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小生命赤裸裸的来到这个陌生的人世间,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父母;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更无法选择自己的性别。于是从他出生的那刻起,人世的冷漠,命运的多变,前途的迷惘,都有可能与他不期而遇,但生命总是义无反顾。
1970年腊月,年关将至,天寒地冻,在一个灰暗的农家小屋里,一个女婴呱呱坠地。她的出生,没能带给父母一丁点儿的喜悦,反而让他们失望沮丧、痛苦不堪。
此前, 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女儿,父母望眼欲穿,希望生下一个延续香火的男孩。父亲早已放出狠话,如果再生女孩,生一个溺死一个。在贫穷和重男轻女的双重压力下,父亲讨厌女孩。
但父亲又一次失望了,他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个刚出生的女婴:她的眉心长着一颗鲜红的美人痣,一双大眼睛也好像懂事般看着父亲。这一刻,父亲居然胆怯了,双手颤抖的厉害。女儿眉心的那颗红痣,也许像一滴鲜红的血,硬生生刺入了父亲的眼中。
“大兄弟,别再作孽了!看这娃儿长得多好看,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就留下吧!”帮母亲接生的秀云姨,在一旁小心地劝说着父亲。母亲躺在床上,眼睛里流淌着失望痛苦的泪水。她是无能为力的,只能伤心欲绝地等待父亲对女儿的裁决。
我懂事后,从邻居的闲聊中,听到了这戏剧性的惊险一幕。大人们的谈话很少忌讳孩子。盛夏旳夜晚,女人们就会聚集在巷子口 ,大场边,一边纳凉,一边嘁嘁喳喳,东家长李家短的拉家常,聊着那些永远也说不完的家事。大我五岁的二姐几乎知道家里的所有秘密,在我稍微懂事后,她就曾打趣我,说:“瘦蚂蚱妹妹,算你运气好,咱爸把你留下了。咱爸把两个女娃都撂马桶里淹死啦,咱爸的心比魔鬼还狠呀!就盼着咱妈生男娃儿,咱大弟也是你还没满月,咱爸从外面抱得人家的孩子。”
记忆里,每天清晨,壮实的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去十里地的商於镇上班,母亲带上农具去生产队上工,两个姐姐也各自去学校了。我和大弟被反锁在家里,乖乖地睡在床上,等待着母亲放工回家。那是一个光线暗淡的小卧室,挨着巷子的那面墙上有一个用纸裱糊的小窗户。两双小眼睛都盯着这个透着亮光的窗户,盼望母亲早点放工回家。
我两岁左右的时候,厄运就像梦魇一样降临到了我的头上,记忆里的一切都似梦非梦,隐隐约约,真假难辨,但手上的伤痕告诉我一切都曾发生过。
一天下午,母亲收工回家,拖着疲惫的身子在灶房做饭。母亲中等个头,留着齐耳短发,清瘦的脸庞,走路很快,干活也很麻利,但是脾气急躁。我和弟弟趴在锅台旁边的小桌子上,用一把小刀切萝卜吃。我用小刀把一根红萝卜用小刀切成小块,俩人边玩边吃。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旳烟气。过了一会儿,我和弟弟就争夺起那把小刀来,小刀被壮实的弟弟夺走了,我“呜呜呜”大哭起来,我的手指头被小刀割破了。
一身疲惫的母亲生气了,忍不住骂起来:“两个小祸害精,没一个好东西,真不让人省心,就知道淘气害人……”母亲板着脸走过来 ,拉过我的手看了一眼,然后从针线笸箩里找了块破布条,缠在我受伤的手指头上,然后用细线扎紧,又忙不迭做饭去了。
母亲要上工,放工后,还要做一家人的饭。还要挑水、缝衣服、做布鞋……像一台永远停不下来的机器。
