?”

  “那么,刚才‘突突突’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那可能是拖拉机经过,‘突突突’是拖拉机的马达声,这说明我们离洞口不远了。走,希望就在前头。”

  姚秀莲深信校长的判断,破涕为笑,振作精神向前摸索。

  走不多久,前方出现一道亮光,越向前光亮越大,头顶的震颤也越明显。两人同时喊起来:“洞口,前面就是洞口!”

  果然,前面出现石阶,两人晃晃悠悠往上攀登。她们两人推推洞口的木门,推不开。姚秀莲说:“看着不像我进来时那个洞。”

  杨梅说:“不管它哪个洞口,只要能出去就行。”

  阳光和声响同时从洞口的缝隙钻进来。杨梅说:“天已大亮,可能是早晨吧。”她说着,伸手扒拉洞边的土,希望扩大缝隙。

  姚秀莲也动手扒起土来,纤细的手指出血了,强烈的求生欲使她感觉不到疼痛。

  缝隙在扩大,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历历在目。杨梅大声喊叫,喊声淹没在噪声里。

  两人继续战斗,土中露出一块石板。杨梅明白,挪开这块石板就能出去。她拿出水果刀又挖又翘,石板终于松动了。姚秀莲没有察觉那石板陡然滑落下来,“啪”一声响,恰好砸在她头上,鲜血直流。杨梅急忙用手拖,用肩扛,石板挪开了,而姚秀莲却昏了过去。杨梅钻出洞口,拼命喊:“救人呢!”

  一名警察奔跑着赶来,和杨梅一起,把姚秀莲从洞中架出来。“秀莲!秀莲!”杨梅呼喊着。姚秀莲显然站立不住,没有回话,鲜血把她的衣衫染红了。警察拦住一辆面包车,请司机送她们两人去医院。到了医院,血止住了,姚秀莲的命也保住了,可是任你推她,晃她,依然闭着眼直挺挺躺着。头上做了包扎,打了针,喂了药,姚秀莲比死人多一口气。第二天医生宣布:“回去养着吧,她已成为植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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