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寮里所有的女俘依然穿着宋人的服饰。可能金人更喜欢宋人的着装,异域风情才能更有新鲜感。陈染秋肩上的一条金色披帛吸引了姜玄黎的注意,那是一条价值不菲的缂丝披帛,边缘处坠着一排颗粒圆润大小整齐的珍珠。由此可知陈染秋的优幄超出了她的想像。

     陈染秋一路引着她来到自己的卧房里,亲手倒了一盏茶捧过来,递到她手中时着意说道:“此处的茶皆是南宋贡奉给金国朝庭的。你尝尝这贡茶是不是比家乡的更好?”姜玄黎小心接过茶盏,看着金色的茶芽舒展在杯底,茶汤色泽金黄明亮。浅尝了一口,入喉香高,回味颇甘。笑道:“果然是好茶。在杭州也不能轻易喝到这样的上品。”陈染秋纠正道:“此时的杭州是南宋的京城了,改叫临安府,可惜有生之年恐怕也再难回去。”姜玄黎闻听仔细端详着陈染秋,“姐姐在这里消息定是比我灵通,有什么风吹草动可要知会我一声。”陈染秋讪笑了一下,“我这里迎来送往,你的事我有所耳闻。大体上你算不幸中的万幸了。”姜玄黎手里端着茶盏,轻轻摩挲,踌躇着道:“姐姐既知我在这里,为何不去寻我?”

     陈染秋专注地看进姜玄黎的眼睛,其咄咄逼人之态让姜玄黎几乎不敢直视,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陈染秋道:“你随我来。”说完引她转过隔断屏风来到书房。陈染秋来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继续之前未完成的一幅画。姜玄黎上前观看,见画的是一株开花的树。笔锋提按转折,笔法纯熟,充满了韵律感,像一只毛笔在纸上弹跳起舞,宛转自如。为了表现老树的苍劲枝干,运用了山水画中皴擦的技法,意到笔随,得心应手。姜玄黎越看越喜欢,赞叹道:“姐姐的功力更胜从前。”“你只看出了这些?”姜玄黎愣了一下,笑道:“姐姐见笑,妹妹更喜欢没骨画的笔工意不工,超乎法外,合乎造化自然。这幅画写生传神舒落有致,于雅中品野趣。”陈染秋的笔停了下来,抬起头道:“真是作画如作人。疏不知你的野趣给别人带来的是什么?”说完用力把笔放在笔搁上,忽然换了一副严峻面孔。

