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夏末,天安门城楼上一张《炮打司令部》的大字报,恰似一桶汽油泼在熊熊大火之上,火借风力一下成了燎原之势燃遍全国,把上上下下烧了个鸡飞狗跳焦头烂额。中国从此没了方寸净土,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大好河山变做舞台,群丑毕现,群魔乱舞,乱纷纷你方唱罢我登场。既然领袖有令,全国上下闻风而动,一时万炮齐鸣,山摇地动,红旗漫卷,杀声震天。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高兴地看到人民群众真正发动起来了,心安理得地把跟他出生入死忙活半生的各级大大小小的司令们当活靶子交给群众,任人炮轰砸烂批倒斗臭再踏上一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

  正在县铸造厂当临时工的刘大眼和一班哥儿们几瓶白干儿下肚,抹抹被翻砂灰污透了的红脸,叽哩咕噜转着钢铃似的大眼珠子,忿忿地说:“自古时势造英雄,咱哥儿们不能一辈子泡在车间里吃黑灰,毛主席说:‘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眼下咱哥儿们是他老人家依靠的重要革命力量,咱何不趁此时也搞个组织,跟着毛主席去革命,去造反,还等嘛哩?说不定以后咱哥儿们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出人头地衣锦还乡哩。”几个年轻人一听来了精神,又叫了两瓶酒一斤炒花生。酒酣耳热,个个脸似关公,气如张飞,嗷嗷叫着冲回厂里,闯进厂部,将厂长像拎小兔一样拎将出来,一屁股坐在办公桌上,宣布“革命工人造反敢死队”正式成立。他们又高举红旗,如一群疯牛冲出工厂,联合其它单位的造反组织和学校的红卫兵小将一举占领了县委。

  刚刚当上县委书记的武镇国椅子还没坐热就被打翻在地,成了古城县头号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戴上高帽子游街示众。武镇国暗自叫苦,当年自己带领穷人也曾让地主恶霸这么来着,这才几年呀?咋就轮到自己头上哩?人说风水轮流转,真真不假哩,只是如今斗争他的不也是那些当年的穷人吗?

  刘大眼召集他的同志们说:“咱们要彻底打倒武镇国的来,就必须清除他的黑爪牙的来,而夏家窝棚正是他准备向无产阶级进攻的根据地的来,那里的大队长唐僧便是他一手培养的黑爪牙的来,咱们要斩草除根的来!”

  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辆卡车载了刘大眼一帮人,悄悄停在了马颊河大堤上。堤下不远就是唐家。这些勇士头戴柳条帽,手握一半红一半白的水火棍儿,在刘大眼的带领下猫腰摸往唐家。

  天眼瞅着要冷,那天唐僧叫了会泥瓦工的瞎九去家里帮着修厨房。瞎九一直忙活到天黑才把厨房抹好。凤凰过意不去,留他喝酒吃饭。瞎九是个矮蹲子,长得又粗又壮,很像梁山好汉矮脚虎王英,体型整个一四方人儿。他的两眼又细又小,而且老是挤搭挤搭的,好像里面进了砂子,又因他在院里排行老九,人就叫他瞎九。那年他二十七八岁,只因个矮人丑,又有些半吊子,一直寻不着媳妇,跟了老娘两人过活。近年夏家窝棚日子好过了,才在王六婶撮合下订了门亲,女方是邻村一个离了婚带着个孩子的娘儿们。瞎九成家心切,要求不高,只要是女的活的就成。那寡妇自然完全符合要求,瞎九兴兴头头,单等媳妇进门儿搂着美美地过小日子哩。

  细若弯钩的月芽儿刚刚挂上树梢,院子里灰乎乎的。瞎九酒足饭饱,抹抹嘴打个长呃,醉薰薰地对凤凰说:“婶子,俺又不是外人儿,有活尽管招呼俺。您甭送了,俺给您把大门带上就行。”他晃晃荡荡开开院门,两三道手电筒的强光突然直射他脸上,晃得他睁不开眼。瞎九用手掩着眼睛,骂道:“照嘛?奶奶的,不认识咋的?”他从指缝里瞅见对面个个头戴柳条帽,手提水火棍气势汹汹,不像闹着玩的。猛地想起刚刚听人说的城里造反派的装扮,一身酒气登时吓作了冷汗,惊叫一声“不好!”,闪身躲过横扫来的一棍,回手从门后抄起扁担抡将起来。扁担上的铁勾子哗啦啦带着风声舞得人不敢近,十多条水火棍儿齐上竟凑不到近前。瞎九边舞扁担边咧着大嘴叫骂,刘大眼用手电照定乱舞乱打的瞎八,示意身旁外号“神弹子”的同伙下手。那小子从小玩弹弓,技艺几乎登峰造极,弹无虚发,指哪打哪,连天上飞过的知了也能一弹打个粉身碎骨。他掏出弹弓,觑个亲切,叫声“着!”嗖一弹正中瞎九左眼。那弹丸皆是翻砂时溅落的铁汁凝结而成,貌似钢珠,大如雀卵,威力不输枪弹。瞎九只觉眼冒红光,“哎呀”一声,扬手丢了扁担,双手捂眼惨叫不止。几个人趁势上前将他掀翻,乱棍齐下,打得瞎九再也动弹不得。

