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出了体育场,加足马力跑得风驰电掣,太阳偏西就上了马颊河大堤。冰封的马颊河在阳光下像翠绿的镜子闪闪发光,河边的芦苇似秃顶上的余发,稀稀落落随风摇曳。堤下一望无边的田野间垅垅麦苗儿冻成黑绿色,望去青黢黢的。

  出城即被请进了司机楼的武镇国和杨柳看到车窗外这久违的景色百感交集。毕竟,他们重又回到了曾经生活战斗过的地方。武镇国摇下车窗,冷冷的风扑面而来,那带着马颊河水气的风里有芦苇的枯香,麦苗儿的鲜香,炊烟的米香……他眯缝起双眼,尽情呼吸着这熟悉的味道,往事像电影一幕幕浮现于眼前,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这个大堤,曾留下他数不清的脚印,每棵树,每根草都亲切的像老朋友。多少次他和杨柳漫步在此,肩并着肩,手拉着手,踩着皎洁的月光默默前行;多少次他和她搂抱在堤下的草丛里共浴爱河,然后心满意足地仰天而卧看星星眨眼,听流水欢歌……就在那棵老柳树下,那个宁静的秋夜,他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他偷眼瞄瞄杨柳,看她憔悴的脸上微微泛着红晕,是否她也触景生情,想起了老柳树下那个难忘的月夜?

  武镇国遥遥望见那棵大柳树下黑乎乎站满了人,向着渐渐驶近的汽车招手欢呼。一些小孩子欢叫着堤上堤下蹦蹦跳跳的跑来跑去。武镇国的眼睛湿润了。

  汽车一停便被热情的村民层层围住。武镇国俯视满眼都是热情洋溢的笑脸,咧开的嘴巴露着白的黄的大牙,老老少少都在喊:“武队长!”“武镇长!杨村长!”大家像见到久别方归的亲人,争相和他们拉手。令两人疲于应付,不知该和哪个说话,与哪个握手才好。武镇国鼻子发酸眼圈发热,杨柳已经泪流满面了。

  郑家旺费力地分开众人挤到近前,武镇国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肯放开:“家旺呀,这真是患难见真情,谢谢你安排的这一切!只是我现在是走资派,算是‘戴罪’之身哩,真怕给你们惹来什么麻烦呀。”

  家旺说:“武书记,你是俺们的老领导了,别说嘛罪不罪的,你要有罪,俺看这世界上就没革命的了。你就踏踏实实把心放在肚里,在这儿住着,看他们谁敢动你根儿汗毛哩,任谁也休想把你再从俺们夏家窝棚揪走。放心吧,俺都安排好啦。”

  唐僧被人从车上搀扶下来,弓腰塌背,仿佛体弱多病的八十老翁,颤颤微微站立不稳。他像梦游方醒,泪眼淋淋地的看着凤凰热泪横流的脸傻笑。真没想到自己还能回到夏家窝棚,还能再见到凤凰。回来的车上,他一直蹲在车厢里闷声不语,怀疑是在做梦。看见凤凰时他还偷偷地掐了下自己的腿,看是醒是梦。他傻笑了一会儿,两腿就如熟过的面条儿挑不起来了。在凤凰惊慌的呼喊中,他面带傻笑,两眼一翻瘫在了地上。

  家旺说:“没事儿,他这是激动过度,快送他回家休息吧!”

  几个民兵架起唐僧随凤凰去了。

  家旺早让人宰了一口猪,一腔羊,又让人从大金鹿的代销点抱了一坛子白酒。把教室的课桌拼成一张大饭桌,一盏汽灯吊在梁上把个教室照得如同白昼。桌子上热气腾腾地摆满大盆的肉,大碗的酒,既为迎接武镇国和杨柳,也为犒赏太岁麻子和民兵。

  武镇国扫视着一圈油光满面的人,突然问:“咋没看见小齐哩?”太岁正专心致志对付一只羊腿,头也没抬,嚼着满嘴的肉说:“那个破娘儿们,她也配上这儿来?俺叫人把她关到大队部了。”

  武镇国说:“别呀,不管咋说也是老同志哩,快把她请来一块吃。”

  太岁说:“她害得你还不够惨呀?俺没叫人把她吊到梁头上就算照顾啦!哼,以后有她好果子吃哩!”

