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玄黎仔细端详着这副画像。画中人极为传神,可见是对她熟悉的人。宋俘中能有这样画技的人应是素有此好,她绞尽脑汁想能有谁呢?“陈染秋?难道她也被俘虏来了北方?那她为何不直接来相见?除此之外,还有谁擅画呢?她灵光一现,忽然想到了那把玉扇上的鲜血梅花。难道是他!”姜玄黎立刻恼羞成怒,可是再仔细凝视着画中的自己,又不禁想起了霍初贤,想起了霍初贤曾经也暗自画过自己的画像,最后却用来追捕她。不知不觉一滴眼泪落在了画轴上。她赶紧擦了擦画轴。她原以为要穷尽一生的恨意去报复的一个人,现在她已经原谅了。时间的确是一剂良药,它穿越了生死。如果她当初不同意这门亲事,没有登上那艘去汴京的船,那么她依然在江南,也不会落到金人手中。可能这就是天意吧。她心中又想起了尼庵住持的那句话“身处繁华中,始终置身事外”。的确她一直是个冷眼看客,在霍初贤身边如此,在完颜宗翰身边也如此。更讽刺的是,作为亡国奴,她反倒比以前自由了,她想到此有些哭笑不得。她研了墨,在画上提起笔写了一行字: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待墨迹干后,她叫来了刚才那个侍女,赏了她一两银子,道:“画得挺好,你告诉那个人有此技艺当为官家效力,不要枉费了才能作这种事了。”侍女应了一声拿着卷轴走了。姜玄黎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无聊生活的点缀?一旦败露将死无葬身之地。可是他宁愿冒这样的险,自己也跟着走了这一步险棋。父与子都是痴情之人吗?也许霍锦丰真的与段灵南不同。虽然都为世家子弟,一个为功名所累,一个玩世不恭。若是在太平盛世,他们都是人生的赢家,都可以做那薄幸锦衣郎。如今,一个天南,一个地北。“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也许是伴在完颜宗翰身边的缘故,她也越来越爱喝酒。想到李清照喜欢饮酒,必是因为赵明诚而生出许多离愁别绪需要遣怀。而自己呢?想到此处,她又提起笔,填了一首《忆王孙·独酌》:

     明月又上小楼西,独斟浊醪想归期。几斛觥觞眼迷离。怎得依。红瘦香冷无人惜。

      要让文人泄露心机不难,一点酒就可以挥毫泼墨发牢骚。自古以来皆如此,作为色艺双绝的姜玄黎也未能免此俗。

     当她再次收到卷轴时,是一幅设色精美的花鸟画。姜玄黎看后在画上写道:“院体花鸟虽设色明艳富贵,却呆板得很,未必符合画院规矩才是好画。

     姜玄黎在百般权衡之后,决定继续这一步险棋。她这次让侍女带着她悄悄去见了霍锦丰。原来金人很知人善任,俘虏的大批朝廷工匠艺人都留于宫中侍奉,霍锦丰以画艺见长得以在金人的皇宫中待命。姜玄黎看见霍锦丰在见到她的一刹那间眼前一亮,她便知道这个人是能够信任的了。她赶紧对霍锦丰悄声道:“你不要再画这些花鸟了,你要找机会接近韦贤妃,她是南宋皇帝赵构的母亲,将来最有可能回到南宋。你与其给我画画,不如去给她画画。取得她的信任,或许到时能带你一起回南宋。这是你唯一的出路。”霍锦丰闻听点头道:“若有那么一天我一定带你一起走。”姜玄黎含泪道:“在这个皇宫里,你是我最牵挂的人,你要保重自己。”

     1135年2月9日,金太宗完颜晟驾崩。按照金太宗遗诏,将皇位传给金太祖嫡长孙完颜禀,宗亲以完颜宗翰为首,完颜宗辅,完颜兀术等宗室皇亲作为顾命大臣共同辅佐完颜禀执政。

      完颜禀是一个刚满16岁的孩子,登基后朝政大权旁落于完颜宗翰手里。当时的金国实际上是完颜宗翰在一人独大。出现这样的政治局面是姜玄黎始料未及的。由于身边的这个男人大权在握,因姜玄黎倍受他宠爱所以得到相当的尊重和优渥的待遇。姜玄黎就是利用这一宝贵时机去接近韦贤妃的。

     韦贤妃久居宫廷,最擅于揣摩人心。虽然在宋徽宗时期并不受宠,但在金国盖天大国这里,却成为完颜宗贤的宠妾。韦贤妃热情地招待姜玄黎的来访,言语间亲切地以姐妹相称,“实不相瞒,我怀了身孕,身边连一个亲近之人都没有,心里很是忐忑。”姜玄黎惊讶道:“姐姐有福了,孩子出生后你也有了指望了。”

韦贤妃笑道:“妹妹何其聪明,我们作为亡国奴在这里活着,朝夕间性命都不由自主。”姜玄黎道:“姐姐终究还有更大的指望,能生出当皇帝的儿子,可见就是有福之人。”韦贤妃紧张地捂住她的嘴让她赶紧禁声,“说话要小心!”姜玄黎见状突然落下泪来,“对不住了,妹妹心里实在太羡慕姐姐了。”韦贤妃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言语。姜玄黎道:“姐姐,我有时间会常来看你,你好生养胎。”