  唐僧听外面人喊棍响乱成一片,早乱了方寸,坐在大圈椅上目瞪口呆手脚乱颤。凤凰只听一片混乱里有人喊:“别纠缠,打死这小子,千万别跑了唐僧!”赶紧拉他起来,边往外推他边说:“这些人是冲你来的,快跑!”他这才猛然醒悟,可两腿哆哆嗦嗦不听使唤,勉强挪到门口,就被一拥而入的勇士们推搡回来,十几条红白棍对准了他。刘大眼用手电照定他的脸,抬腿一脚踢在他小肚子上,说:“就是这家伙,带走!”上来几个人熟练地掐住他的脖子,拧住双臂就朝外跑。唐僧嘴里啊啊地叫着打着坠不肯走。有人上来,在他腿肚子上狠狠搂了几棍,唐僧立马杀猪似地惨叫起来,不得不两脚乱蹬,随人家叽哩滚蛋地去了。

  凤凰大声质问:“你们是干嘛的?怎么敢随便抓人呀?”

  上来个汉子并不答话,一棍捣她腰眼上。疼得她喘不上气,弓身弯腰呻吟不止。直待那些人呼呼噜噜走远,凤凰方才缓过气,追到街上大喊大叫起来。

  太岁得知赶忙集合民兵追赶,眼瞅着那群黑影直奔河堤,黑暗里断续传来唐僧的的呼救声、惨叫声和求饶声。太岁怕误伤唐僧,不敢开枪,追到堤上,人家早上车跑远了。只看见汽车尾灯嘲弄似地一闪一闪眨巴着红眼睛。

  唐僧被关在一所学校的旧房子里,陪武镇国一些走资派游了几次街,在台上撅了几次屁股。但更多是一个人蹲在小屋里反省。刘大眼倒是不错,很有些同乡之谊,对他非常惦念,每天过来探视,送他几个新鲜的大耳瓜子,一顿老牛皮的皮带,或者用绳把他吊到梁上请他坐坐土飞机。他喜欢看唐僧疼得呲牙咧嘴的样子,喜欢听他凄惨可怜的告饶。对跪在脚下的唐僧嘿嘿冷笑,拍着他的脸嘲弄道:“唐队长呀,俺如今一天不看看你这熊样儿觉都睡不塌实哩。”唐僧抱住他的腿,泪眼汪汪地仰望着他说:“兄弟,求你放俺一马吧,不管咋说咱也是一个村子里的哩。”刘大眼鼻子哼哼两声,用脚轻轻一点,唐僧便像个饿了三天的乞丐那样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刘大眼鄙夷地瞥他一眼:“瞧你这熊样,还装猫变狗地当大队长哩,鱼阎王那老小子也算一世英雄,咋养了你这脓包菜团子哩!?”

  唐僧自小哪受过这般苦楚和侮辱?痛苦得直想自杀,想上吊没绳,想割腕没刀,想撞墙又没勇气。耳边又响起那年夏爷在河堤上说过的话:“世上这事儿呀,有笑的就有哭的!没法子皆大欢喜!没法子,没法子哩!”没想到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口,刚刚躲过四清,又惨遭此难,看来这次是再劫难逃了,这是天要灭俺唐僧哩!没听人家喊的口号吗:要彻底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哩。永世是多久?大概就是这辈子或好几辈子吧?