  武镇国说:“人谁没个犯错儿的时候呢?她也是叫人逼得不得已而为之嘛。咱们革命者得心胸开阔,咋能睚眦必报心不容人呢?”

  太岁梗着脖子,低头啃他的羊腿,只做没听见。

  武镇国把酒碗咚一声墩在桌上,脸也沉了下来:“太岁,你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给我站起来!”

  太岁打个激灵,像服从命令的士兵,扔下羊腿,猛地起来立正站好。满屋人吓了一跳,停住吃喝,望着武镇国和太岁。

  武镇国说:“赶快把她给我请到这里,跑步去!”

  齐雅兰来了,披散着头发蔫头耷脑,腰间还系着那条武装带。

  武镇国招呼她坐在身边,斟上碗酒说:“小齐,别介意大家的态度,来,来来,先喝碗酒压压惊。”

  齐雅兰低头接酒,不敢抬眼看武镇国。众目睽睽之下,她把酒一仰而尽,脸立时就红成了西红柿。她站起身,对武镇国深鞠一躬,带着哭腔说:“武书记,我对不起你。我也是叫他们逼的没办法呀。”说着就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

  武镇国拍拍她的肩膀,呵呵笑道:“我理解,不怪你,人谁没个马高蹬短的时候?过去的咱就让它过去,咱们还是老战友老同志呀!”

  大家都为武镇国的话拍手叫好。

  武镇国,杨柳和齐雅兰被安排到唐僧家住,由民兵日夜放哨站岗。没什么批斗会,更没什么劳动改造,大队送来麦子,瓜菜、豆油和猪肉粉条,由着凤凰安排。家旺又让麻子去城里买来台半导体收音机,让武书记能随时了解外界情况。

  唐僧回家后一直萎靡不振,像死了半截子。看家旺太岁他们人人臂带红袖章,神气十足地进进出出就唉声叹气。

  家旺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兄弟,你甭心急,现在形势忒乱,你先在家养着,等以后形势好转了,咱村的大队长还是你唐僧的,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好好歇着吧!呵呵。”

  唐僧感动的眼里洪水泛滥,紧紧握住他的手说:“到底还是老同志,老哥哥哩。”又絮絮叨叨叮嘱家旺,“这是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呀,你们多加小心哩。有嘛拿不准的,就来跟俺商量商量,别有嘛闪失才好。”

  家旺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膀,像和聋子说话那样大声说:“放心,有嘛大事儿会来跟你合计哩。”

  武镇国一旁看了扭过头偷笑。

  杨柳说:“俺这小子,官瘾挺大,都快让人家整死啦,还惦着他大队长那把小椅子哩。”

  唐僧含羞带臊地低了头,歪到炕上装睡去了。

  唐僧回来了,凤凰心里这才踏实,想起为保唐僧被人打伤的瞎九,赶紧提一篮子鸡蛋,拿上五十块钱去了瞎九家。

  瞎九眼上贴着块大绷带,躺在炕上动哪哪疼。屋里破窗烂檩四下透风,瞎九的老娘挤搭着长满眵马糊的小眼睛,泪眼汪汪地叹息连声:“孩子眼瞎啦,那没过门子的媳妇也不跟着啦,可怜哩。”

  凤凰掉了泪,一再劝娘儿俩放心,说:“今后有俺唐家的,就不会短了你们的,这三条腿的蛤蟆没处找,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哩,等孩子好了,俺一定给他介绍个更好的。”

