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戈来到车长室,一个干部模样的军人说:“开门见山吧,我正式通知你,你的军籍被取消了。”这消息像一枚重型炸弹,炸得他眼前一片黑暗。

  “为什么呀?”张戈想问明白被退的原因,但始终没有得到答复。

  “这里不便向你解释,回去后你会明白的。到了兰州车站我们下车。然后,你随我们回自己的原籍。”

  返程的路上,张戈的心情降到冰点,不吃也不喝,苦思冥想,也没找到被遣送回来的原因。

  列车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中,慢慢地行驶,那速度有点像一只爬行的乌龟。车厢内所有新兵都在有说有笑,坐在张戈身边的一位新战士问他:“张戈你怎么了,刚才还高谈阔论,这会儿突然哑壳了,为什么?”张戈回了一句:“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你们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而我却是败走麦城。” 听他这么一说,车厢里的空气仿佛一下凝固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旁边的战友不再说笑了,静静地端详张戈,只见他望窗而思:

  那年九月,张戈不足六岁,看到别的伙伴都上了学,而他因年龄小了一个月,被留在托儿所。这天,他心里十分烦躁,趁托儿所阿姨不注意,悄悄地溜出院门,躲进对面的水泥管里,窥视托儿所将要发生的一切。

  “张戈,你去哪了?”托儿所的阿姨,大声呼唤他的名子。

  “小王阿姨,怎么了?”院长询问起来。

  “院长,张戈不见了,刚才还在我的眼皮底下玩积木,我去了一趟厕所,回来就不见张戈了,问其他小朋友,都说不知道,真急人!”

  “别急,大家分头去找,小王你马上通知他的父母。”

  “知道了!”

  院里除留下照顾孩子的阿姨外,全体出动,分头寻找张戈,大人的呼叫声,划破了宁静的天空,惊起了树上的小鸟。而无论大家怎么喊,他躲在水泥管里就是不应声。

  “孩子上哪去了?不会溺水和被野狼……”院长急得焦头烂额,胡思乱想起来。这时,张戈的父母跑了过来,满脸淌着汗水,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院长,怎么回事?”

  院长急冲冲地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院长,你别急,孩子会找到的。”张戈爸爸嘴上说不急,但心急如焚,方寸已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从上午找到中午,从中午找到傍晚,始终没找到张戈的下落。他爸爸点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在托儿所园子里踱来踱去。

  “孩他爸,你快想想办法呀。”张戈的妈妈脸色惨白惨白的,吓得眼睛瞪得大大的。

  “首长,都是我的错,没尽到职责,怪就怪我吧。”小王阿姨痛哭流涕。

  “小王阿姨,你千万别太自责,孩子是自己跑出去的。”

  “现在还不是谈论责任的时候,找孩子是第一位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

  “院长说的对,大家继续分头找吧。”

  突然,小王阿姨大叫了起来:“那不是张戈吗!”

  大家顺着她指的方向一看,张戈拖着疲惫的身子,从水泥管里爬了出来,活像“小泼猴”……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害得大家整整找了一天,回去看我怎么拾掇你个臭小子!”他的爸爸气不打一处来,放出狠话,要收拾自己的淘气孩子。

  “首长,孩子饿了一天了,回去先给他做点稀的,千万别再打他,他还是个孩子,不懂事。”院长劝说着。

  张戈被父亲“押解”回了家……

  事隔十年,张戈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又被“押解”回家,但押解人由父亲变成了送兵人。

  五天后,张戈回到家里,他迫切地问妈妈:“我爸爸是不是出事啦?”

  “张戈,别瞎说,你爸爸好好的。”妈妈有气无力地冲着儿子说,但她憔悴的神态,还是被儿子看出了问题。

  “妈妈,如果爸爸没事,我不会被无缘无故地退回来。你就告诉我吧,我长大了,有事能扛得住。”张戈把胸挺得高高的,昂着头地说。

  “孩子,你爸爸究竟怎么了,我也不清楚,只是外边开始流传你爸爸如何如何的风言风语。”张戈从妈妈的言语中,猜出爸爸一定出事了。

  “儿子,以后出去,别太张扬,做人要低调,千万别惹事。”妈妈的声音变得又干又沙哑,如破败的风箱。张戈不敢置信的看着妈妈,妈妈始终没有抬头,无声无息的回到自己的房间。

  命运捉弄了张戈,回来几天都不愿意出门,生怕遇见刘铁和赵朝。

  张戈回来的第四天,炮兵司令部一位副主任,也就是爸爸的老战友赵副主任脸绷得像根发条,随时都准备弹出,他带着两位战士冲进了张副司令的家,对张戈妈妈说:“你丈夫因政治问题,被上级有关部门押解到北京接受政治审查,你们收拾一下东西准备搬家。”

  张戈听到这里,心像数万跟钢针插着,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无比的难过。为何昔日的赵叔叔变得如此冷酷,一点情面都不给。

