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豆,腊八,二十三,过年还有七八天”,离春节越来越近了,孩子们喊着念着盼过年。过年了就能吃上白馒头,大米饭、猪肉红萝卜炒粉条。少年不知愁滋味,大人却愁眉苦脸的,要为年关发愁。

      一年到头了,要为儿女做新衣服, 要买年货,要买猪肉。但靠家里每年养一两头猪卖的钱,实在不够一家人花销。大人们一年到头上工挣工分,分的粮食却填不饱肚子。每家都生一群孩子,平时很难给孩子们做身新衣服,吃几顿像样点的饭菜。孩子们都眼巴巴盼着过新年穿新衣吃好饭。

       到了年根,母亲说家里缺钱,过年就不给我做新衣服了。我几个月的希望一下子落空了,委屈的哭起来。母亲心软了,决定用小弟宝儿过晬时接的一块花布,给我做件花袄。裁剪好后,却少一个袄袖。母亲就找了块剩布头给配了个袖子。但我依然很高兴,新衣服做好后,满心欢喜试穿了一下,然后喜滋滋地放在床头,等大年初一早上穿。

       进入腊月,大队院里就热闹起来,‘’咚咚锵,咚咚锵,咚咚咚咚咚咚呛……‘’趁着冬闲,大队院里每天敲锣打鼓,伴随着花旦小生的唱腔不绝于耳,一大群人在热热闹闹地排练秦腔。唱戏的男女老少都有,都是村子里嗓子好爱唱戏的村民。大队里锣鼓家当、戏服等一应俱全。排的大都是秦腔折子戏——《洪湖赤卫队》《游龟山》《秦香莲》《十五贯》《花为媒》……

       过了腊八,胡求挖抓。过了小年,女人们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要扫起灰,磨豆腐,起面蒸馒头等。馒头一般蒸两种,一种是白面掺少许玉米面蒸的白面馍,一种是红薯面加上豆腐渣蒸的豆渣馍。

      腊月二十九晚上,我们家一派繁忙景象。厨房里热气腾腾,烟雾缭绕,父母围着锅台忙得不亦乐乎,为过年做最后的准备:煮肉、熬罗卜、炸油膏、油炸豆腐。

父母围着锅台主厨,大姐和二姐在案板上洗菜,用刀切萝卜。等香喷喷、热气腾腾的大肉一出锅,姊妹们围在锅台边哈喇子就流出来了。父亲把肉捞出来,在案板上用刀给每人切一小块肉,姐弟几个饿狼似的就直接拿在手里吃。接下来,用肉汤熬萝卜和蒸红薯。红薯蒸熟后,母亲先把红薯剥皮,然后把热红薯放进盛了白面的面盆里,用热红薯烫白面再加点水和面。大姐和二姐就用和好的面捏油膏坯子,母亲把油膏胚子放进油锅里炸,再用筷子把炸的焦黄的油膏夹出来放进搪瓷盆里。我和大弟在火盆边哄小弟玩,等热油膏一捞出来,我和大弟就凑到锅台边用手捏着吃。父母也变得和气了起来,放手让我们吃。要过年了,大人一般都不在这时候骂孩子。等到大年三十吃团年饭的时候,姐弟几个肚子都涨得吃不动了。

      年三十晚上,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我和大弟每人手里提一把红灯笼,兴高采烈来到巷子口。灯笼是父亲几天前用红纸裱糊好的。全村的孩子们都出来了,大队人马每人手里提个红灯笼,从巷子口出发,环绕着东西两个巷子,就像游行队伍一样,边走边大喊大叫:“红灯笼,花灯笼,三十晚上打灯笼……”“唔好好,唔好好,大年三十吃油膏……”有调皮的孩子会喊;“哥俩好,哥俩好,哥俩上街去买表,你掏钱,我戴表,你没有媳妇我给你找……” 全村的孩子们都疯狂了,举着灯笼大喊大叫着,脸蛋被灯笼映照得红彤彤的,兴奋地笑着、喊着、走着,就像一条红色的长龙在村子里游走。好像要把一年的单调、贫穷、乏味赶走,把集攒、期待了一年旳快乐,一股脑儿在三十晚上迸发出来。