  凤凰随后找到家旺,说了瞎九的情况。家旺答应给瞎九按工伤算,养伤期间工分照计,所用医药费到时让四眼儿和村里结算。

  这期间县里各个组织没少来人揪斗武镇国,来时张牙舞爪,走时垂头丧气。家旺对他们解释说:“他武镇国在俺们夏家窝棚罪孽深重,他的流毒不是三天两早晨就能够肃清的。贫下中农不放他走,要他在这里好好低头认罪劳动改造。俺放走他,贫下中农不答应哩!他走了,俺们每晚的批斗会批谁斗谁哩?贫下中农这满肚子火气对谁撒哩?这满腔的阶级仇血泪账跟谁算哩?要不你们谁留下代替他在这里劳动改造和挨斗?”

  来人自然不敢留下,只得悻悻地走了。

  马颊河的冰溶化了,沉寂了一冬的河水又开始了吟唱喧闹,大小不一的浮冰像块块翡翠在绿色的河面上若隐若现。清风如水,天空似洗过的玻璃,蓝蓝的晶莹剔透。不时有雁叫隐隐约约由蓝天深处传来,勾勾嘎嘎,你应我和,循声远望,便会看见那排列齐整的雁阵由玫瑰色的天地相接处缓缓飘来。最初只是蚊子般的黑点儿,渐飞渐近,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又排成人字,既争先恐后又阵列有序。飞过当头时,仰面你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奋力前伸的箭簇般的长颈,双翼平展像一张引箭欲发的大弓,舒展而有力的地频频拍动……

  田野在越来越有力量的阳光下蒸腾着淡若烟雾的潮气,泥土和粪肥的芬芳弥漫在暖暖的春风里,阵阵麦苗儿的清鲜随风飘来。

  这天临近正午,河堤上突然窜下一辆吉普,那车拖着滚滚尘土直到队部门口才一蹶屁股,吱地怪叫一声停下。跳下几个臂戴袖章横眉立目的汉子,气昂昂冲进队部,像传旨太监那样紧绷着脸皮,掏出封信往桌子上一拍,厉声命令正坐在椅子上佯装打盹的郑家旺说:“我们是县革委派来揪走资派武镇国的,命令你马上把他交出来,我们要带他回去接受审查!”

  郑家旺撩起眼皮洋洋不睬地瞟他们一眼,伸伸懒腰打个长长的呵欠,这才瞭了眼信,随手扔在桌上说:“毛主席说现在正是春耕大忙时期,希望各级干部下到基层参加生产劳动,不失时机地抓好农业,以保丰收。俺们村缺少劳力,武镇国在地里算是个壮劳力哩。你们在这个时候想把他从农业生产的第一线带走,让他逃避劳动改造,是嘛意思?是何居心?是想对抗毛主席的指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吗?你们说你们是县革委派来的,谁能证明?俺看你们是武镇国的亲戚,想把他从劳动改造和贫下中农的监督中救出去……”

  一个年纪大点的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介绍信举到家旺脸前抖抖,粗声大气地说:“看,我们有县革委的证明信!”

  家旺不屑地把他的手拨拉到一边:“操!这行行子俺见多了,谁能证明是真是假?现在拿块萝卜胰子的就能刻章,少在这里懵事儿,想骗我们贫下中农,你们还嫩了点儿,哼哼!”说着起身就往外走。

  几个人愣头愣脑地将他拦住,声色俱厉地命令他立马把武镇国交出来,并威胁说不然把他一起带走!说着喝喝呼呼就要动手动脚。家旺哪吃这套,一拍桌子大喊一声:“来人!把这几个冒充县革委的骗子给老子抓起来!”

  几个人自觉有仗势,挺胸昂头地大叫:“反啦你们?谁敢碰倒老子一根汗毛,我让你们跪着扶起来!看哪个敢动?”