  是祸躲不过。张戈一家只好离开了原来的首长房,搬进一处偏僻的原药厂破旧潮湿小仓库,暂时居住下来。

  傍晚,张戈第一次躺在破旧的床上,两眼望着黑乎乎的房顶,感觉眼前一条黑色的绸缎把自己包围,不让他沉眠。他苦苦挣扎,像热锅里蚂蚁,每一寸理智,每一寸肌肤,都被扯碎,揉成一团,生不如死。

  “妈,我好害怕!”声音是从仓库另一个角落传过来的,中间只隔着一块旧帆布,把屋子一分为二。说话的是张戈的妹妹张惠,比哥哥小五岁。

  “女儿别怕,有妈在你的身边。”

  张惠扎在妈妈的怀中,生怕她也走了,心口像有什么填着,压着,箍着,紧紧地连气也不能吐。 

  “妈妈,爸爸没事吧,还能回来吗?”

  “好孩子,相信你们的爸爸,他从枪林弹雨中都挺了过来,绝对不会倒在这动乱的阴沟里。”

  “妹妹,妈妈说得对,我不相信爸爸会有事,如今,许多老干部都被打倒,中央的,省里的,一夜之间,冒出这么多的反党集团,有点搞不懂。我觉得他们当中不少人是被冤枉的。”

  “儿子,你千百别出去乱说,一句话说不好,被小人告了状,就会引火烧身。”妈妈叮嘱自己的孩子。

  “妈妈,我知道,在动荡年代,什么人都有,我要谨慎再谨慎,不能让小人钻空子。”张戈嘴上这么说,但全身的血液,像是凝结住不流了,好像被老虎钳子钳住在拧。

  “孩子,睡吧。明天还不一定会发生什么事呢。”张戈看到妈妈的背影,在漆黑如墨的夜色下,显得有点佝偻,脚步蹒跚,她鼻子一酸,眼泪汹涌而出。

  “妈妈,我睡不着,心跳的厉害,感觉身体直往上升,仿佛要飘到空中去。”此时,张戈心像一片落叶,一会儿被风吹进深渊,一会儿又飘向云天。

  “孩子,有妈妈在什么也别怕,相信‘乌云永远遮不住太阳’这句至理名言吧。”她虽然这么说,但望着漆黑的屋顶,心里还在等待着明天响在她头上的霹雳。


  “刘铁,你知道吧,张戈被部队退了回来,他家也搬出了首长宿舍。”赵朝跑来传播新的消息。

  “听说了。”

  “赵朝,你知道张戈爸爸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千万不能对别人说,昨天晚上,我从爸爸和妈妈夜里的对话中,或多或少地听见一点关于张戈爸爸的事。”赵朝说到这里,故意停了下来。

  “别卖关子,快说。”

  “张戈的爸爸,在支左中得罪了上边的人,听说是中央的大干部,被扣上压制工人起来造反,保护走资派等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上边派人把他骗到机场,戴上手铐,随后便被打成了什么‘现行反革命’”。

  话没听完,刘铁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来。“现行反革命”这个罪名,是当时最严重的罪行,同地富反坏右相提并论,哪家沾上,就会遭到人们的唾骂,所以,人们像避瘟疫一样远远地避开,生怕受到丝毫的牵连。

  “这是真的吗?”刘铁的心提到嗓子眼儿,就像拉满了弓的弦一样。

  “可能吧。”

  刘铁此时此刻的心充满了矛盾,痛苦地绞缢着自己。在他的灵魂里,两种选择,交往与逃离,立场与仗义正在心里进行激烈的交战。

  “刘铁你怎么了,像个书呆子。”

  “你才是呆子呐。”

  “以后,我们不能跟张戈玩了,小心成为同情者受到株连。”赵朝劝导刘铁。

  “你怎么会这样想,咱们可是结拜兄弟啊,福祸相依,患难相扶,山河为盟,一生坚守,誓不相违!皇天后土,实鉴此心!你怎么说变就变了。”刘铁做梦也不想到昔日的兄弟,竟然要背叛诺言。

  “刘铁,说你是书呆子,你还不承认。你说的是封资修的东西,老黄历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这个道理你比我懂。”赵朝鹦鹉学舌,把昨天爸爸教的话,在刘铁面前重复了一遍。

  “赵朝,我瞧不起你,你是墙头上的草,见风使舵。”刘铁狠狠地咒他几句,转身走了。

  “书呆子!”

  三天后,赵副主任又找张戈妈妈谈话:“三天过去了,你想通了吗?”

