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沉重的铁门“咣当”一声缓缓打开了,一道阳光直射在田亮那轮廓分明的脸庞,阳光炫目,他眯上那双小眼睛,提溜一大包铺盖卷、衣物用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了出来。

  他身后另两位也是今天刑满释放的光头哥儿们。那俩年轻人是空着俩手出来的,出狱的人一般把衣被等日常用品都丢在号子里,不带任何物件出去,他们忌讳监狱的东西。俩年轻人绕过田亮快步奔出铁门,似乎那铁门会瞬间“咣当”把他们关在里面。

  一、

  田亮不紧不慢走出铁门,没有亲属接他,他没那么迫不及待;他把所有生活用品都带了出来,包括还剩不多的小半截牙膏,他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日子得靠自己过。

  铁门外,几辆小轿车沿马路边停靠一溜,车旁一波人一拥而上,是那俩年轻人的亲属。俩年轻人接过亲属递上的新衣新鞋,站在路边不避路人扒光了衣裤,剩个裤头,隆起的肌肉,硬硬实实,阳光下,油亮油亮的,换上新衣新鞋,意味从此重新做人,与过去彻底告别。他们抬头挺胸瞧瞧一旁的田亮,显露一下此刻的优越感,体面感。

  之于大墙内失去自由的人,有没有亲属探视、出狱有没有亲属来“接风”,是很能显示地位及身份还有自尊的,监狱里没啥好比的,就比比这些个,无论处在什么境地的人,总是希冀有面子有自尊,能高人一头。

  服刑的人最盼望每个月的探视日,探视的日子是号子里最热闹的时候,谁家爸妈兄弟姐妹来了,谁家妻子儿女来了,带来啥好吃的,都跟大家伙分享一下……这个时候是田亮最难受的时候,服刑后第一年大哥、三弟来探视过两次,后来就断了联系,现在田亮又一次感受到了难以言状的失落,自卑,一阵凄凉涌上心头:哎,上哪去呢?哪里才是我的家呢?呆在里面倒也没觉得啥,大家都一样,可出来了反倒感觉孤独了。他抬起头,瞅瞅蓝天白云,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飞过头顶,他笑了:哈,自由啦,没家就没家呗!

  突然,他迅速扒光上衣,露出他倒三角形的身躯,肌肉如拳头般一鼓一鼓的,阳光下熠熠发亮,使人感到一股充沛的生命力量。他挺起厚实的胸膛,耸起宽阔的肩膀,朝着那俩因吸食毒品瘦骨嶙峋的室友做了个健美亮相的动作,肩部臂膀顿时鼓起一块块三角肌,他一扬脸,扔过去一个蔑视的冷笑,似乎在说:这个,你们有吗?他没穿上衣裤,低头提溜起大包行李,朝着那拨人的相反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去,留给那堆还没回过神来的人们一个硬邦邦的背影……

  田亮兄弟仨,他排行老二。记事起妈妈就不知去向,爸爸在他幼年时就不在了。小哥仨饥一顿饱一顿,自生自灭慢慢长大。外公是乡政府的,条件可以,哥仨去过几趟,没看见妈妈,外婆抹着泪给哥仨弄些好吃的,不久外公去世,外婆搬到舅舅家,这就断了联系,长大后听说妈妈是因为嫌弃爸爸太穷太没本事离家出走的,重嫁人了,又有了俩弟弟,所以不再联系小哥仨。兄弟仨幼年时相互取暖倒也没出啥事,成人后为讨生活各奔东西,结果老二老二出事了。

  俗话说:老大憨,老二精,老三坏。说好听点就是:老大憨厚老实,老二聪明机灵,老三倔强独立。哥仨应了这句老话,老大至今没迈出过穷乡僻壤,种地,盖房,讨老婆,生娃,知足安宁;老三走出穷乡僻壤,小心翼翼打工,租房,讨老婆,生娃,也知足安宁。

  哥仨中老二田亮最淘也最能苦,14岁就出去闯荡,风餐露宿,吃尽苦头,挣得也多,玩得也爽,18岁时就有了女朋友,他把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秀”刻在手腕上,因为秀是他的人了。哥仨中脾气最暴的也是老二,没爹没妈管的孩子容易惹事生非,1998年19岁那年田亮因合伙抢劫、寻衅滋事,数罪并罚,执行有期徒刑16年。脏活累活他都不怕,服刑10年表现不错,3次减刑,今儿,是个好日子,他提前刑满释放啦。

  出狱后,田亮去了高铁工地,架桥铺路,烧电焊打混凝土,全干重体力活,没干过一天少于150元的轻活,日夜不离工地,好几次发高烧没人理会,差点没玩完了。3年过去了,走南闯北好几个省,挣了点钱,本想回老家盖房子讨个知冷知热的老婆再生个娃,人生就这点追求了。

  听说长三角是好地方,他来了,想在城市落脚安家。他隐瞒了过去,必须这样,改名换姓漂白身份应聘保安。小伙子健壮硬朗,面相挺实诚,当即被市郊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录用,那一刻他说高兴得差点没蹦起来。