     姜玄黎离开了盖天大国完颜宗贤的府邸,她心里感叹道:若不是这场变故,她岂能有机会和宫里的娘娘平起平坐说句话。人生真是风云变幻变测,她算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吗?可是终究没有名份,作为妾室,她比谁都懂栖得大树好乘凉,也知道树倒猢狲散。她只能在内心祈祷在完颜宗翰的统治下金国能够长治久安,而自己能够盛眷不衰。

     由于完颜宗翰大权独揽,整日忙于朝政,姜玄黎反倒有了很多自由的时间。她把闲暇全部利用起来抄写佛经,甚至请来僧人超渡霍初贤的亡灵。对她而言,可得解脱处,唯有在神佛前。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再梦见霍初贤的时候,已是十分温和的面孔,让她每每醒来,仔细回忆梦中情节甚至让她感慨往事追思难抑。他曾经是个温柔的男人,是自己让他变成凶神恶煞的?她曾很想好好与他共度余生,可到头来为什么会事与愿违呢?思来想去,她终于得出一个结论,原来是她不肯委曲求全。虽然在完颜宗翰面前,她一样是妾,却没觉得委屈,究其深层原因。完颜宗翰从不在乎她的出身,作为金人的俘虏,她却比在宋国获得了更多的尊重和自由。她必须承认她是个极端的特例。在宋人眼中,完颜宗翰雷霆万钧,挥斥方遒,但在她这里,他是一个多么暖心的男人。在经历了霍初贤之后,她才第一次感受到,宋人的感情捆绑了太多儒学礼教和观念。这恰恰成为了两人感情中的杂质。而完颜宗翰是草原上的雄鹰,他睥睨一切世俗和传统。

      两厢比较之下,霍初贤那种文人士大夫的格局显出了狭隘自私。完颜宗翰则像一个发光发热的大火球,不能掌控,但给她带来光明温暖。如果说霍初贤的感情是工整严谨的楷书,那么完颜宗翰的感情是洒脱豪放的飞白。

       公元1135年,金熙宗完颜禀抓住了一个机会,以贪赃罪斩首高庆裔,并株连完颜宗翰亲信多人。一举夺回政权,使完颜宗翰在朝中再难呼风唤雨。完颜宗翰半生戎马,没想到最后竟输给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心里气愤憋闷,一下子就病倒了。

姜玄黎经常为完颜宗翰奉汤端药,见其病体沉重,一副要下世的光景。她心头积起乌云,不知自己以后何以为继。完颜宗翰有一日精神略好,喝完药之后,握住了姜玄黎的一只手,“我知道我已经时日无多,丢下你可怎么办呢?”姜玄黎泪眼婆娑,“将军会好起来的!妾不能没有将军。”完颜宗翰笑道:“那你愿意陪我共同赴死吗?”姜玄黎的手握在完颜宗翰的手里不禁一缩,嘴上说道:“妾的命是将军延续的,妾说过要做将军的贴身匕首,妾愿生死相随。”说完泪如雨下。完颜宗翰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这话吗?”姜玄黎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完颜宗翰放开了她的手,“你可以不死,但有一个人要代你死。”“谁?”“霍锦丰!”

      姜玄黎如闻晴天霹雳,赶紧跪在床前,哭道:“将军,一切都是妾的错,妾只是想利用他,妾对他没有非分之想。”“你一直想离开我,这算不算非分之想?”姜玄黎一把握住完颜宗翰的手,哀求道:“他的父亲因我而死,求您放过他的儿子吧。我愿出家为尼,在佛前日日为您祈福。”完颜宗翰轻轻闭上了眼睛,叹了口气,沉吟片刻,问了一句:“你这辈子有真心喜欢过一个人吗?”说完立刻睁眼盯着她的眼睛,姜玄黎被逼视得不敢直视,颔首道:“有过的。只是华夏文字八万个,唯有情字最伤人。”完颜宗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你的一举一动,皆在我的掌控之内,你们的兵法不是有三十六计吗?我用的是欲擒故纵,你想用的是走为上。有意思吗?”姜玄黎赶紧伏地叩首,哭道:“妾甘愿以死谢罪,只求将军饶了霍锦丰。”完颜宗翰看了看姜玄黎,“我没有正式娶你,是想保护你。越是喜欢一个人,越不能把她推向峰口浪尖。也许是这个原因,让你始终不能真心对我。我五十八岁了,有过的女人不计其数,但我知道,能真心爱我的没有几个。你就是为我殉葬,也是不甘心的。我身边只不过多一个幽魂罢了。”

      按照完颜宗翰的遗愿,姜玄黎被赠给他的堂弟完颜兀术。只是姜玄黎没有想到,在完颜兀术的府中竟遇到了以为此生都不会再遇见的陈染秋。两人相拥而泣,经姜玄黎一问你怎么也被金人掳到了这里?陈染秋擦了擦眼泪,“有些话在这里不便说,你闲暇时到我那里坐一坐。我会如实相告。”

      姜玄黎按照陈染秋给她的地址,来到一所专为安置宋人女俘开设的娼寮。让她颇为惊讶的是陈染秋在这里竟代金人管理着这家娼寮。姜玄黎满腹狐疑,当她再见到陈染秋时,没想到她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将她的心击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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