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禄、蒙凡、许旁山三人结伴逃亡,转眼已是过了四年光景。这四年来三人以西安府为轴,日夜躲避东厂刺客的追捕,找遍了大江南北,却始终没有找到苏堂的下落。两年前,三人曾经去过一回子午谷,偌大一个子午谷,俨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死谷”,飞鸟无踪,黄雾漫天。每天午时,隐隐约约从万丈门的禁地中,传来锋无伤用“大索命音”发出的垂死叫声,将人震得神魂不安。假如苏堂当真在这子午谷中,也早不过是一堆枯骨而已。

  可漫天的毒雾,还不足以让福禄死心。他曾记得在“刀鱼宴”上听说,苏堂当年私自跑出灵应宫,与泰山脚下一个翟姓农户家的大女儿成了亲。后来,苏堂竟然嫌弃结发之妻姿色贫瘠,带着翟家的二女儿私奔了。三人顺着这条线索,又辗转赶去泰山,寻找那翟姓农户。不料,那翟家夫妇两年前双双死于瘟疫,一座颓败的草房里,只留下了几封与大女儿的往来书信。三人顺着书信中所载的文字,又仔细打探了两个月,才得知翟家大女儿现如今正远在峨眉山,而二女儿则身在南京城。三人分成两路,福禄与许旁山赶去南京,寻找翟家二女儿;蒙凡只身赶去成都府,去峨眉山寻找翟家大女儿。

  这四年来,蒙凡极少有笑容,今日来到峨眉山脚下,她放眼望向巍峨的高山,心中登时一片澄明,两只嘴角竟然微微上扬,情不自禁地笑了!她想念那阔别多年的崆峒山,而眼下这峨眉山,只见“大峨”、“二峨”两山相对,双峰缥缈如画眉一样,山中云雾缭绕,雨丝霏霏,却是不同于崆峒山的另一番景象!

  蒙凡双手合十,在山脚下伫立许久,才迈开脚步,在浓荫之中寻找到一条石板路,向山上赶去。这峨眉山素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妙喻,蒙凡刚刚走到半山腰,雨便淅沥沥的下了起来。她在树林中捡了一块干净的地方,裹紧衣服,睡了一夜。不等天亮,雨早停了,她又动身向那“大峨峰”赶去。一直到正午,蒙凡才手脚并用地攀上主峰。那主峰之上有一处平坦的地方,建着一座灰白的道观,已有些破旧。道观前被人整整齐齐地耕出一块地来,在耕地的北边,纵向放着十余盏纱灯。

  蒙凡来到道观的木门前,伸手理了理额前被山风吹散的碎发,右手食指弯过,轻轻叩了三下门。不一会儿,那残漆斑驳的大门“吱嘎”一声被人拉开!只见一个三十几岁、一脸愁纹的女人,一身道姑扮相,站在门内望着蒙凡。蒙凡连忙一施礼,道:“崆峒弟子蒙凡,见过仙姑。”

  那道姑显然对眼前的这个小女子甚是喜爱,和蔼地笑道:“姑娘快进来!”

  蒙凡不知怎地,看见这道姑的笑容,忽然在心里涌起了一股暖流。她再一施礼,才迈步走入道观中。这道观之内,与寻常的道观并无两样,正中供奉三清,只是周围多出了大大小小的几十盏纱灯,却是寻常的道观中没有的。苦苦寻找了四年,蒙凡此时早已按捺不住了!她放下背上的包裹,麻利儿地取出从翟家找到的几封旧书信,恭恭敬敬递在那道姑眼前。

  那道姑关上门,刚转过身来,便一眼看见了蒙凡双手捧出的信件!她看着那信封上有些模糊的字迹,怔了怔,眼圈渐渐红了。她一言不发,从蒙凡的身边走过,仰头望向三清的雕像。蒙凡曾经听福禄说起过苏堂与翟家的瓜葛,心想自个儿一进门就追问当年的事,恐怕是不妥,便也只好放下信件,愧疚地望着这道姑。

  那道姑忽然开口问道:“姑娘青春年少,身姿活泼,眉宇之间却怎么像是夹着许多仇怨?”