       初一清早,父亲大声喊叫着赖床的大弟和我,“喜鹊,书宝,起床,我要放鞭炮了……”我俩一听,一咕噜翻起来,一边大声央求父亲再等一会儿,一边忙不迭穿新衣服起床,跑到院子里看父亲放鞭炮。

      父亲用棍子挑着鞭炮,然后用火柴点燃,红色的鞭炮就在楼门口“噼噼啪啪”响起来,村子里鞭炮声此起彼伏。接着,母亲开始在厨房搭火烧水煮饺子,火盆里的炭火也生起来了。吃过饺子,二姐往衣兜里装几个核桃,带着我去村口花粉家玩丢窝的游戏。花粉和二姐同岁,她家院子是全村最大的,大年初一孩子们总是聚集在她们家玩丢窝的游戏。东巷子的孩子们都穿着新衣服,兜里装着核桃,不约而同地到花粉家院子里汇合。

       晚上,大队院戏楼唱戏,吃过下午饭,村里的孩子们,就拿着家里的大小板凳,去大队院里占地儿。由于文化生活贫乏,大队院戏楼每次唱戏,总是盛况空前。这时候,大队院一下子变成了马蜂窝,嘻嘻哈哈、热热闹闹、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就像蚂蚁搬家似的,拿着家里的大小板凳,或木墩子,去大队院里占地儿。我们家就在大队院隔壁,下午,一撂下饭碗,二姐带着我这个小跟班,拿着家里的大小板凳去大队院里占地儿。因为占地儿早,二姐就把板凳放在离戏台较近的中间地段,嘱咐我坐在板凳上看着。二姐也严阵以待,在旁边一边玩,一边盯着,生怕一不留神让来迟的蛮横男孩子插了队。

      大年初二开始走亲戚拜年。初二主要是女婿拜丈人,初三开始走一般亲亲。拜年一般是父母领着子女,提着一篮子馒头去亲戚家。到了亲戚家后,大人们相互问好,小孩子就和亲戚家的孩子一块疯玩。亲戚用米饭炒菜盛情招待。饭后,从篮子里取出二十个馒头,放在亲戚家墙根板柜上,然后提着篮子告辞。亲戚会在篮子让回四个馒头作回礼,还给拜年的孩子发一两毛钱压岁钱。拜年就好像是相互做着交换馒头的游戏。但大家乐此不彼,也算是一种很朴素的亲情吧!

       1978年,大姐高中毕业了,家里多了一个劳动力。大姐长得很好看,白净秀气的鹅蛋脸,大大的眼睛,苗条的身材。我羡慕地看着大姐,希望自己长大后也像大姐一样漂亮。

      二姐也上初中了,二姐贪玩淘气,父母都希望二姐辍学,家里需要帮手。母亲说,大姐上了高中还不是照样回村劳动,上学多反而缺少锻炼干活,也没力气。但二姐不服气,生气地反驳母亲:“大姐都能上高中,凭什么不让她读初中?”母亲没办法,只好由着二姐了。

       其实二姐在学校就是混日子,但又不舍得离开学校,这让父母很无奈。二姐既勤快又机灵,她上山挖草药,去河边树丛捡知了壳,卖的钱就够自己交学费。二姐上学是时断时续的,农忙时,她就逃学帮母亲干家务,照顾小弟弟。农闲时,她又背着书包去学校啦。在学校比男孩子还淘气,让班主任很头疼。

      一天,二姐的班主任,一个中年男老师上门找父母告状,说二姐上课老是偷着玩,还和班上的差生拉帮结派,欺负学习好的同学。学习成绩在班里是倒数,还经常和班里男生打架。

       父亲不待见二姐,就对老师说:“我们家这个二鬼就不是个好东西,在家里又凶又嘴馋,老欺负弟弟妹妹,在村子里也惹事生非,一看就不是读书的料。可不想干活,非要赖在学校不可,真是占着毛坑不拉屎。她要是能成才,狗都不吃大米饭了……”

      父亲的话,让躲在门外的二姐全听见了。老师走后,二姐气得撅嘴又瞪眼,抹着眼泪找母亲论理:“哪有父亲这样说自己女儿的,我要帮家里干活又要上学,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能学习好吗?说我嘴馋,整天吃不饱饿肚子,饿得头晕眼花的,不自己想办法能行吗?”

