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大喇叭在唱:“文化大革命好!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这样的歌声通过电台广播,传遍全国每一个角落,监狱里也不例外。李福海想:“这次运动对我会怎么样?有利还是不利?”开始,他吃不准,后来的所见所闻,使他脸上露出笑容。

  那年寒冬,流感盛行,监狱里很多囚犯染上了流感。李福海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送来的窝窝头他不想吃;到了放风时间,满可以晒晒太阳,他却躺着起不来,甚至昏迷中出现谵语现象。看守报告队长,队长说:“让他住院吧。我们共产党的监狱讲人道主义,犯人有病就给治。”就这样,李福海住进了监狱内部医院。

  病房不大,有五张床位,李福海住进来,是房间里唯一的病人。护士来了,拿体温表让李福海在腋下夹好,便又匆匆地走了。李福海觉得这位护士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尤其是鼻子下面那颗红痣,如同镶嵌了一粒红豆,十分显眼,左思右想,想起来了。

  10分钟后,护士回来了,取表一看,轻轻嘟囔了一句“40度”,便在本子上记录下来。她转身要走,忽听病人喊:“桂芝,是你吧?”

  护士吃惊不小,停下步打量床上的病人:“你,你是……”

  “我是李福海,你不认识了吗,我们曾经是同学,初二那年我们还是邻桌,你忘了?”

  “没有,没有。你怎么会进来的?”

  “唉,一言难尽……”李福海刚要说下去,听走廊里有人喊:“韩护士,韩护士!”韩桂芝拿着本子和体温表走了。

  刚才那名护士,正是李福海初中时的初恋。韩桂芝杀夫后主动自首,被判有期徒刑12年。在狱中韩桂芝表现积极,两次被减刑。有一次伙房失火,人们纷纷救火,她也参加了。火灭了,人们开始往回走。韩桂芝看到火场不远处躺着个人,她开始以为是被火烧死的,不像,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脑后还拖着一根大辫子,不知是烟熏的,还是有心脏病发作而倒地不醒人事。不管什么原因,不能见死不救,韩桂芝在学校学过急救知识,便俯下身口对口作人工呼吸。不一会儿,病人醒了,得救了。原来,那是个女炊事员,据说是监狱长的亲侄女。就这样,韩桂芝被提前释放,在内部医院当了护士。

  到了晚上,病房里来了两个住院病人,李福海心中叫苦,韩护士再来,怎样跟她交谈?想到这一层,他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塞进自己的衣兜里。后来韩护士来了,给李福海量体温。李福海迅速掏出小纸团塞到她手里。韩桂芝回到护士办公室,趁人不备,打开纸团看了看,上面只有一句话:“我有严重的十二指肠溃疡,经常便血,设法保我出外治疗。谢谢!”

  尽管事过境迁,但旧情还在,韩桂芝想到自己的老公。老公现在是龙山市井岗山联合兵团司令,实际上是七里铺中学的管事人,因为学校的领导班子靠边站了,大权落在她老公身上。

  吃饭时,韩桂芝把李福海的字条拿给老公看,说:“你能不能办这件事?”

  老公问:“李福海是什么人,你为啥要帮助他?”

  韩桂芝说:“我们是初中时候的老同学。”

  老公打哈哈问:“你们当时相好过吧?”

  韩桂芝拉下脸说:“那时候相好,与你有啥关系?”

  “好好好,别多心,我想想办法就是了。”

  韩桂芝啃着鸡爪子觉得没肉,便扔在一边不啃了。她说:“这里的监狱长不就是你姐夫吗?要不跟他说说。”

  老公夹起一块鸡肉放在嘴里嚼着,没有直接回答妻子的问话。他说:“李福海这个名字我听说过,你看到他胳膊上有一条青龙吗?”

  “见过。我给他量血压时,看到他胳膊上刻有青龙的印迹。怎么,你认识他?”

  “那就对了。当时我们几个小青年常在一起玩,胳膊上都有小青龙,人们叫我们几个是‘青龙帮’,李福海还是个头头呢。我们很团结。我们的口号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么说来,你应该救他。”

  “是。”老公点点头,“前些天我去看望姐姐,了解到一个情况,看来有可能。”

  韩桂芝放下筷子说:“啥情况,你具体说说!”

  “那天我和姐姐聊起家常来,姐姐叹了口气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家老头子这些日子愁眉苦脸的,心事重重。’我说:‘他管的是监狱,监狱里不许分派,不许揪斗领导干部,他发什么愁?’姐姐说:“你不知道,他为他的老爹发愁!”

  韩桂芝拿起筷子夹了块豆腐说:“他爹怎么了?”

  老公将碗底三口两口吃干净,撂下碗筷说:“你慢慢吃,听我说。”

  于是,老公用毛巾擦擦嘴,点了一支烟吸着,在餐厅里踱着步,说了事情的经过。

  监狱长的爹是某军的一名政委,从东北打到海南岛,战功赫赫。开国以后他担任文化部的部长。这次运动是揪党内走资派,文化部的造反派联合大专院校的造反派,把他爹揪出来批斗。造反派认为现在文教领域内的封资修都与他有关系。戴高帽,挂黑牌,游街示众,一次次召开万人大会,对他进行无情的批斗,闹得他本来就年老虚弱的身体更加虚弱,苟延残喘。

  监狱长想不通,为什么劳苦功高的人非要被打成黑帮,打成牛鬼蛇神。过去的运动,是上对下,整群众;这次运动相反,下对上,整领导。显然,监狱长对文革有抵触情绪。

  更要命的是,监狱长听说了,上头有人提出撤换他这个监狱长,说什么专政机构不能掌握在黑帮份子手里,显然,他们把他和他父亲划在一条线上了。

  听到这里,韩桂芝说:“这么看来,你不妨试试,请你姐姐说说情。”