  早在门口蓄势已久的几个民兵就听家旺吆喝了,猪八最先冲进来,应一声:“俺就敢动!”上前一枪托捣在那人肚脐上。那人哎哟一声,捂住肚子弯下腰,疼得面黄如蜡,豆粒大的汗珠子顺脸而下。其余民兵三下五除二把几个人放倒在地。刚刚还昂首挺胸的几个,成了蜷缩于地的一片。司机听里面乱成一团,探进脑袋想看个究竟,被猪八伸手薅住头发拽进屋里一脚踹倒。吓得司机磕头求饶:“俺只是开车的,不关俺的事,人家叫俺干俺敢不干吗?大叔大哥千万饶命,俺家还有七十岁老母要俺养活哩。”

  家旺笑了:“呵呵,还是个孝子。别难为他啦,让他老实呆着,先把这几个骗子押起来专了他们的政,俺要一一审问哩!”

  几个人鼻青脸肿的被关在小黑屋里,依然像革命者那样斗志昂扬骂骂咧咧。家旺并没审问他们,哈哈,有那功夫还不如回家睡觉哩。只是吩咐猪八别给他们吃喝,饿他们两天再说。

  猪八大名王天蓬,是四四年秋马颊河发大水时生的。全村男女老少都上了堤筑坝防洪,猪八娘挺着大肚子在堤上烧水之时,竟然驴拉粪蛋儿那般把他生在了裤裆里。哇哇的哭声嘹亮的像小号,伴着河水的喧嚣响彻两岸。浑身泥水的猪八爹乐得嘴咧如瓢,老婆连生了仨闺女,生得他都泄了气,就不再拿她身孕当事,谁承想龙王爷会趁这大水给他送来个黑胖小子哩。他笑了半天,一屁股蹲在泥水里抱头大哭。正在堤上的夏爷听说猪八娘临盆,高兴地说:“这是上天派天蓬元帅帮咱降服龙王哩,这孩子肯定是天蓬元帅转世投胎,俺看就叫王天蓬,小名筑坝吧。”

  王天蓬后来长得虎背熊腰,只是后背有块巴掌大的黑记,上面长满粗硬的黑毛,颇像猪棕,有人说他是由猪托生转世的,再传他就成了猪八戒下凡。人们也渐渐把筑坝叫做了猪八,听着同音还亲切。猪八家贫如洗,小时没上过学,也没啥本事,却得老天垂青赐与个驴子似的大鸡鸡,足有三节电池的手电筒那般粗大,且能力超棒,一夜三次而不疲软,是夏家窝棚的闺中神话。

  最先识得这匹千里马的伯乐是烂菜花。猪八十五六岁时,刚嫁来不久的烂菜花到马颊河边洗衣服,不经意间看到猪八鬼鬼祟祟地从河里上来,一溜小跑到芦苇丛间大便。远远看去两腿间一条大鲶鱼似的东西扑扑愣愣,像长出的第三条腿。烂菜花瞅着不觉小腹一热,一股热热的水从裆间流出洇湿了花裤子。打那之后,她眼前总晃动着那条黑不溜秋大鲇鱼,决心不拘一格选人才,看猪八家穷,整日无事可干,就有意请他来家帮忙干活,好吃好喝供着,还用自己织的灰土布给他缝了身新衣裳哩。

  当烂菜花终于把猪八哄到炕上,两手握住他棒槌似的家伙兴奋得腾云驾雾,暗暗庆幸自己慧眼识珠,于芸芸众生间发掘出了这天下少有的怪才,使自己不虚此生。那时猪八家里只有个老娘,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烂菜花就留他当了“面首”,她将桩子赶到场院里睡,自己搂了猪八寻欢作乐。夜里,她坐在织布机上就着油灯织布,猪八就笑眯眯地坐在一旁吃烂菜花给他备下的花生或红枣儿。那织布机卡嚓卡嚓地响一阵就停下,像收音机调台一般换成烂菜花溪水般的浪笑和尖声尖气的叫床声。

