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拍一,我拍一,一个小孩坐飞机;你拍二,我拍二 ,两个小孩梳小辫;你拍三,三个小孩吃饼干……”我正坐在厨房门墩上教宝儿说顺口溜,秀云姨满面笑容来我家找母亲了。
      秀云姨家就住在我家房后,她是母亲的堂姐。听母亲说,她还没满月,外公就被仇家害死了,外婆含辛茹苦把她拉扯大。外公在我们姐弟心里就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母亲对外公也是一丁点儿印象没有,但母亲说起外公来,总是一脸的骄傲。
       冬日的晚上,母亲总是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煤油灯下做布鞋。母亲在煤油灯下纳鞋底,大姐也在灯下帮母亲纳鞋帮。二姐、我和大弟、小弟在边上玩。父亲总是坐在墙根一边抽卷烟,偶尔会给我和大弟讲个夸张的神仙小故事。有一天,母亲低着头纳了一会儿鞋底,突然停下来叹了口气说:“唉!如果你外公还活着,那该多好呀!你外公旧社会干革命,解放后肯定能当大干部,那咱们一家就能跟着享福了。你外婆说你外公在旧社会是民团大当家,手下也有几十号人,个个手里都有枪,专门保护当地的老乡。如果国民党队伍从村边经过,你外公就带着人隐蔽起来,等队伍快过完时,专门收拾后面的尾巴头子,手里的枪也是这样夺来的。你外公告诉你外婆说,等过完年,就带着弟兄们去延安投奔革命,可没等过完年,你外公就被害死了。”
       母亲的话常常令我有种莫名的遐想,如果外公没死,那我们一家就会住在城里的大房子里,过着不愁吃也不愁穿的好日子,就像童话故事里那样,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

    “别做白日梦了,听人家说,你父亲旧社会就是个土匪,如果没死,说不定解放后也挨了枪子,咱们一家人还要跟着受牵连,变成反动派狗特务,像宽厚哥一样被拉到大队戏楼上挨批斗呢!” 听到母亲的话,父亲生气地大声斥责道。
      父母的话听起来自相矛盾,令人如坠云里雾里。外公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呢?宽厚伯真的是反革命吗?这些事情我一个小孩子也想不明白。在我看来,宽厚伯对我很和气,见到我总是笑眯眯地说:“喜霞,吃饭了没有?”  不像父亲总是吹胡子瞪眼的, 但他却是个反革命。

      宽厚伯是秀云姨丈夫,他瘦高的个头,和善的面孔,说话文绉绉旳,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老夫子模样。但工作组每次来村里开会,宽厚伯就会和一个又傻又脏的老太婆一块,被一群人押解着从巷子里走出来,头上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后面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灰头灰脸经过我家门口,被押到大队院的小黑屋子里关起来,等会快开结束时,拉到台子上批斗。
       母亲说,宽厚伯原本在商於镇中学教书。吃食堂那一年,宽厚伯因为吃不饱饭,就在学校发牢骚说, “吃食堂,简直就是瞎胡闹,这样下去非饿死人不可。”这种反动言论很快被同事揭发检举,宽厚伯也被打成了现行反革命,被学校开除公职。

       母亲说起宽厚伯总是一脸失望,“你姨那么聪明能干的人。怎么嫁了你伯这个榆木疙瘩老糊涂虫,一句话,不但丢了工作,还变成了反革命,自己要挨批斗受罪,还连累你姨和孩子们一块跟着丢人现眼。”
       听母亲说,和宽厚伯一起挨批斗的这个老太婆,是国民党县长的小老婆。解放前夕,这个国民党县长因为负隅顽抗被枪毙,留下了这个女人。听母亲说,这个女人原来还有一个上十岁的儿子,一次,这孩子和他的母亲一块被拉到台子上批斗,造反派用绳子捆绑了他们母子。那场批斗会后,这个孩子就离奇失踪了。造反派说,这孩子逃到台湾去了,打骂着让这个女人交出她的狗崽子。后来,有人在村后的废井里发现了那个孩子,原来这孩子吓得跳井了。这个女人一下子变得又疯又傻了。