  老公说:“对,整头风比台风要厉害,可以试试。另外,你救活的那个炊事员是监狱长的亲侄女,你们俩现在关系不错,情同姊妹。你不妨在她身上下下功夫,两股风同时吹,成功的把握就大一些。”

  果然,监狱长被说动了,给妻子回话说:“这次文化大革命,什么都倒过来了。现在提倡大破大立,我不能当保守派,要敢于杂碎封资修的坛坛罐罐。让一个病人保外就医怎么了,想必小泥鳅掀不起大浪。告诉孩子他娘舅,请他写一份保证书来就行。”

  监狱长又换了平和的口气低声说:“俗话说,多一个朋友多一条道;多一个仇人多一堵墙。如今,井岗山兵团了不得,到处是他们的大字报,几乎没有能与之抗衡的对立派。你兄弟是井岗山兵团司令,有出息呀,将来没准弄个市长、副市长当当。以后,说不定我们还要仰赖他咯。”

  于是,韩桂芝老公以七里铺中学的名义交了一份保证书,保证李福海老老实实就医养病,绝不乱说乱动。监狱长将保证书锁进抽屉,心中踏实多了。

  李福海得到允许保外就医的通知后,也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在社会上规规矩矩,绝不兴风作浪,然后他去内部医院感谢韩桂芝。韩桂芝说:“别感谢我,应当感谢我的老公。今天晚饭后,来我家坐坐,我老公朱阿大想见见你,你们认识吧?”她说了自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

  听到韩桂芝说“老公”两个字,李福海心头酸溜溜的,想重温旧梦是不可能了。听到朱阿大这个名字,他又吃了一惊,过去青龙帮里有个叫阿大的人,是不是他?

  走在路上,李福海既兴奋又痛苦。兴奋的是暂时获得自由,痛苦的是何时能彻底飞出牢笼?前方走来一支队伍,雄赳赳,气昂昂。他们扛着井岗山兵团大旗,步伐整齐,精神抖擞,边走边高呼最高指示:“马克斯主义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一句话——造反有理。”他目送队伍远去,心头痒痒的,不知不觉来到韩桂芝家。

  这是一个独门独院,一进门是个院子,院子里有棵洋槐,正飘着槐花的香气。一溜北屋,灯火通明。正中一间好像是客厅,他来到窗户前向里张望,沙发,盆景,钢琴,壁画,好气派。有个女人在沙发上坐着抽烟。她秀长的手指,夹着细细的烟卷,小拇指微微翘起,口中喷出一屡屡烟雾,脸上显出从容、平静的表情。吸完了,她用中指将烟头一弹,烟头划出一条暗红色的弧线,飞到墙角的痰盂里。她今天穿着衬衫,深绿色,上面点缀许许多多白色的花,一串一串的,显得有些别致。李福海越看越动情,当初她那样艳丽,全身飘洒着少女天真的美;现在她依然俊俏,表现出中年女子成熟的美。

  “进来吧,还站在外面干啥?”客厅里传出女子甜美的声音,显然她发现了他。

  李福海走进屋,傻笑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四目相视无语,不是没话可说,而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相视片刻,韩桂芝走到客厅门口喊了声:“他来了。”从隔壁房里走出一个男子。他身材一米八左右,满腮胡子,三角眼,穿一件华大呢中山装,胸前别着***像章,戴眼镜,给人文不文、武不武的感觉。和李福海见面后,两人热烈握手。

  “李哥你好!还认识小弟吗?”

  李福海很快认出来,说:“是阿大吧!好久不见,你长得又魁梧又干练,成了一代英雄人物,敬佩敬佩!”

  “哪里哪里!你还记得那次我们喝啤酒吃羊肉串的事?幸亏你足智多谋,来了个调虎离山记,我们才能拿飞鸽车换羊肉串,从这件小事就能看出,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唉,你怎么会进去的?”

  这时候,韩桂芝端来一个托盘,从中拿出两杯香茶和一碟瓜子,放到茶几上。李福海正感到口渴,端起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了事情的经过。他说,他在龙山特校工作,校长杨梅压制人才,独断专行,经常欺负他这个老实巴交的人才。不久前,她骗取上级的信任,把他李福海从校长宝座上赶了下来。

  “下台就下台,不至于坐牢?”

  “那是我不好,我打死人了,判了无期徒刑。”

  朱阿大说:“允许你外头看病,有地方住吗?”

  “没有。龙山没有一个朋友。老家也回不去了,父母早已不在人世。”

  朱阿大深表同情说:“看来你正当难关,我们弟兄的口号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样吧,现在七里铺中学我说了算,你就受点委屈,在我们学校当一名勤杂工好吗?一来有地方吃住,二来多少能有点收入。你看怎样?”

  李福海点头称谢。

  “还有一则,你是保外就医,要守规矩,别再打架斗殴出人命。我是为你写了保证书的。”

  “是!”

  朱阿大一面嗑瓜子一面接着说:“你了解目前龙山市的情况吗?我们井岗山兵团是本市响当当的革命造反派。为捍卫***革命路线,我们已经揪出龙山党内的一小撮走资派,连聂市长也怕我们三分。”

  “知道知道!你是龙山市井岗山兵团的一把手,是当代的英雄豪杰。朱司令,我有个请求行吗?”

  “说吧。”

  “在看病之余,我想参加井岗山的活动,你看怎样?”

  朱阿大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心说“就等你自己提出要求”,便拍拍李福海的肩,连声表示可以。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