  捧回一迭保安制服,三下五除二扒下衣裤,从里到外换上新制服,乐得合不拢嘴,没想到哇没想到,也有这么一天,也能风风光光地站在人面前,抬头挺胸地做个好人啦!他说那种自豪感至今难忘,他想好好干,干到老,干不动了就扫扫地也成,一辈子呆在农副产品批发市场,就把这里当个家吧。满怀自豪感的他干得很认真,得到一致好评,负责人找他谈话说是要提拔他当队长,他当即回绝,一是没文化,再说自己是什么人呐,没那个资格,也怕暴露身份。

  二、

  他负责巡视市场内外,批发市场周围做小生意的摊贩很多,一个卖鸡蛋饼的摊位引起他的关注。摊主是个30来岁的女人,圆脸高个,大眼睛,黄昏时总有俩小男孩跟着摊边打闹,天黑了,俩孩子就着附近路灯的光趴在摊位上做作业,女人摆摊摆到人迹稀少了才踏着三轮车带着俩儿子回家。女人叫冯兰,老公患脑溢血半瘫在医院里,俩男孩在打工子弟学校上学,靠她一个人支撑这个家,挺不易的,可还挺乐呵,总是笑嘻嘻的,田亮喜欢到她摊位前站站,说说话,也顺手帮帮她。

  冯兰也知道了田亮是个没家的孤鬼,终于有一天她说下了班到我家吃晚饭吧,他很爽快地答应了。

  饭桌上,三五个家常菜,热气腾腾,冯兰递了碗白米饭给他。捧着饭碗,手心暖暖的,心也暖暖的,20来年没人疼没人管,那一刻一下子有了家的感觉,差点没掉下眼泪来,楞着好一会儿没动筷子……饿了有人管饭,衣服脏了有人洗,她说:你一个人没着没落的,要愿意就把这里当家吧。他说:要是你老公不行了,我就进你家,不用你跟我走,也不用你给我生孩子,我们一起把俩孩子带大,行不?大他3岁的冯兰点点头。

  前年,大冯兰一圈的丈夫没能熬过春节,田亮帮冯兰料理完后事就住进了她家。田亮紧紧搂着冯兰粗壮的身子:既当老婆又当妈,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一大早,冯兰起床给爷仨弄早饭,再叫醒俩萝卜头,早饭后田亮骑摩托车一前一后带俩娃,送小哥俩上学,这个时候他有一种自豪感,他是这家的主心骨了,可不是吗,短信里,他跟冯兰互称老公老婆啦;这个时候他也总是会想起他小时候没爹没妈的日子,所以对小哥俩挺上心,生怕没爹的孩子受委屈。一次小哥俩脸上红一块,青一块来到家,田亮问清楚了是冯兰老乡家的孩子打的,他冲到那家,不问青红皂白给了那小家伙几拳。田亮看不得冯兰受委屈被欺负,谁要对冯兰高声言语,他立马冲过去,揎拳掳袖就要出手,暴脾气一点没改。田亮也看不得冯兰苦,累活重活绝不让她插手,她病了他里外张罗不离左右,冯兰说他很会疼人。

  天黑了,田亮骑上冯兰卖鸡蛋饼的三轮车,带上母子仨,一路欢声笑语回家转。

  冯兰把银行卡交给老公,上面有她这么些年的血汗钱3万多元,她说既然一起过了,就不能有私心,还是得男人当家。加上田亮的6万多元,他俩有了十万来元私有财产,计划慢慢攒到20万,给俩孩子上大学。

  田亮与冯兰恩恩爱爱,只是有一点上经常发生矛盾,对俩孩子问题上。田亮对小哥俩疼的时候很疼他们,喜欢吃啥买啥,逛公园下游泳池,亲爹也没带他们这么疯过。可田亮打起孩子来也挺狠,冯兰冲他嚷嚷:你凭啥打我孩子!拦着不许他打,田亮跺跺脚也嚷:这是为他们好,不能像我小时候那样没人管,大了就收不住,去干傻事……

  田亮确实收不住自己。

  口袋里有了多余的钱,田亮被哥们拉去上了赌台。对于没有自控能力的人来说,赌博如毒品,很快就能毁了你,他没想那么多。田亮的赌风倒是够爷们儿的,输了不走人,一定得输得口袋朝天才撤,赢了也不走人,那不地道,等人家说走才能开溜,开赌场的最欢迎这样的主啦,三天两头有人约他去赌场,没多久,他把自己和冯兰的血汗钱都压在了赌台上,还借了利滚利的放水钱,他把银行卡上11万元全部压在了赌台上,还借了利滚利的放水钱。干了这些混账事还不算,他火急火燎想把输掉的钱打回银行卡里,生怕被冯兰发现,那可是给俩萝卜头上学的钱呐,可是赌台上他手气就是背,这就伙同哥们干了暴力抢劫、劫持杀害女黑车司机的缺德该死的事,各家媒体第一时间报道了此案,都称他为“冷面杀手”,因为杀手与被害人无冤无仇,是个手无寸铁的女人;还因为被害人是一位单亲妈妈,独自抚养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女儿。