       其实二姐是家里最勤快的孩子,冬天家里烧土炕旳柴禾,都是她下午放学后,去河边的小树林扫树叶,一背笼一背笼背到楼上的。放学后,还帮母亲做饭洗锅,去泉里洗红薯,上坡打猪草,照顾小弟弟,但因为她性子太野,经常给父母惹麻烦,于是总是挨父母骂。

       二姐比男孩还淘气,在外面不是偷摘了人家葡萄树上的葡萄,就是和别家孩子打架了。别的家长动辄拉着自己的孩子找母亲告状。等告状的家长一走,母亲就生气地大骂她:“生你这个逼女子有啥用,就知道淘气害人给父母惹麻烦。我一天累死了,还要向人家陪不是,说好话……”二姐也不示弱 ,还嘴说:“我又没让你生,谁让你生我啦,跟着你们只会遭罪。”母亲气急啦,破口大骂:“你个屁女子,谁让你不托生到有钱的人家,就是个受罪的命,我生你养你难道还有错啦?”

      二姐也不示弱,还嘴说:“谁稀罕你生我啦,你以为我情愿让你生,整天吃不饱穿不暖,穷得像个叫花子。”母亲勃然大怒,抓起擀面杖跑过去打二姐。在武力的威胁下,二姐终于败下阵来,撒开脚丫子跑巷子里去了。母亲余怒未消,吓唬说不许二姐回家吃饭。

       饭做好了,姐弟几个都端起饭碗来到巷子里。二姐就藏在巷子口,她从兜里掏出五分钱让我看一下,然后说:“小妹,去给姐姐舀碗饭端出来,一会姐带你去买水果糖吃。”我就高兴地回家给二姐把饭端出来。其实,母亲也知道二姐的鬼主意,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家里孩子多,父母负担重,大人受苦,孩子也跟着遭罪。父母一年忙到头,但苦日子总是熬不到头。大人吃苦受累的,心烦时,就把气撒在孩子的头上。

      放暑假了,姐弟几个都很高兴。夏天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季节。中午,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二姐带领着我和大弟去丹江河里打江水。 二姐拎着一篮子脏衣服,我和大弟跟在二姐身后,沿着门前小路朝丹江河走去。一会儿,就来到了河边。河里大人小孩都很多,大人坐在阴凉处旳大鳖石上洗衣服,孩子们穿着背心短裤在水里游泳、嬉戏。二姐也在河边旳大鳖石上坐下来洗衣服,我和大弟就在鳖石   附近的浅水里戏水。二姐洗好衣服后,把衣服晾晒在河边的树叉上,也下水游泳嬉戏。疯玩够了,姊妹们头上戴着柳条帽,相跟着从河里返回家。二姐去泉里端一盆清凉的泉水,放上糖精后,姐弟几个如饮甘露。孩子的快乐是最简单的。村里的那一泓泉水,在我心里实在神奇,夏天清凉甘甜,有大人小孩生了痱子,用凉丝丝的泉水冰几次就好了;冬天又冒着热气,洗衣服手也不冷,给全村人带来了方便和微暖。

      暑假里 , 大姐喜欢带着我去赶集,我眉心有一颗红痣,那颗红痣总能招来艳羡的眼神。随着我一天天长大,那颗红痣也慢慢地褪色,颜色变得越来越浅。于是大姐和二姐都很惋惜,觉得少了那颗红痣,带我出门没过去有面子似的。于是带我赶集时,就把过年蒸馍时母亲买的红颜料用水研一下,用筷子头在我眉心点一下。就像过年时每家都为了吉利,在馒头上点一个红点那样。