  蒙凡一怔,随即轻声答道:“家兄四年前死于非命,小女子时常想起此事,未免悲切。”

  道姑转过身来,望着蒙凡,道:“姑娘也是个命苦的人。”

  蒙凡双肩一颤,忽然轻声啜泣道:“只为了要报家兄的大仇,我苦苦寻找了四年,终于在泰山脚下找到线索,这才来造访这峨眉山,只为寻求一个人的帮助。”

  道姑疑惑道:“我一个山野妇人,身上没有半点儿武功,陪着姑娘说说话倒是能够,只怕报仇之事,爱莫能助。”

  蒙凡见时机已到,忙将手中的书信递了过去,道:“不瞒仙姑,我是来寻找苏堂大侠的。”

  说着,蒙凡就将当年苏堂如何在南京城的方家大院中救出福禄,福禄如何答应找到苏堂之后,帮自己报家兄的大仇,以及他们三人苦苦寻找苏堂四年的事情,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那道姑听罢,沉默了许久,最终黯然道:“我俗家自是姓翟,那翟家大女儿,正是我。只是姑娘所听说的那些陈年旧事,有失偏颇——苏大哥并非是嫌弃我容貌平庸,而贪恋家妹的姿色……只是……哎……七年了!我始终忘不了那一天的黄昏,苏大哥正在院子里悠闲地捆柴,忽然打外面来了几个人,自称是云寿山庄的人,要请苏大哥走一趟。苏大哥不肯,对他们说自己虽然在灵应宫学了一些本领,可是从没有想过涉足江湖。结果,他们就在院子里动起手来了!

  那两个为首的男子,身形巍如古松,自称‘云、寿二仙’,端的好不厉害!苏大哥苦苦与他们周旋,打了许久也胜不了。我在屋内吓得呆了半天,这才拾起烧火棍,咬着牙冲了出去,要帮苏大哥与他们拼命!哪知,为首的那人见我出来,忽然挣脱纠缠,飞身一掌向我打来!家妹不知何时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扑过来替我挡下了那一掌!眼看家妹命在旦夕,苏大哥不再抵抗,只求那人救家妹一命。那人替家妹粗略地疗了伤,就让苏大哥带上家妹,一同去云寿山庄,路上再救家妹的命。

  苏大哥没办法,只好带上家妹,含泪与我告别,跟着他们走了。我揪着心等了三天,不见苏大哥回来,便带了些干粮,赶去了灵应宫,跪求素乾道长,求他救救苏大哥及家妹的命。素乾道长听说云寿山庄的人在灵应宫眼皮底下,带走了苏大哥,立即派遣素丑道长去云寿山庄要人。结果,四个月后传来了消息,说素丑道长以寡敌众,死在了云寿山庄!

  这件事惊动了应真人,他罚素乾道长闭关七年,自己亲身南下,赶去云寿山庄讨要说法。后来听人说,应真人打残了那‘云、寿二仙’,云寿山庄之主也几十招便败给了应真人。可应真人仍旧没能把苏大哥及家妹带回来,因为……因为……苏大哥与家妹,早已在云寿山庄成亲了,不愿回来!我听说了此事,足足呆了三天,又哭了三天!最后,我留下一封书信,便离开了家。这一走,不想却是与爹娘永别……”

  蒙凡听完,唏嘘不已,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事,直惊得浑身发颤,问道:“应真人当年曾经亲自去云寿山庄要人……姐姐可是记错了?”

  道姑道:“当年之事历历在目,犹如就在眼前,怎能记错?”

  蒙凡惊得半张着嘴巴,暗自心道:“四年前,我与福禄在灵应宫时,应真人在崇台之上曾亲口说过,他此生从未离开过灵应宫半步。若不是这道姑记错了,那应真人为何要说谎?难不成他去云寿山庄,发现了甚么该被隐瞒之事?”

  想到此处,蒙凡急忙问道:“姐姐这些年来,可曾有过苏大侠的音讯?”

  道姑小心翼翼捧起一盏纱灯,轻轻放在蒙凡的手中,道:“我离开家以后,孤身一人颠簸南下,寻找那云寿山庄,只为了能亲自见苏大哥一面,将事情问个清楚。可惜到了那云寿山庄,苏大哥与家妹早就双双离开了。我万念俱灰,又不愿再回家乡那伤心地,便随遇而安,一路讨饭到了这峨眉山,就在此出了家,自号‘纱灯苦道’。

  两年后的一天夜里,苏大哥突然来到了这道观里!我又惊又喜,竟然昏了过去!待我醒来后,将心中的疑惑和怨气都一股脑地说了出来,他却只是哭,并未作半分解释。临走时,他说要去南京城办一件极要紧的事,待五年后事情了结了,他便回来与我在这峨眉山上终老,再不离开。而今已是四年九个月,五年之期眼看就到,姑娘若是想寻他,只怕要快去南京城了。”

  蒙凡惊喜交加,深深施了一礼,转身便向门赶去。刚出了这座道观,蒙凡忽然回过身,心潮起伏,冲那道姑道:“姐姐,我这一趟去南京,现在有三个心愿:一是找到苏大侠帮我报仇;二是要带他回来见你;三是……我回来时,盼姐姐能够收留我,在山上出家,共看这峨眉云外天香。”

  言罢,蒙凡毅然疾步向山下赶去。夜里,她到了山脚下,催马踏雪,望南京城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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