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和太岁带了一帮荷枪实弹的民兵赶到队部。

  队部院里黑古隆冬,只有“监狱”门框上挂着盏罩子被烟熏成棕色的马灯,昏昏淡淡像鬼火一样。猪八叼烟斜倚门框上,步枪当拐棍柱着,正眯缝着眼把怀表放耳朵上欣赏,见人进来赶紧将表放入上衣兜里,银晃晃的表链似一线月牙吊在胸前。他把枪背到肩上,冲家旺和太岁呲着大牙笑。

  太岁喝令把门打开。几个民兵像恭迎县太爷上衙一般,燕翅儿分排两边。郑家旺和太岁一前一后立于正中。猪八探身用手电筒照出龟缩在角落里几个瑟瑟发抖的家伙,回头讨好地说:“嘿嘿,都在哩,一个也跑不了。”

  家旺满意地微微点了点头。

  太岁打雷似地喝道:“你们这几个骗子!给老子滚出来!”

  几个人以为死到临头了,像一群寒风中的鸡娃,瑟缩着堆挤在墙角死活不动。

  太岁命令道:“把这几个狗娘养的给老子拉出来!”

  几个人齐哭乱叫,相互紧抱成团,就是不肯出屋。

  民兵们上前两人各拽一条腿往外就拖,几个家伙两脚乱蹬,手扒地缝儿嚎叫的变腔变调,好像此处才是人间天堂,出门即会栽进万劫不复的地狱一般。小屋里有股又浓又鲜的屎味臭不可闻,不知哪位英雄已经屙在裤裆里了。

  几个家伙终于像死狗一般被拖到院里,哆哆嗦嗦跪倒在地磕头打拱:“爷爷饶了俺们吧,俺们不懂事,求爷爷把俺们当屁放了吧!”

  “俺以后可不敢再到夏家窝棚来啦!再不敢斗人整人啦!”

  “别杀俺,俺还有七十多的老娘靠俺养活哩。”

  家旺说:“你们都起来吧,看你们这怂样儿,还哭着闹着装俺们造反派哩,回家哄哄孩子还差不多。别他娘的给我们造反派丢人现眼啦!要是过去,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统统都是当叛徒的料儿。若不看武镇国那老走资派苦苦哀求,俺定把你们这几个骗子扔河里喂王八!娘的,还说不是武镇国的亲戚,不是亲戚那走资派为嘛要给你们求情?今儿个俺先饶你们一命,再敢来俺夏家窝棚装猫变狗地想救走武镇国这个大走资派,非把你们扔到马颊河里不可!”

  太岁凶巴巴地接腔说:“再不然就先把你们狗操的打个半死,然后活埋沤肥!”

  郑家旺像扔瓜皮那样把手一甩:“都赶快给老子滚吧!”

  像死囚听到赦令,几个人喜极而泣,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猪八踢了踢他们,几个人才敢爬起来,弓着腰倒退着出了院门儿,灰溜溜地跟上猪八找他们的吉普车去了。

  清明那天半夜落了一阵小雨,天一放亮唐僧就爬起来,揣上些烧纸去了村东芦苇荡边的坟地,想趁没人之机给爹娘和奶奶磕个头烧点纸。他生怕给人瞧见指责搞“四旧”,一路东瞅西望,鬼鬼祟祟似电影里要去搞破坏的阶级敌人。他特别留意看看奶奶的坟头,以往每年清明,奶奶坟前都会有一堆灰烬,像是半夜烧的,纸灰里也总有奶奶生前爱吃的桃酥,烧得黑黑的,样子依稀可辩。一来一去两行自行车痕清晰地通往河堤。奶奶去世数年后,坟前就开始出现神秘的上坟人,且年年不断。那人像有意躲他,从不与他照面。他不明白,谁会不辞辛劳地半夜跑来给奶奶上坟。奶奶娘家在北乡,离夏家窝棚很远,而且早没了亲人,连五服内的近枝都没一个。他问过杨柳,也问过村里的老人,都摇头不知。开始他还想探个究竟,后来事务缠身,时常忘了哪天清明,好多年都是清明过了好多天他才懒懒去坟上,蹲在那里烧几张纸,不等那纸烧完,就匆匆忙忙地起身走了。