每天晚饭后,父亲就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了。淘气的二姐正和一群小伙伴在院子里玩游戏,父亲推着自行车出现在楼门口。父亲把车子放到院子里,然后走进上房,看到屋子里脏兮兮旳,火气就忍不住爆发了,大骂起母亲来。骂母亲不会过日子,把家里懂得像猪窝,他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才娶了这样不中用的女人。
我家上房是两间半土坯房,还是爷爷留下来的。另外两间半住着二叔家。堂屋墙上挂着一张毛主席像,墙根放着一张大方桌,两张靠背椅,还有两张旧板柜,柜子里装着粮食和杂物。
父亲骂完母亲,用眼睛打量院子里的孩子们,顿时火气更大了。“生你们这些女娃儿有屁用,干不了农活,还淘气不懂事,惹老子心烦,害老子辛苦养活……”父亲忍不住接着骂起来。机灵的大姐早已拎着一篮子红薯到泉里去洗了,淘气的二姐连忙挎上篮子,和她的小伙伴们一块上山打猪草去了,我蹒跚着和弟弟一块去院子外面玩了。
可我那受伤的手指头却疼得厉害起来,我只好哭着去找母亲。母亲绷着一张愁苦的脸,正要下地去干活,于是不耐烦地说:“自己一边玩去,怂女子,娇气啥里!就划破点皮,还能疼死你。”
父亲讨厌女儿,总是凶神恶煞似的。母亲也绷着一张愁苦的脸,她的心被贫穷、劳碌、失望占满了,无暇关心自己的女儿。
秋天是收获的季节,人们早出晚归地在里干活。掰玉米、收黄豆、挖红薯、种麦子……当母亲把队里分的红薯,一担担挑回家里在堂屋堆成一座小山丘时,秋收终于结束了。
母亲开始在家里忙碌,要晒红薯片,窝酸菜,淹白菜。天高云淡,慵懒的太阳撒在田野里,没有了夏日的火热,就像一颗失去了热情的心。田野里的麦苗已探出了嫩芽,像满地绿色的针尖。女人们都在忙碌着,把红薯用刀切成片,晒到大场边的麦田里。我伤心地抹着眼泪,蹒跚着来到母亲身边。
母亲忙着晒红薯片,没功夫搭理我,秀云姨看不下去,就走过来,解开我手上的细线,可我手上包裹的布条却粘在了手上,怎么也解不开。“死秀花,快来看喜鹊的手。”秀云姨冲着母亲大喊道。
第二天,父亲背着我去了公社卫生院。等从卫生院出来,我的左手小指缠着纱布,但有一个关节被切除了。
父亲背着我走在村边的小路上,脸上挂着难得的微笑,说回家给我买水果糖吃。我满心欢喜地傻笑了,想着那令人垂涎三尺的水果糖。小路两旁是萧瑟寂寥的麦田,田地里落着一层枯枝败叶,寒冷的冬天就要来到了。
父母还在为生男孩而煞费苦心,晚上睡在土炕上长吁短叹。我和大弟晚上和父母睡。大姐和二姐睡在厢房里。我出生后,母亲就一直没能怀孕,随着时间的推移父母一天天焦虑起来。父亲买回了很多中药让母亲喝,家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难闻旳中药味。
冬去春来,母亲经常带着我和弟弟一块上工。母亲在地里干活,我和弟弟在地头玩耍。山坡上的草日渐茂盛起来,队长就分派妇女给队里的牛割草。这是妇女们喜欢的活儿。清早,母亲背着背篓去后坡割草,我和弟弟屁颠屁颠跟在后面。
走到半坡时 ,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出现在路边山坳里。房子周围环绕着各种果树。一个老太太走过来,热情地和母亲打招呼,让母亲在她家歇歇脚。老太太招呼我和弟弟进屋去,给我俩的衣兜里各装了两个桃子,那桃子竟然是开水煮过的,吃起来绵软甘甜。这家人也是我们小队的,队里就他们一家住在这荒僻旳半坡。
母亲来到一块蒿草旺盛的洼地,放下背笼蹲下身子开始用镰刀割草,我和弟弟也停下来在地头找小蒜。
到了做午饭时间,母亲把脚下一堆一堆的草,一捆一捆抱起来放进背篓里压实,但已经冒出了背篓很多,就用背篓上的襻绳襻起来,让过路的熟人帮忙扶起来背在肩膀上,返回小队的大场边,等队长过秤记工分后带着我和大弟回家。