  烂菜花心满意足,有时跟娘儿们聊得开心,忍不住就夸赞猪八的家伙如何好使如何了得如何粗大,馋得那帮人流干口水后就惦记上了猪八,想千方尽百计以能把他勾引到自己炕头上为荣。猪八也就成了夏家窝棚的香饽饽,常有耐不住寂寞的小寡妇或男人不在家的小娘儿们主动投怀送抱。她们省吃俭用弄些好吃好喝,全都大方地塞进了猪八上面的大嘴,换来他的大菜瓜喂饱自己下面的小嘴,让村里一干光棍儿嫉妒的要死,时时有人摩拳擦掌,想摁住猪八臭揍一顿以消心头之恨。可猪八一身蛮力,非寻常之辈可以对付,优哉游哉,一直平安无事。

  猪八当了民兵后深得太岁赏识,重要差事多安排他干。这时猪八背着枪,倚着“监狱”的门框正思谋晚上去哪个娘儿们家宿窝,就听里面有人唱起歌来:“做牢怕什么?我们是革命者……”可那声音明显底气不足,不像个坚强的革命者,哆哆嗦嗦有些发虚,就捂了嘴偷乐。那上点年纪的人扒着窗棂子说:“你们这帮无知的农民,简直无法无天!也不打听打听老子是谁?敢抓老子!我要叫你们抓时容易放时难,回头老子带帮兄弟,非扫平这个破村子不可!妈的!”

  猪八冷冷一笑,逗弄他:“有嘛难的?你不知道俺赤卫队司令外号叫太岁吗?是有名的活土匪,那家伙可是头顶长疮脚底板儿流脓,坏透啦,杀人放火,嘛他不敢干呀?再说俺那政委,是个战斗英雄,杀敌无数,再多杀你们几个骗子算个屁呀?俺听说司令今儿晚上就把你们扔马颊河里哩,然后再把吉普车也往河里一推,就说你们自己个儿不小心,喝多了酒栽河里淹死的,让公安局的大狼狗也查不出来。俺看你们还是放明白点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哩。咋得?真把你们弄河里淹死,县里还能把你们当革命烈士供起来不成?现在到处乱的像熬锅粥,死个人跟丢根草儿样,你们以为你们是嘛重要货色哩?怕连人找都没人找哩,嘿嘿。”听里面没了声响,又说,“这可是俺偷听他们商量的,俺这人心软,看你们可怜才告诉你们。唉,年轻轻的,就这么做了淹死鬼了,冤哩。”说着还故作同情地抽噎了几下。

  小屋里变得死寂,连喘息之声也听不到了。好半天,里面突然响起哭声,开始还抽抽答答,后来变作了嚎啕。开始是一个,后来就齐哭乱叫起来。猪八伸着脖子朝里一瞅,见几个人各自抱着脑袋哭得像傻老婆,捂住嘴偷偷笑得直不起腰来。过了有一袋烟工夫,窗棂间露出半张泪淋淋的脸,可怜巴巴地哀求道:“兄弟,你是个好人,能给口吃得不?”

  猪八说:“操,要死的人啦,还吃嘛?现在粮食这么金贵,省点吧。吃饱了,到河里喝多水一泛涨,死得更快。漂到哪,人家捞上来,救都难救。空着肚子,也能多喝点水哩。”说完,就蹲到门墩上掏出烟荷包卷烟。他倚着门框,抱着枪,咧着大嘴,听相声似的听屋里几个人哭哭啼啼地相互谩骂埋怨。

  “都是你,充么革命的?非揽这差事,这下好啦,叫哥几个都栽挺了吧?”

  “你们不都想立功吗?谁叫你们哭着闹着非跟来来?这时候又怨我啦?操他娘的,谁知道这里的人这么横哩?原想咱一吓唬他们还不乖乖听喝儿?谁叫咱倒霉碰到茬子上来?”

  “算啦,认倒霉吧。这倒好,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奶奶的,这把米蚀的也忒大发吧?命都得搭进去哩。早知如此,喊八个爹我也不来呀!”