  风吹雨淋,爹和奶奶的坟比去年小了,荒了,去秋爬满的拉拉秧子草结成枯黄的草网罩严了坟头,星星点点的嫩草刚刚冒头,又细又小,像孩子头上的胎毛。奶奶坟前照例有一堆纸灰,他踢踢那灰,里面露出几块烧焦的桃酥,两条深深的车辙印在小雨后的草地上,曲折蜿蜒地伸向河堤。

  爹的石碑不知何时被人推倒在了芦草丛中,上面拉有一泡黑乎乎的大便,像张黑面烙饼盖着“唐银河”仨字。那大便已经干得翘了边儿,经小雨一润臭味可闻,同青鲜的草香一道弥漫在暮春暖暖的晨风里。

  唐僧觉得那屎仿佛屙在他心里不是个滋味儿:唉,人倒霉连死去的老人也跟着遭罪哩。他用脚把石碑上的粪踢去,弯腰搬搬,想把石碑立起来,石碑太大太沉,纹丝不动,他长叹一声,只得作罢。他在坟前踩出一小块平地,跪下,点上纸,嘴里叨念着磕了几个头,之后便坐在石碑上瞅那烧纸慢慢燃烧。

  身后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他一跳:“好好祭典祭典吧,你娘和你奶可是好人哩,受了一辈子罪呀!”

  他以为来了红卫兵,慌忙站起,把方才的悲伤变作笑脸,腰没敢伸直,准备接受一场新的批判。抬头却见一个身穿旧公安制服,年纪五十上下的矮胖子正倒背双手站在那里。一张圆脸胖胖的,秃顶,小眼睛,蒜头鼻子,墩子个,唐僧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县城小黑屋里一个多月的享受,让他至今心有余悸,蔫蔫的打不起精神,脑子仿佛进了水,晃里晃荡不记事;眼珠子好像生了锈,半天转不了一下。那人呵呵一笑,伸出右手说:“我是你王三叔哩,咋?当了个小小芝麻官连老子都不认啦?”

  唐僧这才慌忙上前握住对方的手:“是三叔呀,您看看,俺连您都认不出来了,该打哩,三叔,您老这是嘛时候从济南回来的?”

  王老三说:“前天,病退了,往后就在家休养啦。你先忙,咱爷俩往后有的是空儿唠嗑。小子,好好给你娘你奶坟上培培土吧,看这坟荒的。”他瞭眼躺在荒草丛里的石碑,脸上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呵呵,还有你爹,好人哩,给他也多送点钱吧。”他重又背起双手,昂昂地走了。

  唐僧觉得他话里有话,紧赶几步问:“三叔哩,俺小时听说有人在济南火车站见过俺爹哩,也不知真假。您老在济南工作这么多年,碰没碰见过他哩?你看,俺奶奶坟上每年清明都有人来烧纸,也不知是谁哩?真是活见鬼了。”

  王老三回头看看那堆纸灰,半天才说:“你以为济南是咱夏家窝棚,就这么几个人儿,天天低头不见抬头见。那也是上百万人的大城市哩。不过,俺跟你爹是过命的交情,俺了解他。他确实不在啦,你这孩子别净瞎寻思说鬼话,人死哪能复生?你爹是个汉子!有人给你奶奶上坟送钱是好事,管他是谁。”王老三不再理他,径直蹬上了马颊河大堤。

  唐僧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咀嚼着他的话,越嚼越有意思,越嚼也越伤心,迷茫的像钻进了诸葛亮的八卦阵中。

  地里的麦子一晃就齐腰深了,风吹过,滚滚麦浪闪着银光一波波涌向远方。武镇国蹲在夏家窝棚,日子过得倒很是惬意,吃了早饭就扛上鱼杆去马颊河钓鱼。太岁派两个民兵提着暖水瓶荷枪实弹跟着,即伺候又保护。武镇国后来忆起那段生活时说:“这辈子唯那段时光过得最为快活潇洒,神仙也比不过呢。”那时节雨季未到,马颊河的水绿蒙蒙的孕育着无限生机。芦苇刚窜出水面,似枝枝箭簇直指蓝天。堤坡上绿草如茵,蝴蝶翩翩像会飞的花朵。河里鱼儿正肥,胖胖乎乎,满肚子塞满金黄色的籽儿。坐在河边不动窝,一天能钓上十几条,且多是怀孕待产的大家伙。那鱼肚里有娃,亟需营养,嘴馋,最易上钩。