  小屋又暗又潮,夜里阵阵寒风从透风撒气的窗口灌进来,像冬天的河水,冻得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大喇叭哇哇啦啦的间隙里,时时传来其它房间的叫骂和呼爹喊娘的哀嚎,以及皮带、棍子抽打在人身上那种皮开肉绽的钝响。让他想起不久前才看过的电影《烈火中永生》中阴森恐怖的渣滓洞,还有那些共产党人惨不忍睹的受刑情景。原来,人间地狱不仅仅是渣滓洞集中营,有人的地方即有天堂就有地狱哩。世上有几个人能像江姐许云峰那般经打抗揍宁死不屈呀?那哪还是人?要不咋说人家是钢铁战士哩?他身上的鸡皮疙瘩越起越大,头发根都扎挲了起来。

  小屋对面灰砖墙上用白粉写着一行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反戈一击有功!那些字像石头,压在他心上一天重似一天,让他坐卧不安。他缩在铺了麦秸的地铺上给跳蚤当着大餐,身上痒,心里乱,浑身瑟瑟抖成一团。他想起了凤凰,想起了儿子,想起了孙小青,不知自己今生还能否再见到他们,想着想着,他捂上嘴哭了。

  那天夜里,他梦见郑家旺和王凤凰依偎在河边,无数蝴蝶绕着他们翩翩飞舞。他猛然惊醒:这该不是冥冥之中上天在提醒他吧?自己被关在此处,而郑家旺却依旧在夏家窝棚精神抖擞,凤凰一人在家自由自在,两人干柴烈火,会不会趁此难得之机旧情复燃哩?此时此刻两人或许正在……他不敢往下想,心像泡进醋坛里,热燎燎酸得难受,恨不能立即一步迈回家中。可是,门上上着锁,门口站着人,他插翅难逃哩。唐僧咬着牙,两手在胸前乱抓,恨完刘大眼又恨起了郑家旺。他好像看到郑家旺正搂着凤凰,两个屁股压屁股,在炕上干得正欢哩。他的眼泪又一次涌出,流进嘴里,那泪是酸的,酸得倒牙。

  不能这样趴在这儿等死,得想法子出去,回家,一定要马上回家,即使啥官也不让当,能守着老婆孩子安安生生过日子就成。他想起村里那些只知仨饱一倒的社员,倒起心里羡慕起了他们。人家日子虽然清苦,整天牲口似地让人呼来唤去,可任啥运动也整不着人家呀?这时人家都躺在热炕上搂着老婆睡得喝油吞蜜,哪像自己这样天天挨打挨骂喂跳蚤哩?若能出去,以后就本本份份的当个社员,再也不当他娘的什么干部啦,一来运动就提心吊胆,这还是人过的日子哩?可要出去,就得有立功表现,将功赎罪,争取宽大处理。可咋着才能立功赎罪哩?看这年头,里里外外都乱成了一锅粥,谁还管谁呀?听说为闹这革命父子反目成仇,夫妻离婚另过都大有人在哩。可见这次革命是彻底的了,什么亲人,啥子朋友?全都靠不住,要想活命,还得靠自己!他仔细想了想,自己还是有功可立的,大不了把武镇国卖出去,反正他现在已经被打倒,恐怕再也站不起来了,以后还能指望他给自己什么好处哩?这次遭殃还不全是受这家伙带累?哼哼,他都是要遗臭万年的人了,还有啥可指望的?不如拿他当个垫脚石,先爬出这人间地狱再说。他决心反戈一击,揭发交待,和武镇国彻底划清界线。他要揭发武镇国如何包庇太岁这个革命的逃兵并让他重新混入革命队伍;揭发他如何给老走资派毕县长送礼;又如何纵容下属偷群众的狗吃;还有他当年如何说八路军和新四军战士并非人人都是英雄,有的还不如妓女。特别是他胆敢破坏毛主席大养其猪的号召,逼迫夏家窝棚的贫下中农放弃已经搞得轰轰烈烈的养猪运动……

  他双手抓着窗棂子,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冲外边大声喊叫:“俺 要揭发!俺要反戈一击!俺要争取宽大!……”可惜,任他喊破喉咙,除了站岗的过来喷着唾沫骂他一通并无任何回音。没人拿他当回事,更没有揭发交待将功赎罪的机会给他。在这里他只不过是只蝼蚁,惦记他的只有刘大眼,而他并不问什么,只想羞辱他,殴打他,让他吃尽苦头生不如死。他知道刘大眼在公报私仇,自己何曾得罪过他?还不都是老一辈儿那些陈谷子烂芝麻说不明理不清的破事儿?他用头咚咚地撞门,骂鱼阎王作孽,让他为此受这般苦楚,自己蹲在这里挨打受气不说,还留老婆在家偷人养汉。

  凤凰岂知身在囹圄的唐僧会有那般龌龊想法哩?男人半夜三更被人抓走生死难卜,急得她像丢了崽子的母狼两眼通红满院乱转。不管咋说,唐僧也是自己的男人孩子的爹哩。她捞住太岁絮絮叨叨骂个不停:“你这废物!这嘛多人这嘛多枪,连你姐夫都保不住,让人家生生掏了窝儿,要你干嘛吃?!有你还不如没你!”