      每次大队院开会,等会一开结束,母亲就领着我和和宝儿去看秀云姨。秀云姨躺在土炕上,默默地抹着眼泪。母亲就坐在炕边,陪她说一些宽心话。过了一会儿,宽厚伯灰头灰脑地回家了。他看也不看一眼躺在床上旳秀云姨,也不搭理母亲,旁若无人地径自走到靠墙的板柜旁,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装着红糖的小瓶子,拧开瓶盖,用勺子挖了一小勺子红糖,放进洋瓷碗里,然后提水壶添上热水,用筷子搅拌均匀,就坐在墙根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母亲回家后就忍不住生气,说:“你姨多么争气好强的一个人,怎么就嫁了你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人。你姨都气成啥样了,你伯却毫不关心,他自己也不理会生气,就知道和自己的嘴巴亲,到啥时候都不忘记吃喝,都能吃得下去,生怕他这张嘴受半点委屈。”

      母亲是秀云姨的堂妹,但两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秀云姨性格内敛、脾气很温和,心灵手巧,会做一手的好针线活。母亲却性格急躁,心直口快,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做事也毛里毛躁手的,针线活也做得很粗糙。
      每年秋天,树木凋零,天气变冷,母亲就开始为一家人的棉衣着急。于是,就让秀云姨来我家帮着做棉衣。秀云姨会一连几天待在我家帮忙。秀云姨把母亲拆洗干净的棉衣布料用尺子量一下,如果尺寸不够,就找布头添补,装上旧棉絮,再翻弄一番,就变成了衣服的形状。然后,帮母亲一针一线缝制起来。
       母亲手比较笨,但村里再笨拙的女人,除了傻子,都会做针线活,要不日子就没法过了。母亲一年四季都在晚上忙着纳鞋底,做鞋帮,上布鞋,但我们姐弟脚上还总是穿着烂布鞋。

      秀云姨一走进我家厨房,就立马告诉了母亲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原来海平哥要娶媳妇啦! 有个邻村女孩喜欢上了海平哥,并且不顾父母反对,坚决要和海平哥成亲。秀云姨也选了日子,找母亲商量,向我家借钱的事。

      海平哥是秀云姨的二儿子。秀云姨有三个儿子。老大刘太平,我从来没见过,听母亲说出山当了倒插门女婿。老二海平哥,也到了娶妻年纪,但因为有个反革命父亲,就一直没有姑娘愿意嫁到这个家庭。老三书平哥,正在上高中。

      海平哥长得高个头,四方脸,高鼻梁,大眼睛,身材挺拔健壮,如果再有一身好衣服穿,他绝对是个相貌堂堂的帅小伙。
     “如果你太平哥没出山多好啊!你太平哥不但相貌堂堂,干农活也是个好手,没出山前,没少帮咱家干少农活。还是男孩子有用处呀!要是你大哥不是因为得了‘当夫差’死去,如今也和你海平哥一般大了,也能帮家里顶门立户了,我也就不会因为家里没有男劳力,男一半女一半地生活了。”母亲每次一想起太平哥,就会忍不住伤心落泪。听母亲说,大姐上面其实有个哥哥,五岁时因‘当夫差’夭折了。母亲时不时地念叨太平哥,说他出山了,让人听得糊里糊涂的,不明白出山是什么意思。长大点后才明白了,原来是去关中地区,当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秀云姨说, 海平哥和他对象是在商於镇赶集时认识的,很富戏剧性。海平哥去商於镇赶集,在供销社买东西,看见小偷在偷了一个姑娘的腰包,于是挺身而出抓住了那个小偷。姑娘对海平哥一见钟情。之后,每逢商於镇逢集,姑娘就在她家村口等海平哥,还不顾父母反对要嫁给海平哥。
      海平哥要娶媳妇的消息在村里一下子传开了,令村里的光棍们羡慕不已,反革命的儿子居然有姑娘愿意嫁,还是自由恋爱呢!真是令他们膛目结舌,自愧不如。
       成亲那天,母亲大清早前去帮忙。秀云姨天刚亮,就让海平哥领着几个本家兄弟去娘家迎亲,说新媳妇进婆家门早吉利。
       我们姊妹也忙不迭跑去秀云姨家瞧热闹。东巷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女人们在院子里嘻嘻哈哈一边说笑,一边忙着择菜洗菜切菜。院子里萝卜,白菜,豆腐,大肉放了十几框。秀云姨两天前,就做好了两桌豆腐,杀了一头猪。