  杨柳让凤凰腾出一只大缸,吃不了的鱼就养上,想吃用瓢捞几条就炖。那汤浓白似奶,又鲜又香。杨柳又糟上好多,放在坛子里下饭佐酒。武镇国吃着异香扑鼻的糟鱼,就想起了自己的老首长,念叨说:“不知道毕专员和靳大姐现在怎么样了,他可是最爱吃你做的糟鱼哩。”

  杨柳说:“哪天让太岁去地区瞧瞧,顺便送点糟鱼和腊肉,这年头,他们岂能逃脱,肯定也会受到冲击哩。”

  这段日子对齐雅兰来说可算不得惬意。太岁在体育场那通揭发无异于判了她的死刑。时逢乱世,广播报纸连篇累牍假话连天,人们习以为常,养成了爱传爱听爱信谣言的习惯,这些引人浮想联翩的风流韵事,像牛肉干一样越嚼越有滋味。太岁一席云天雾罩的胡说八道让人信以为真,或者说皆愿信以为真,眼瞅着一个春风得意正青云直上的人突然一头跌落尘埃,总是件爽心快意之事。别人的倒霉不一定预示自己走运,对失意者至少精神上是个安慰,算得上一碗美味鸡汤。说起来太岁的造谣只不过是在洪水滔滔的大堤上掘开了一个小口,自有人义务上前主动将那口子发扬光大,令其越冲越宽,水势越发越大,捎带淹死的人越多越好。

  齐雅兰成了古城人的痰盂箭垛,一颗耀人眼目的绯闻明星,人们所谈所论多是她的风流韵事。她似一个饰演此角的最佳演员,有人不辞辛劳,深入调查,移花接木,发掘演绎甚至虚构编篡出更多诸如此类的精彩故事,统统加诸于她的身上,让她在每个人的想象中尽情表演,给人们枯燥乏味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滋味和乐趣。

  据说她的丈夫,前县公安局副局长,现县革委主任赵之桥,当年和她也是先奸后婚哩。当时齐雅兰正和一年轻干部热恋得一塌糊涂,赵之桥垂馋她的美貌,从中横插一腿,一天夜里乘醉持枪闯入她的房间,用手枪顶着她的脑袋钻进她的被窝,直到云消雨毕,才放下手里的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齐雅兰非但没有上告,反和那青年一刀两断,高高兴兴地和赵副局长喜结秦晋。有人猜测,那一夜,齐雅兰得到了做为一个女人真正的快乐,感到那样的快乐只有赵之桥这膀大腰圆之辈才能给她,毅然决然跟那文弱书生挥刀断情,投入了赵副局长毛绒绒的怀抱。

  赵副局长上面有人,消息灵通,文革初始即先声夺人,带头夺了公安局当权派的权,之后又联合各学校机关工厂的造反组织,一举推翻了县委县政府,堂而皇之地当了新成立的县革命委员会主任。他动员齐雅兰勇敢地站出来揭发武镇国,也是想把武镇国彻底打翻在地,让老婆有个立功升官的机会。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正当齐雅兰因揭发有功,就要名正言顺地平步青云之时,半路杀出个王太岁,在万人大会上一通胡言乱语,齐雅兰就立马臭不可闻,像滩烂泥,想扶都扶不起来了。怪只怪开大会那天他去地区参加重要会议了,不然岂能让夏家窝棚那帮家伙阴谋得逞哩?他暴跳如雷,指着那帮会议主持人的鼻子大骂一通。

  他原本想派县中队带枪扫荡夏家窝棚,抢回齐雅兰和武镇国,当他听说那村的民兵有枪有弹且训练有素,知道双方对阵定会尸横遍野,酿成一场血案,后果严重的难以想象。毕竟他干了多年公安,政策观念还有,明白若上面认了真追究起来自己难逃干系,说不定就是死罪。他反反复复斟酌了一夜,只得作罢。