  “想什么呀?赵副主任你是最了解我家老头子的,难道你不为他向上级说点公道话,哪怕是一句。”她面对丈夫的战友,说出了心里话。

  “别跟我套近乎,过去我们是战友,如今,他成了阶下囚。所以你要想明白,怎样去揭发你丈夫的罪行。” 赵副主任严肃地说,把战友情抛于脑后。

  “你不相信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但我相信自己的丈夫,他是三八年入伍的老八路,一生中他出生入死,冲锋陷阵,打过日本鬼子,消灭过蒋匪,还跨过鸭绿江,戎马生涯大半辈子,绝不会做出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张戈妈妈极力地为自己的丈夫辩解。

  “好了,不是让你给他表功的,是让你揭发他的反革命罪行。”赵副主任气呼呼地打断她的话,接着又说:“你要从心灵深处挖根源,主动交待张栋对党和人民犯下的罪行,替自己的丈夫减轻罪过。”

  “我想说的时候,让你给打断了,好了,我不说了。”张戈妈妈是个北方人,性格十分坚强,走过南,闯过北,见过世面。所以,面对昔日叫自己嫂子的赵副主任的质问,有张有弛,滴水不漏。

  “还有,你今天要表个态,同你的丈夫划清界线。”赵副主任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好,那我就表态,这个绝不可能。不管丈夫出了什么事,我都是他的妻子,一个永远爱他的人。”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赵副主任怒不可遏地吼叫着,这声音像沉雷一样滚动着,传得很远很远,顿时失去了领导的做派。

  “就这个态度,你看着办吧!” 一股无法控制的愤恨情绪,在张戈妈妈心里翻腾。

  “你这种态度,不仅会害了你,还会牵连你的孩子。”赵副主任使出了杀手锏,深深刺痛她的心脏。

  她不再言语。一会儿充满了自信,自信得心向外膨胀,一会儿充满了恐惧,感到这事是那么可怕。

  善于察言观色的赵副主任,看到她这种表情,仿佛有了一种胜利的渴望,再给她点时间,她的精神会崩溃。他装作同情的样子说:“嫂子,今天的谈话,到此结束,回去再考虑考虑,丈夫重要,还是孩子的前途重要。”

  张戈妈妈迈着沉重脚步向自己的小黑屋走去……

  张戈兵没当成,只好重返学校。刚走到教室门口,就看见一群同学围在一起说什么,不时地发出惊呼的声响,不约而同的投来鄙夷的眼神,四散开来,原本关系不错的同学,也露出犹豫的表情,躲躲闪闪,让他颇感怪异,嘲讽,不屑,厌恶,唯独没有同情和怜悯。   

  这天,张戈度日如年,恨不能马上放学,逃离这是非之地。

  太阳的光芒,终于从教室窗户上消失了,他无精打采地从学校出来,抄小路回家。

  “站住,咱们的事,今天该有个说法了。”孙剑横在山路中央挑衅地说,眼角露出阴狠之色,似乎今天不扒掉张戈一层皮,他决不会罢手。

  “手下败将,滚一边去,老子今天没心情同你纠缠。”张戈和孙剑僵持着,你瞪着我,我瞪着你,气氛相当紧张,冲突一触即发。

  “今天由不得你啦,赵朝你过来,跟他说说。”张戈耳边充斥着无数刺耳的咒骂和叫嚣,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心里很冷。

  “张戈,你现在的处境很不妙,服个软吧!”赵朝从孙剑身后走了出来,一副狗奴才的样子。

  “赵朝,我们可是结拜兄弟呀,你怎么能与他同流合乌,一丘之貉呢?同自己的兄弟作对。”张戈的心跌入谷底,绝望得仿佛周围的人群都抛弃了自己。

  “大哥,我再叫你一声,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刺耳的叫声,清晰无比的灌入张戈的耳朵里。

  “我孙剑怎么了,我父亲是军官,根正苗红;而你的父亲,现行反革命。”孙剑双手叉腰,洋洋得意地瞪着他。

  “孙剑,你给我闭嘴!”张戈最不愿意听到这五个字,霎时,他脸上的肌肉在愤怒地颤抖着,眼睛里迸出火一般凌厉的目光,怒火在胸中翻腾,如同压力过大,马上就要爆炸的锅炉一样。

  “我说了,反革命,你能把我怎么样?”孙剑步步紧逼。

  “嘭”,张戈朝前跨出一大步,狠狠的一拳,打在孙剑的小腹,瞬间,孙剑像车轮一样,向后飞了出去,连续撞倒了好几个小爪牙。

  “弟兄们别有顾忌,他老子成了反革命,没有人在给他充当保护伞了,给我狠狠地打,打死了老子负责!”孙剑站起身来,拍打身上的灰土。

  几个小爪牙一哄而上,把张戈团团围住,像被打了鸡血似的,呐喊高呼,犹如参加一场狂欢,但赵朝没有上前,导致孙剑对他一百个不满意:“赵朝,你还不上吗?”

  “哎呀,我有点肚子痛。”赵朝捂着肚子,蹲在地下。气得孙剑狂叫:“打死他,打死他!”

  张戈深感有一群野狼向自己扑来,倍感有点势单力薄。说时迟那时快,狗剩出现在他眼前高喊着:“有种的冲我来!”颇有“横刀立马唯我彭大将军”之势。

  “狗剩,你怎么来了。”

  “张戈,咱先别说这个,眼下他们人多势众,硬碰硬咱们会吃亏。”

  “那你说怎么办?”

  狗剩对张戈的耳畔嘀咕了两句,两人开始向后边撤退。孙剑不知有诈,以为对方兵败如山倒,带着自己的人马紧追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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