      姜玄黎从未见过这样的陈染秋,她的面上如挂秋霜,于胭脂渐红处窥得恼愠。“你是怎么对待段倾媛的?你的恨从何而来?你放不下那个男人,就转而恨起了他的姐姐?”姜玄黎倒退了两步,惊得瞪大双眼,一时哑口无言。陈染秋继续道:“因你的任性妄为,霍初贤因你而死,霍锦丰因你致残。本来可以苟且偷生,如今他生不如死!”“霍锦丰怎么了?”陈染秋怒道: “你打乱了我的一切计划。他被完颜宗翰砍去了右手!”姜玄黎如雷轰顶一下跌坐在地上,陈染秋上前道:“你问我怎么不去找你?我给你留下了后路,我离开时在霍府的墙上写下了暗号。金人对这样宅院里的人不会加害。但是我万没想到你却成了刽子手!”姜玄黎含恨辩道:“他们是罪有应得!”陈染秋闻听从袖中抽出胳膊,摘下一支镶金和田玉镯。这正是曾经被霍初贤砸断的那只镯子,陈染秋举到她面前,“他把它交给我,他希望有机会还能戴在你的手上。”姜玄黎颤抖着手接过那只玉镯,眼泪不禁夺眶而出。耳边继续响着陈染秋的声音,可是听起来却恍惚间有些不真实,“他是一个多么温柔的人,被你逼成丧心病狂的疯子。你不知道在霍府我夹在你们中间有多为难。”姜玄黎把镯子重新戴在了手腕上,一把拉住陈染秋的手,“霍锦丰在哪里?我要救他!”“你别再害他了!”姜玄黎哭道:“只求他不要恨我!可是今生,我如何能助他一臂之力好好活下去?我也是个身不由己的人啊!”陈染秋仰起头用力闭了一下眼睛,“今生能做的何必等到来世!若是天意,我能奈何?他们父子二人皆因你生祸。现在满手沾着鲜血的是你。”姜玄黎被陈染秋的话震撼得呆坐在地上,前尘往事再次浮现,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吧,然后就昏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朦胧中看见陈染秋坐在床边,仿佛又回到了盛水斋。她用力咬了咬嘴唇,知道这不是梦。姜玄黎定了定神,勉强说道:“好像又回到了盛水斋。”“这里是醉仙楼,不是盛水斋。”姜玄黎支撑着坐了起来,“你究竟隐瞒了我多少秘密?”“秘密重要还是现实重要?”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儿推门走了进来,大一点的男孩儿说道:“娘,段姨说我今天的弟子规默写得很好,可以得赏。”身后的女孩儿说道:“ 我也要吃糖。”陈染秋笑道:“你说的不算,要段姨亲口对我讲我才信。”姜玄黎仔细看了一眼偎在陈染秋怀里的两个孩子,原来是陈怀恩和霍千夏。一晃儿长这么大了。两个孩子怯怯地向她看了一眼,又回望母亲的脸寻找答案。陈染秋笑道:“怀恩,你不记得她了?这是姜姨。”

      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子,衣着素雅,与娼寮里的着装很不相符。姜玄黎又看到了那张无比熟悉的脸,段倾媛怎么在这里?她心里七上八下打起了鼓。段倾媛看见半躺在床上的姜玄黎,看向陈染秋道:“姐姐是在叙旧吗?希望我没有打扰你们。”陈染秋道:“我不愿看见你们生疏,异地他乡扎根求生不容易。”段倾媛笑道:“赐来赠去的礼物和沦落风尘没有什么差别吧?如今谁还能笑谁呢?”一句话像把刀插进姜玄黎的心里,顿时大痛。陈染秋皱了一下眉,“倾媛,你别记恨她了。”“无论她嫁进段家还是霍家,都是一家人,要怨也只能怨缘分了。”姜玄黎苦笑道:“在宋朝,你是高高在上的诰命夫人,我是被庶人所鄙夷的官妓。纵然进霍府为妾,何曾被你真心当过家人?在金国,你我同为俘虏,还要分个高下。”姜玄黎继而冷笑了一声,“你们段家的人,我早已领教了。为了功名利禄没有什么不能抛掷,所以你在醉仙楼应该是如鱼得水了吧。”说完干笑了两声。段倾媛立时恼羞成怒。陈染秋站起身,对姜玄黎道:“够了,如果不能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不想看见你们像冤家一样含恨怨对,你身子若无大碍现在就走吧。”姜玄黎下了床,虽然觉得有些虚弱,但强撑着不想示弱,“看到姐姐过得好,我很开心。你的江湖,我不懂,也就不参与了吧。”

     离开醉仙楼,姜玄黎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觉得此一行,如同被人掏去了心肝,她现在空空如也,接下来的日子她开始心有不甘。好在完颜兀术忙于巩固权力,排除朝庭异己,根本无暇顾及她。

     姜玄黎经常抚摸着腕上那只修补好的玉镯,“他如剥笋一样一层层剥下她的尊严,你告诉我他很温柔,说我逼得他丧失理智,你的话才是对我最大的亵渎。”一想到陈染秋,她的心又痛又恨。“我以为你是最理解我的。原来只是一场误会。”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个容器,装进世间所有的恶意,伤害,抵毁,然后被人摩挲着把玩。她甚至期待赶紧有人来打碎这个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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