  赵主任对太岁对齐雅兰的控诉倒是信以为真,掏出手枪,直想将这个欺骗自己十几年感情的破鞋就地正法。可惜,她早被人家马颊河赤卫队拉到夏家窝棚肃清流毒去了。他枪法再精,射程再远也够她不到了。

  革委会一留大分头的女委员乘虚而入,向赵主任频送秋波,考虑到领导生理需要,及时把玉体呈献到他的床上。那可是个年轻标致又风情万种的处女哩,而且充满革命斗争精神,不仅敢想敢干,床上更是富有造反派的泼辣生猛,花样百出且野性十足。赵主任欣然笑纳,春风一夜,深为满意,立马革了齐雅兰的命,派人将离婚证送到了夏家窝棚。那女委员不久便升任常委,并入住赵家,顶替齐雅兰成了堂堂正正的主任夫人。

  齐雅兰趴在屋里哭了个乌烟瘴气两眼如桃,若非杨柳和武镇国死说活劝,肯定会跳进马颊河滔滔流水中以证清白的。

  太岁在武镇国的逼迫下,不得不向齐雅兰低头认错:“嘿嘿,齐主任,您千万别跟俺一般见识,俺那天也是听说你揭发武书记,一时急火攻心,才出此下策信口开河造你谣哩。您放心,等形势稳定了,俺太岁一定去县里万人大会上当众检讨认错,光了膀子向您负荆请罪,给您平反昭雪哩。”

  齐雅兰没了幻想,安心在夏家窝棚反躬自省,帮着凤凰杨柳忙些力所能及的活,之后躺到炕上抱着收音机听样板戏。远离了是是非非,日子倒也舒心平和。当年做为土改工作队的一员她也住在这间屋子,二十年过去,物是人非,自己已经从革命者变成被革命者;那时她正追求武镇国,沉醉在爱情的幻想和幸福的憧憬里难以清醒;今天她却成了爱情的弃儿,没人要的烂货,处境可怜得如同丧家之犬。她不明白自己这么多年风风火火咬牙切齿到底为了什么,难道就是为了最终再回到夏家窝棚这间小屋里发呆流泪?

  她看到一只苍蝇在桌子上的一枚饭粒上忙忙碌碌一番飞走,不知在哪转了一圈又飞回来,依旧落在那饭粒上吃得津津有味,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苍蝇,只是没长翅膀而已。

  武镇国在马颊河钓鱼认识了同样前来钓鱼的王老三,两人相谈甚恰,老三长武镇国几岁,武镇国就叫他三哥。马颊河畔杨柳依依,绿草茵茵,清风阵阵,鸟语啁啁,花香柔柔。两人坐在柳阴下,边钓鱼边天南地北地扯,交流钓鱼心得,议论眼下形势,说些趣闻逸事,但唠得最多的还是解放前那些旧事儿。

  唐僧家离河近便,老三钓鱼路过就在街上扯开嗓子喊:“老武,走哩!”

  那天,王老三喊了两声不见武傎国出来,就扛着钓竿进了唐家。

  武镇国、杨柳、齐雅兰、唐僧正围桌吃饭,凤凰在一旁忙活着盛饭添菜。桌上的收音机大概刚换了新电池,哇哇地震耳欲聋,难怪武镇国听不见他喊哩。

  收音机里吼着一首从没听过的新歌,气壮山河的像泼妇骂街: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嘿!就是好!

  就是好呀就是好就是好!

  马列主义大普及,

  上层建筑红旗飘,

  革命大字报,

  嘿!烈火遍地烧,

  胜利凯歌冲云霄,

  七亿人民团结战斗,

  红色江山牢又牢!

  文化大革命好!