  太岁蹲在圈椅上,脑袋扎进裤裆,羞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两眼死盯着铺地的青砖,捏着烟一根接一根猛抽,团团青烟弥漫了一屋,呛得凤凰咳嗽连声。他气呼呼地把烟揿灭,披上军大衣起身走了。他听见姐在后面依旧骂不绝口,声音里有绝望有愤恨也有哀怨。他出了大门,姐的骂声就变成了呜咽。

  那天一早,凤凰左思右想,终于鼓足勇气推开了郑家的大门。一家人看她发丝凌乱,两眼红肿,面色苍白,都愣住了。秋枝赶紧让她坐下,忙着沏茶倒水。

  郑家旺知道她为何而来,宽慰说:“弟妹,事俺听说了,你别急哩,不会有嘛大事,你放心,俺马上派人进城去打探,俺会想法把唐僧救出来哩。”

  凤凰瞅着家旺,想起唐僧以往的作为,倒平静了,说:“家旺哥,俺知道这是运动,你也别太那个,为他再引出嘛乱子不值哩。”

  郑家旺说:“不会,唐僧为人活泛,不像俺,一根筋,他不会吃亏的。话说回来,这社会早乱成一锅粥了,还怕嘛乱子哩?”

  凤凰说:“哼,他这一辈子毀就毀在忒活泛上了。唉,不说他了,有些事他也是自作自受,这年头,不好说哩。”

  郑家旺说:“俺先派人去瞧瞧吧,虽说是运动,但总还是毛主席当家吧?是共产党坐天下吧?不会有嘛大事哩。”

  凤凰刚想告辞,就听队部门前的大钟响了,响得短促而急切,咣咣的声波震碎了清晨的宁静。

  那口老槐树上的铸铁大钟没人说得清是何年何月吊在那里的,村里尚在的最老的老人说打他们记事老槐树就这般老,那钟就这般挂着。过去,村里逢有急事,保长才会敲钟聚众。太平年月,一年到头难得听见钟声。年深岁久,那钟风吹雨淋,色泽青乌油亮,却不生锈,只是沿口缺了鸡蛋大一块儿,响起来不那么圆润,却低沉沉威赫赫像打雷,声传十里悠悠不断。

  村里人闻声愕然,丢下碗筷,乱哄哄地赶到队部看究竟。

  队部门前已然围了密密匝匝的人,或伸长脖子往里瞅,或交头接耳瞎嘀咕。三十几个基干民兵全副武装列队而立,正听太岁日爹骂娘地训话。

  人们嘁嘁喳喳,谈论唐僧夜里给人绑架的事。一些民兵家属昨晚就有所耳闻,感到自己做为消息灵通人士有义务向更多人描述昨晚的细节以正视听:说瞎九为救唐僧让人用无声手枪打崩了一只眼珠子,成了名副其实的瞎九;那帮人是刘大眼领来的,个个头戴柳条帽,手提红白棍,有的还端着冲锋枪哩。人家可是县上的造反组织呀,早就扬言说:红白棍儿,革命棍儿,专打老保坏分子儿!打死谁也没有事儿!听说用那棍棍打死人都不用偿命哩。瞎九不仅让人用枪打瞎了眼,还被那红白棍揍得遍体鳞伤,躺在炕上起不来。挨了白挨,现今趴在炕上哎哎哟哟还不是老娘服侍?