  “唉,长个齐嘴茬,就甭净寻思吃磨眼儿里的粮食,这是命哩。”

  几声粗重的叹息之后又响起呜呜咽咽的哭声。那司机哭着骂不绝声:“都是你们这帮下三滥,没事吃饱撑得呀?你们想在当官的跟前买好,干嘛非让俺开车拉你们几块臭肉上这倒霉的地方儿来呀?这倒好,发丧把送殡的也埋了。呜呜……俺老娘可没人管啦……你们这些死催的王八蛋……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本来正咧着大嘴乐呵呵的猪八听司机哭得可怜,不觉动了恻隐之心,叼着烟凑到窗前,说:“你们也别傻等死呀,想想,弄不好还有办法哩。”

  屋里哭声停了,小声叽喳半天,窗棂间重又露出半张可怜巴巴的脸:“兄弟,兄弟,好人兄弟,你,你,你能不能帮俺送个信儿出去,叫人来救俺们哩?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哩。”

  猪八冷笑道:“你们还信嘛浮屠不浮屠?那可是封建糟粕哩!”

  窗棂间窸窸一响,塞出大小几张揉搓的皱巴巴的钞票,窗棂间那半张脸说:“好人兄弟,这,这是俺们哥几个凑的,身上就这嘛多,不好意思,您先收着,要俺们能出去,定当厚报,定当厚报!”

  猪八眼就亮了,用眼大略数数,有三十几块,心里高兴,正想去接,没想里面的人以为他嫌少,又塞出块亮闪闪的手表。这倒激起了猪八的贪欲,他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架势说:“你们这四条命就值这么点玩意?操!还没两头猪金贵?”

  窗棂间一下露出三张苦瓜脸。一只黑乎乎满是油渍的手又递出一块怀表说:“俺们就这些东西,好人,俺们出去后把您当爹孝敬还不行吗?”

  猪八这才貌似极不情愿地接过钱和表说:“嗯,这么着吧,侍会儿俺先向俺们政委替你们求求情,俺们政委是志愿军的战斗英雄,残废军人,大好人哩。只有他点头,太岁,也就是俺们司令才不敢杀你们。若这情求不下来,俺就跑到县革委替你们送个信,行不?”

  几张脸感动万分,以额触窗,叔叔哥哥地喊个不住。那司机带着哭腔说:“亲爹,俺们可全靠您老人家啦!”

  猪八下岗即去找郑家旺,把自己如何吓唬那帮人的事学说一通,从怀里掏出来两块表,笑嘻嘻地呈上,只没提钱,说:“这帮狗娘养的,就欠收拾哩!”

  家旺接过表看了看,分别放到耳朵上听了听说:“你小子也学会诈人啦,呵呵,真是长本事了。这手表你送太岁,怀表你留着用吧。”

  猪八说:“支书,俺要这家伙没嘛用哩,还是您留着吧。您指挥全村大事,有个这玩意省心哩。再说,不是一切缴获要归公嘛。嘿嘿。”

  家旺说:“给你你就收着,哪那么多废话?这是奖给你的哩。”

  猪八眉开眼笑地接过揣进怀里,又仔细按了按问:“那这几个家伙咱咋处理哩?总不能老这嘛关着吧?”

  家旺说:“晚上再说吧。”

  夜静更深,家旺,太岁才从唐僧家和武镇国喝完酒,两张脸都喝的红朴朴的。武镇国指示他们赶紧放人,别招惹是非,说到底都是受蒙蔽的革命群众。家旺让太岁安排民兵夜里在各个路口放上暗哨,以防有人偷袭劫持武县长。

  家旺叮嘱说:“每人配上三发子弹,有事就朝天开枪报警。注意千万别朝人放,闹出人命不是玩的。”

  太岁满口应承,得意地抬起左手,撩起袖子看看手表,乐了:“嘿,还他娘的是夜光的哩,瞧,多亮。嗯,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一点零七分,家旺哥,咱处理处理那帮小子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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