  文化大革命好!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

  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

  ……

  武镇国端着盅酒,听着歌微微笑:“呵呵,这口号喊得雄壮够劲儿,胆儿小的能吓个跟头哩。”

  齐雅兰说:“这也叫歌曲?更像吵架,声越高者理越壮。”

  凤凰先看到王老三,忙招呼道:“三叔吃饭没?没吃再坐下吃点吧,陪俺姑父喝两盅。”唐僧也赶紧站起来和王老三打招呼。

  齐雅兰抬头和王老三打了个照面,愣了,眼睛像被钉子钉住,从老三脸上再移不开。

  武镇国觉得蹊跷,看看老三又看看齐雅兰,问:“怎么,你们认识?”

  齐雅兰脸倏地红了:“哦,我看着面熟,忘了在哪见过了。”

  王老三说:“是哩,俺也看你面善,你该不是姓齐吧?”

  王老三的声音让齐雅兰猛然想起二十多年前黄河岸边那个月黑风高之夜。那时,她怀着一腔救民于火的热血和爱情的感召,和几个同学相邀投奔延安,刚出济南就被马司令的兵捉住,马司令看是些学生,训斥一通,把其它几个押送回城,唯独留下了齐雅兰,苦口婆心劝她参加国军。齐雅兰看出他有意于自己,可她青梅竹马的共产党男友正在延安等他,她岂能嫁给这个国民党军阀哩?

  齐雅兰长得并不十分漂亮,可她那对圆圆的屁股和丰满的奶子以及白似羊脂的皮肤,让马司令怎么看怎么觉得性感、有味儿,特别是她双眸中透出的那股天真任性的稚气,较之那些只知道撒娇装痴搔首弄姿的庸脂俗粉不知要清雅多少,马司令一见钟情,一心想将她收房做姨太太。

  马司令仪表堂堂,又是国军的上校团长,姨太太多得自己都数不清。那些女人,一听嫁他哪个不是高兴得一蹦三尺?等不及花轿去接,自己就蹬蹬蹬一溜小跑地来了。想不到她个刚出校门的黄毛丫头竟敢拒绝他的垂爱,让他栽面又窝火。他也是学生出身,知道学生的性子,那一腔热血燃烧起来就昏天黑地,不撞南墙绝不回头。对女学生更得铁杵磨针慢慢磨,把她关进小屋,一日三餐好吃好喝让王老三送。

  王老三初见齐雅兰就觉得面善,似乎在哪见过,思谋许久方才明白:是梦里,是在多年前的梦里,那时老娘还没给他娶尚楼郑家的闺女,她的相貌,身段,正是自己梦想的老婆的样子。因此对她格外亲切,却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人家是洋学生,是司令看中的人,是天上的一轮明月,自己算什么呢?只能勉强算得天边一颗暗淡无光的小星星。他暗自不平,埋怨司令太贪:你已经有那么多如花似玉了,干嘛还狗揽八泡屎,非摁住人家姑娘不放哩?

  马司令看这丫头心硬如铁很是失望,渐渐没了耐性,笑笑,扭身走了。王老三慌了手脚,劝她赶紧答应:“姑娘,俺们司令可是笑必杀人,你再犟下去凶多吉少哩!”

  齐雅兰说:“大哥,我死也不能跟这军阀!我不能对不起一直等我的男朋友呀!”

  王老三说:“你也忒宁哩,命都没了,还有嘛哩?俺可知道司令的脾气,他喜欢的女人,他若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哩。”

  齐雅兰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朗声诵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王老三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唉,你说的俺不懂,可俺明白,吃饭的家伙没了,那就嘛也没了。嗯,当鬼才自由自在哩。”

  晚上,马司令掏出自己的勃朗宁手枪递给老三:“算了,找个背静地方打发她走吧,这是个让共匪洗了脑的不可救药的傻丫头。”

  老三押齐雅兰到黄河岸边,掏出勃朗宁晃了晃说:“齐姑娘,别怨俺,俺这也是执行司令的命令哩。有嘛话想留下你就快说,俺想法儿给你捎到就是了。”他拉动枪机,子弹上膛的咔嚓声轻微干脆,令人毛骨悚然。