虽然大人们很忙,心烦气躁、疲惫劳碌,孩子们也都穿着破旧衣服,吃着粗茶淡饭,但夏天对孩子们来说真是个快乐的季节。放暑假了,小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尽情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
每天午饭后,大姐和二姐带我和大弟去丹江河打江水,每天中午,我们姐弟都在河里嬉戏乘凉。
傍晚时分,二姐又和一帮孩子在大场边的麦垛上玩嗨了。一群孩子争先恐后爬到麦垛上,从麦垛上往下跳,就像蹦极一样。地下摊着厚厚的一层麦秆,跳下来就像落在棉被上,又好玩又刺激。我们边笑边跳,一个个都变成了小疯子,跳着喊着,比看谁的胆量大,看谁摔得跟头少。玩累了,返回家,一爬上土炕就迷糊了,顷刻间进入了梦乡。大人没心思管小孩子讲卫生,家里孩子多,父母早出晚归地下地干活,养孩子就像养小猫、小狗一样,只要饿不死,冻不死就可以了。
1974年,母亲又生下了一个女儿。父母再一次受到沉重打击,竟然没有溺死,但很快就送给了山里一对不能生育的夫妻。
我瘦得皮包骨头,老是觉得肚子饿得慌,淘气的二姐还老是拿我开心。一天下午,二叔家买回了两头小猪,和大猪放一个圈里。我们姐弟以及邻居家的孩子们,都闹哄哄趴在猪圈旁看猪玩。我人小看不到,就爬到猪圈边的干粪堆上。
二姐拿我开心:“瘦蚂蚱,当心掉下去让小猪吃了你!” “猪不吃我,猪要吃胖猪猪二姐。”
二姐突然生气了,用手推了我一把说:“胆子真大,敢骂姐姐啦!看我不让猪吃了你。我一个脚下不稳,扑通一下掉进了猪圈里。看到近在咫尺嗷嗷乱叫的大小三头猪, 我吓得呜哇哇大哭起来。正在给猪喂食的哑巴二婶,连忙跳进猪圈把我抱了出来。我的左胳膊肘竟然骨折了。
母亲大骂二姐:“二鬼,你真不是个好东西,家里老的小的你都敢惹。老三瘦得皮包骨头,一阵风就能吹走,你还欺负她。老三胳膊要是折了,变成残废了,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母亲背着我去找宽厚伯接骨。宽厚伯有很好的骨科手艺,帮我接了骨,把我的胳膊用布条襻起来,襻在胸前。两个月后,才帮我取下襻带,又指导我活动胳膊肘让慢慢伸直。二姐祸闯大了,只好每天按母亲旳吩咐给我端饭、端水 ,照顾我上厕所。三个月后,胳膊才能完全伸展开。周围旳孩子们都笑话我是个泥娃娃,不敢碰,一碰就坏了。
也许我真是泥娃娃,哪里都不结实。冬天,穿着母亲做的布鞋,我的脚指头又冻烂了,脚后跟还皲裂了。二姐在大场和同伴门玩夹沙包,我一瘸一跛站在边上看。在家里窗台看到一盒尿素软膏,就像捡到宝贝般装进衣兜里,脚痛得时候,就坐在石板上,脱下鞋子,往脚上抹点药膏。
1976年10月, 46岁的母亲奇迹般生下了一个儿子。父母喜极而泣。村里人也当奇迹发生般议论着,就像一颗星星落在了我家的土炕上。和母亲要好的英娥婶儿却说是她带母亲求神的结果。一向凶巴巴不信鬼神的父亲,居然也迷信起来,等小弟百天后,让母亲去烧香还愿。
家里也严阵以待。在秀云姨旳指挥下,父亲用铁锨铲了锅灰把楼门口围起来,父母卧室门上也挂上一绺白线,炕头上还放着一股桃条,不让外人随便进出父母的卧室。
有了小弟弟,父母多年的心结终于打开,脸上终于露出了幸福的笑容。家里一改往日的阴霾,洋溢着快乐的空气。父亲每天下午回家,腰直腿壮地推着自行车走进巷子里,乐呵呵回到家,车把上挂着走后门买的白糖、奶粉和合作社处理的布头子。父母对我们姐妹也和气了很多。父亲让一个算命先生帮小弟弟取了个名字,但却有四个字,母亲不同意,说像外国人的名字。最后母亲一锤定音,给小弟弟取名——刘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