  戴着手铐的田亮被押解指认现场,那天远远地从家门口走过,冯兰倚着门哭着高喊:我恨透你,你害了我和俩孩子!田亮也高声喊:管好孩子,别让他们像我这样干犯法的事!田亮想哭,没哭出来,忍着,他冲冯兰笑了笑,说是这样好让她不太难受,其实他心里难受极了,真想冲过去紧紧抱住冯兰大哭一场,上警车的时候,他向远处冯兰挥了挥手,冯兰没回应他……两次开庭冯兰都来了,她说虽然恨他,可还是想见他,只是没能有讲句话的机会,被押走的时候他还是冲着我笑笑,我知道他是不想在我面前难过。

  田亮被市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上诉期过后在市看守所二监区第5号房门口见到了等待死刑复核决定的田亮。他从号房里出来的时候几乎是蹦跳着出来的,一脸的笑:你来了我才能被放下来(被判处死刑后得上刑具手铐脚镣,人得固定在一块木板上,以免发生自杀等不测,有监友伺候着)……松个绑活动活动身躯,短暂的自由,对于等待死刑执行的人来说,无疑也是一种幸福吧。他揉了揉戴久了手铐的手腕:这下舒服多了,谢谢你啊,大姐!很多犯人这么称呼我,感觉挺好,一下子就拉近了距离。

  带他去了谈话室,跟他聊聊天。他把迭得方方正正的遗书递给我让转交冯兰,是他口述室友代笔的:

  爸、妈:感谢你们把我带到这个美好的世上,可是在这个世上我却没得到过家庭的温暖!每个人都有妈妈,不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她是不是也会想起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上天给了我一份姻缘,我和她相互爱着对方,她很疼我,很爱我,一直把我当孩子看,我要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都给我,吃的,喝的,穿的,用的,爱的,我没有的母爱她也给了我,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有了幸福。她是我心目中最高尚的女人,是世上最好的老婆。我却对不起她,害了她。她一直不知道我的真名,我不能告诉她,怕她伤心,怕她离开我。我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每时每刻都用来想念着她……看起来这段话虽然是代笔的人帮他整理过的,当然是,肯定是,他的心声。

  遗书总会让人心生酸楚,何况还是一个正处于生命旺盛期的小伙子呢。

  指着他手腕上的“秀”字问:上回出狱后找过“秀”吗?

  答:没找,我坐牢时她已经怀孕了,听说生了个女儿,她重嫁人了,过得好好的,不去找了,没啥能给她们娘俩的,反而添累赘,算了。就想帮冯兰把俩孩子拉扯大,他们没爸,跟我亲,虽然不叫我爸,叫叔叔,可我感觉就是自己的孩子嘛。

  问: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得客气一些,你为什么还打他俩?

  答:他们一不听话我就急,怕他们像我当初那样,自由散漫,走我的老路,没文化讲不出啥道理,急了就打呗。

  问:明知道女黑车司机是单身母亲,独自抚养8岁的女儿,你自己自幼失去母爱,怎么还下得了手?

  答:想劫辆车卖钱,那天上了她的车,她说是单身妈妈带个女儿,女儿才10岁,就不想干了。可她说认识我,在批发市场门口接过我两次,我想起来了,是接我去赌场的,就心虚了,怕报案,那天喝了好多酒,胆子大起来,就不想那么多不管不顾了。等酒醒了,知道晚了,不出两天就得进号子了,结果不到24小时就被抓了。您说我们这样的,没文化没技能,除了犯案干不了别的来钱快的……唉,被害人的女儿跟我一样没爹没妈了,可怜呐,我想把器官捐献出去,得的钱给小女孩做学费吧,行不?嗷,能不能帮我拍张照给冯兰?

  我举起手机,他突然摆摆手:慢着!他扒下囚衣丢到一边,冲着手机咧嘴笑了:别让她看见我穿号服的样子,最后留个美好的微笑给她吧!请检察官大姐转告她,我走后别把我带回老家,那里没人念着我,就留在这个城市吧,有她在这儿呢。还有转告她,把我那套保安制服烧给我,得风风光光去那边!他又咧嘴笑了笑,想起那句俗语: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拍了照片他低头沉思片刻:嗷,最后会见的时候能见到我妈就好了,大姐,能不能想想办法帮我找找她,20多年没见过她了,做梦老是想妈,印象里我妈还是年轻的样子,哎,见不到她,我到那边还是个没妈的孤鬼,被人瞧不起!我点点头:嗯,尽力帮你找找吧……

  第二天,通知冯兰来检察院,冯兰仔仔细细看了遗书,叠好揣在口袋里。打开电脑放大田亮照片给她看:这是他留给你的。冯兰口气很坚决:我不要他的照片!嘴上这么说,眼睛却死死盯着屏幕,眼眶里有了泪,突然,她掏出手机,对着屏幕按了好几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