  有的说亲眼见那些人像群饿狼似地冲进唐家,进门也不说话,上去搂头一棍就把唐僧撂倒,然后拖死狗一样拖出来,扔上汽车拉走了,说不定唐队长如今早死翘翘了哩。

  人们啧啧叹惜,说过去闹土匪也不比这凶哩。尽管也有人暗自幸灾乐祸,但对刘大眼当内奸领人来欺负本村人还是忿忿不平。啥仇啥恨村里解决不了?干嘛非邀外人掺和哩?引了外人偷偷摸摸往自家锅里拉屎,这就是村奸,没出息,下三滥,单凭这点,姓刘的就算不得汉子哩。

  大家谈论这些时都放低了声,深怕惹上麻烦。只有喇叭花不管不顾,伸着细细的长脖子这儿听听,那儿瞅瞅,喇叭似的嗓子哇啦哇啦喋喋不休。人人见她都躲开一步,怕她那张没遮拦的大嘴说出啥不得体的话把自家捎带进去。

  喇叭花是高梁秸那小队饲养员满仓的媳妇儿,性子大大咧咧,说话着三不着两,没轻没重,特爱传闲话。何事只要她知道了,就等于全村人人尽知了。她精明麻利,腿脚又快,串东家走西家没个实闲。说起话来那双薄嘴唇上下翻飞,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嫁来没多久,就得了喇叭花的雅号。

  文哈哈一见她就大声宣布:“广大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啦,夏家窝棚广播站小喇叭节目现在开始广播啦!嗒嘀嗒,嗒嘀嗒,嘀嘀嗒……”文哈哈学着吹号的样子,迈着少先队员的步伐大甩着胳膊从喇叭花跟前走过,喇叭花就笑骂着捞起随手的家什追着打他。

  村里人知道喇叭花的德性,除了不咸不淡的玩笑能避尽量避她,不然啥事让她知道添油加醋地传开,甜的变苦,白的成黑,淡的转咸,而最终的消息来源依旧是你。她嫁来不长时间,村里多宗因串闲话而引发的纠纷追根溯源皆出自她口。知轻知重的人家怕了她那张嘴,可又希望从她嘴里得到些闲是闲非给枯燥的生活添些乐子。她能把那些杂乱无章的闲言碎语经过合理的艺术加工理顺成篇,然后像说评书一样广而告之,生动有趣,惹得人家笑出眼泪。她也因此成了家家即讨厌又喜欢的客人。

  夏家窝棚民兵连自从太岁当了连长,没两年即名噪全县,更成了区武装部的骨干力量,全区最好的武器统统集中于此。太岁一反常态,塌下身子把毫无油水的民兵连抓得有声有色,还招募了村里退伍回来的年轻人委以重任。他对这群庄稼汉组成的游兵散勇很有一套,明白这些人心里想啥怕啥。每年上级组织民兵军训,他要队里给参加集训的民兵计双工;外出训练让大家顿顿有猪肉炖粉条子吃,有大白馍造;还央告郑家旺由副业上出钱给每人做了套绿军装,拉出去一亮相就鹤立鸡群,比别村显得精神齐整,俨然正规部队。连上级领导也另眼相看,大会小会地表扬。穿着整齐划一的军服,民兵们训练起来也格外带劲儿。都说太岁比前连长唐僧强多了,知道疼人,乐意听他指挥。那年全县民兵大比武,太岁带领夏家窝棚民兵连连夺魁,奖状锦旗抱回一堆,挂在队部墙上,映得满屋彤红。

  唐队长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人绑架了,这是对夏家窝棚的蔑视,更是民兵连的耻辱哩。大家心头怒火熊熊,摩拳擦掌,决心跟随太岁冲进县城,抢回唐僧,不然,这脸还哪儿撂哩?民兵们背起枪,在满村群众的喝彩助威声中雄赳赳跟着太岁列队而出,要前往县城营救唐僧。迎头碰上匆匆赶来的郑家旺和王凤凰,郑家旺披着泛白的旧军大衣,冷冷地扫了大家一眼,招呼太岁一边说话。

  家旺说:“你小子咋不长脑子哩?这么去一伙子人明火执仗的就能找到唐僧救出唐僧?”

  太岁搔着头皮问:“不这么着咋弄?俺姐都快急疯啦,扯着俺耳朵骂哩。不为唐僧,为俺姐姐,咱也不能眼看着人家把人绑走不吭不哈吧?”

  家旺点点他的脑门儿说:“那是,可你也得动动这里不是?你平时那些坏心眼都喂狗啦?这么着大摇大摆去,那么大个县城,你上哪里找?总不能挨家挨户搜吧?”他把太岁拉到僻静处,趴在他耳朵上嘀咕了半天。太岁皱眉听着,连连点头称是。

  队伍解散,民兵们满心疑惑地各自回家。太岁正想跟姐姐去家里骑自行车,见田麻子骑车路过,窜过去拦住,不由分说抢过车把,又伸手从他兜里掏了十多块钱,摘下他的手套戴上,二话没说,跨上车急匆匆直奔城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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