      男人们忙着从村子里各家各户借桌子板凳,桌子没借够,就把左邻右舍家的门板卸下来凑数。大人小孩都十分高兴,盼望新娘子早点娶回来,好早点吃大席,一饱口福。
      太阳老高了 ,还不见迎亲的队伍回来。大家都觉得有点蹊跷,两个村子相邻五六里的距离,怎么去了好几个时辰了,也不见迎亲的队伍回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宝儿哭闹着喊肚子饿,母亲偷偷给他盛了一小碗饭菜,让躲进屋里去吃。秀云姨更是心急如焚,在村口眼巴巴地看了好几次,生怕遇到不该有的麻烦。秀云姨正焦急时,一个陪海平哥去迎亲的小伙子回来了,说丈母娘临时变卦,让再拿三百元彩礼钱,要是不拿, 坚决不让姑娘离开娘家门半步。
       秀云姨又气又急,为了准备彩礼钱,不但把自家的钱搜腾光了,还借了亲戚邻居一屁股债,到哪儿再去找三百块钱。宽厚伯平时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老夫子模样,但这天却不顾斯文气得脸色发青地说:“这样不讲信用又贪财的人家,怎么能结为儿女亲家呢?算了吧!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

      人们都对宽厚伯的话嗤之以鼻,小声嘀咕抱怨他说,都怪他连累儿子,要不是家里成分不好,海平这么棒的小伙子还愁找不到媳妇?大儿子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只能出山当人家的上门女婿,一辈子都要在人家的屋檐下看人家的脸色做事。眼下又说混账话,真是愚不可及,死认老理,老黄历早就看不得了,难道还想让二儿子打一辈子光棍不成?
       秀云姨如热锅上蚂蚁,急得抹起了眼泪。这段时间,为了帮儿子办喜事,她低声下气地找亲戚邻居家借钱。眼下,就是砸锅卖铁也凑不够三百块钱呀!

      母亲把秀云姨拉进屋子里,小声劝说:“为了海平不打光棍,赶快想办法凑钱吧!好不容易有姑娘愿意嫁到你家,别再闹得鸡飞蛋打一场空,让孩子打一辈子光棍。人到了弯弯树下,该弯腰就弯腰……”

      母亲拿出了我们家所有的积蓄,秀云姨又央求邻居们凑了点。加上收的彩礼钱,终于凑够了三百元钱,让那个送口信的给姑娘家送了过去。
       太阳西斜了 ,迎亲的队伍终于回来了。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大家都饥肠辘辘,满腹怨言,哪里有好兴致招呼新娘子和娘家人。安排在新人洞房门口的几个姑娘,也饿得没有心情戏耍新娘子,大人小孩都没有了半点精神。有刻薄的大人小声地说着风凉话。新娘子穿着大红上衣,蓝裤子,黑布鞋。人长得很漂亮,高挑匀称的身材,麦色的皮肤,眼睛大大的,脸上有一些小雀斑,让人觉得好亲近。她眼圈红红的,看起来哭过。

       海平哥娶媳妇,在村子里人留下了话柄,为东巷子的人们茶余饭后增加了一点笑料。也有刻薄的人在背后说风凉话:“反革命的儿子娶媳妇,找的亲家也是个财迷,真是一丘之貉,好般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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