  滚滚黄河水在幽暗的星光下静静北去,清凉的风从北方吹来,有细微沙粒扫在脸上。齐雅兰看着河水,又看看王老三的手枪,这才感到自己十八岁的花样年华即将化做一缕幽魂,周身不由战慄起来。幼稚的自尊和骄傲此刻早和裴多芬的豪言壮语飞到了九霄云外,她感到自己已经虚脱的没了骨头,双膝不由自主地跪在沙滩上,泪水像开了闸门,模模糊糊地看到眼前黑乎乎的王老三突然高大的如同天神,自己的一切就掌握在他的手中,生,或者死。她绝望地哭求道:“大哥,您是个好人,求你救我一命,只要我能活着,一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王老三为难地说:“对不起齐姑娘,俺有几个脑袋敢违抗司令的命令哩?你别难为俺,只是到了阴曹地府别骂俺就行哩。”他说着,悄悄抹了把眼睛,声音有点哽咽。

  齐雅兰无声地哭了。那一刻,她脑袋里突然空空如也,好像三魂六魄已经随风飘散在黄河黑沉沉的水面上了。

  王老三难过地说:“俺说你这闺女忒傻哩,跟俺司令有嘛不好,吃香的喝辣的,不管咋说俺司令那也是天津大学堂出来的抗日英雄,能文能武,强你那当共军的男人百倍,不屈你哩。”

  “大哥,您甭说了,我看见他身上就发瘆,我怎么能跟他过一辈子?您如果没胆救我,那我认命了,只求大哥做的利索些,别让我受罪。”齐雅兰站起身,面对黄河挺胸而立,尽量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

  星光粼粼的河面映衬着她动人的身影,一阵风掠起了她长长头发。那悠然横飘的长发如同鞭子猛地抽在王老三的心上,他浑身不觉一颤,好像一件价值连城的宝贝就要在自己手里化为灰烬,且难得再生。自己这只手虽然杀人无数,可从没杀过女人呀!一种从未有过的心痛和惋惜从他心底涌出,拿枪的手颤抖的像打摆子,他想放声大哭……

  三声闷闷的枪声,把齐雅兰脑子打成一片空白。感觉有三颗灼热的子弹洞穿了她的身体,钻进眼前的河水里,吱吱响得森人。死亡难道竟然毫无痛苦?也不必一头栽倒?方才的恐惧此刻已经荡然无存,她自忖已死,心反倒坦然了,只是稀罕自己为何还能看见黑黝黝的河水和满天星光。她暗暗惊奇,原来死了和活着一样,依旧可以看,可以想,也许还可以逃走。对,待刽子手走后,赶紧跑,跑到延安……她突然觉得身后手腕上绳子一抖,听到王老三用激动的发颤的声音低低地说:“齐姑娘,俺不能杀你,俺下不了手。你快跑吧,河那边就是共军的地盘了,千万别再让俺们司令抓住,那就连俺也没了活路哩。”

  齐雅兰呆立了好一会,摸摸身上,没伤也没血,这才明白自己真的没死,她遇到了好人,遇到了救星。想到自己仍然活着,惊喜之余十分后怕,差一点,就差一点……

  她双膝跪地,一个头实实地磕到地上,哭道:“大恩不言谢,大哥,我忘不了你,哪天有缘再见,我一定报答您的救命之恩。”老三扶她起来,她身不由己地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狠狠亲了一口,转身就跑。

  王老三喊住她,掏出兜里所有的钞票塞她手中,叮嘱道:“齐姑娘,一路上多加小心哩,苍天有眼,但愿你我还有见面的一天。”

  齐雅兰再次拥抱了老三,流着泪说:“大哥,谢谢!谢谢!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此生必报!”扭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那是王老三唯一一次违抗马司令的命令。

  齐雅兰万万没有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她再次落难之时,竟然在夏家窝棚遇见了当年的救命恩人。她慌忙放下碗筷,上前握住王老三的手:“你是王大哥吧?真是苍天有眼,总算让我找到你啦。”

  “你真是齐姑娘?真没想到俺这辈子还能见到你哩。”王老三激动得声音颤抖了。

  齐雅兰见大伙满脸惊讶,就把自己当初如何跟他相识,他又如何救她的事儿简单说了。

  武镇国高兴地说:“这就是千里有缘来相会,不容易,不容易!三哥,我看你今天就别钓鱼了,在这里和小齐好好叙叙旧。好,好,这真是无巧不成书,缘份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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