       一天,父亲下班回家说商於电影院要放《孙悟空大闹天宫》,听说很好看,让母亲带着小弟去看。商於镇是区工所所在地,是全县最大的镇子,父亲就在那个镇子上班。

      母亲无精打采地说,小弟年龄小看不懂,她也没那份闲心,看几个大的谁愿意,你领着去看吧。

      二姐马上说:“我想去看,我领着小妹一块去。”父亲破天荒答应了。

      第二天早上,父亲上班时带着我俩一块去。我坐在自行车前面,二姐坐后面。二姐喜欢去父亲单位,说有一次母亲领她去赶集,在父亲单位吃了顿饭,比家里的饭菜好多了。

      白天,父亲忙着上班,我俩就在屠宰场后院玩。屠宰厂有十几间门面房,店面支着很多肉架子,几个营业员在里面卖肉。屠宰场院子里支着几口大锅,是杀猪的地方。从院子一个小门出去,就来到屠宰场的后院。后院里堆着大堆的猪骨头和猪毛。二姐就领着我在那些猪骨头里找猪拐。找到四个就能玩一种抓拐旳游戏。

      二姐大我五岁,个头也长得快。父母一直把她当假小子抚养,理着短短的男孩头,穿着大姐的旧衣服,还经常帮家里干很多家务活,但她性子太野,就经常被父亲骂。可二姐胆子大,并不怎么害怕父亲。

      傍晚,父亲把我俩送到电影院门口,让我俩电影结束后,在电影院门口等他。父亲和电影院的人很熟,他向捡票员打了声招呼,就让我俩进去了。父亲不爱看电影,回单位和同事聊天喝酒去了。父亲性格粗犷,喜欢划拳喝酒和天上地下地侃大山。

      进了电影院,里面人满为患,吵吵嚷嚷的,有带着凳子坐在中间的,有站在两边和后面的,也有蹲坐在最前面的。二姐拉着我挤到前面人群中蹲下来。这是我第一次在电影院看电影,心里有点害怕,寸步不离地跟着二姐。电影开始啦,热闹的电影院顿时变得安静起来,人们的眼睛都被神通广大的孙悟空吸引啦。我看不明白,只是稀里糊涂地凑热闹。二姐却看得兴高采烈,神情紧张投入。

       电影结束啦,二姐拉着我的手随着散场的人流来到了场外。散场的人们很快就四散而去,可左看右看却不见父亲的影子。电影院开始放第二场,等在外面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走进了电影院。只有我和二姐孤零零站在门前翘首等待。

      又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父亲的影子。电影院外面光线暗淡,门前是幽暗狭长的公路。附近是一片幽深的包谷地。父亲的单位在老街,可电影院在新街,我俩不熟悉环境,不敢乱跑,只好继续等候。我突然害怕起来,胆怯地对二姐说:“二姐,我害怕。”二姐安慰我说:“有姐在,别害怕,咱爸很快就会来接咱们了。”

      又眼巴巴等了半天,还是不见父亲的影子。夜深了,幽暗旳公路上没有一个人影,有种令人紧张的诡异感。

   “姐,我害怕!呜呜呜……”我大哭起来。

   “小妹别怕,咱俩进电影院里面等爸爸吧!”二姐说。

      因为是第二场,检票员在电影放映不久后就离开里。我和二姐就又进了电影院。电影院里人比第一场少了很多。二姐拉着我就又挤到前面,站在人堆里糊里糊涂看了起来。电影演到半场时,电影院的大喇叭里突然传来了广播员的声音:“大家请注意!大家请注意!请刘红梅和刘喜鹊两位小朋友赶快到电影院放映机旁边来。你们的爸爸老刘在找你们。”

      我已经坐在地下睡着了,二姐听到喇叭声后,就连忙摇醒我,拉着我挤出人群,来到放映机旁边。父亲果然站在放映机旁边,正烦操不安地左顾右盼。看到我们两个,他劈头就骂:“让你们两个看完后在电影院门口等我,可你们两个小狗日的倒好,看了头场看二场,害得老子找了半天,还以为你们两个丢了。”父亲还不解气,抓住二姐的一只胳膊,抬脚往二姐屁股上踢。二姐倔强地一声不吭看着父亲。放映机旁边的几个大叔连忙拦住父亲。在人们的劝说下,父亲的火气才消了下来

      夜深了,幽暗的公路上空无一人,父亲骑着自行车带着我俩回家。寂静的公路两旁,是幽深的包谷地,父亲一言不发地卖力蹬着自行车。自行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我心里充满恐惧,担心有怪物会突然从路边窜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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