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春死后,有近一年时间高粱秸像掉了魂儿,每到黄昏就站在家春坟前喊为她送殡时的那些号子。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几年后他竟成了这一带有名的号子王,五里三乡出殡皆来请他。

  高粱秸初显身手是在夏爷的葬礼上。那年,夏爷去世,请宋家集的震三山来喊号子,可巧人家早应了别家,派他一个半吊子徒弟前来应付。那小子是个二百五,架子大得比师父更像师父,颐指气使仿佛皇帝老子。一听说夏爷是大地主,陡然来了革命劲儿,临到出棺,甩手不干了,瞪着傻眼叫:“俺一个血贫农的后代,咋能给狗地主送殡喊号子?这是为剥削阶级摇旗呐喊,这阶级立场俺可得站稳哩!”夏家人给他磕头作揖,那小子越说胖越喘,梗着脖颈就是不依。高粱秸见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拉起夏家兄弟说:“娘的,他还别拿搪,少他这根破椽子还不能盖房子哩?咱别求这半吊子二百五,起来,这号子,俺给夏爷喊!”

  鲁西地方喊号子这行当有宗有派,皆师出有门,是磕头拜师亦步亦趋学来的。要请最有名的号子王前来主理丧事,你光有钱不行,还得有德,人缘要好,是忠孝之家。届时由族中长者携礼亲往下帖。喊号子的人似乎职业使然,大多不苟言笑,少言寡语,表情凝重,令人望之生畏。可一出了场,就像演员登台,立马变了个人,两眼放光,精神抖擞,大声大嗓的吆五喝六,两手摆摆划划,滔滔不绝满嘴蹦玑吐玉,像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将各色人等分派得井井有条,把群乱蜂似的乌合之众调理得像训练有素的白衣士兵。

  出殡之时,号子王站在高处,昂首挺胸,高高扬起右臂,拖长嗓音高喊:“起棺啦——!”抬棺的一帮壮汉就齐齐地应和:“嗨!”“你们要慢慢地起呀!”“嗨!”“小心地行呀!”“嗨!”那大棺就随着那一呼一应稳稳地抬动。抬棺讲究平稳,能否平稳如水关键却在号子王的指挥吆喝。为显本事,号子王会让东家倒上满满一碗白酒放于棺头,十条香烟依次摞在棺顶,众人抬着棺在号子王的吆喝下齐心协力,上岗下坡,东拐西转,那酒不能洒,烟不能倒,平稳得如漂浮于静静的水面上。

  那半吊子见高粱秸出头揽事,鼻子都笑歪了:“这个棒槌,你以为喊号子有嘴就能干得?”他撇撇嘴,叼着烟,翘着二郎腿坐到一边喝茶等看笑话。

  高粱秸把外衣一扒,挺胸昂首站在院子中央,扬起右手,高喊一声:“起灵喽——!”像晴空里响起霹雳,震得全院鸦雀无声。那声音嘶哑,高亢,带着远古的苍凉和灵魂的震撼,像从地底下冲击而出,带着山崩地裂的威力震颤人心。

  堂屋正中围棺待命的小伙子齐齐应和:“嗨!”

  高粱秸又喊:“你们要慢慢地来呀!”

  众人又应:“嗨!”

  “小心地行呀!”

  “嗨!”

  一呼一应,齐整划一,连那半吊子都看傻了。一路上,高粱秸满口新词,把夏爷一生的厚德善举一一喊出,让送殡的听了号啕痛哭越哭越痛,围观的也泪流满面越流越多。一些上几岁年纪的更是忆起夏爷生前的好唏嘘失声。

  高粱秸自此名声大噪,倒超过了宋家集的震三山,十里八乡经常有人提了烟酒登门相请。喊号子也遂成他的第二职业。高粱秸把人家送的酒统统拿给郑掌柜,有空便和家旺爷儿们酒盅扣鼻梁,喝得啧咋有声。

  高粱秸是第三生产小队的队长,三队的地头多,种的黄花菜也多,且有粉房油坊。虽说产品销售经营核算归大队统一管理,可利润是小队大队平分的。他们队也就成了夏家窝棚最富的小队,一个工值一块五。队里的社员感激高粱秸,对他心服口服。社员们最是实在,不听人瞎呱呱,也不想太多的事儿,谁能让大伙吃饱穿暖大伙就服谁哩。

  这时的高粱秸已年过三十,家春死后一直光棍一根儿,村里不少姑娘有意于他,时时秋波暗送,他只是装傻,并不理会。王六婶给他介绍过邻村一个能干的小寡妇,他更不搭碴。人们背后猜测,说他怕是家伙不顶用,不敢凑女人了哩。

  世上的缘分总是可遇而不可求,朝夕相处未必日久生情,匆匆一面可能就情定终生。那年秋天,宋家集的名医小神仙过世,下帖请他去主持葬礼。尽管当时正“破四旧,立四新”,可农村雷声大,雨点小,谁也不愿在人家的葬礼上强出头充革命。特别是德高望重的小神仙的葬礼,谁家人不欠他的情,念他的好,感他的恩哩?

  小神仙终年九十九岁,其实早过百岁有余,鲁西一带的习惯,说人百岁即是骂人,所以老人只要过了九十九,年纪就定格在那里,永远九十九了。小神仙死前面带微笑,和亲人一一别过,然后沐浴更衣,盘腿坐于炕上,口诵佛号数声欣然而逝。据说,围在他身旁的亲友当时皆隐隐听到阵阵仙乐由天上飘来,满室弥漫着似麝非麝,似兰非兰的异香。小神仙端坐如常,安详如生。

  小神仙是这带少见的老寿星,孙男嫡女一大帮,人多,家境又好,殡出得也大。棺材是解放前早就备下的柏木棺,板厚材重,年年涂上一遍黑漆,棺面亮得能当镜子。出殡那天,四杠八棍十六抬,而且是双料。三十二个壮汉腰扎板带围定棺材,棺材上高高地摞起三十几条烟和一大碗酒,明摆着要喊号的拿出本事,调动一帮人步调一致,抬起棺不管上坡下岗都能如履平地,让逝者一路上平稳舒适。若保持烟不倒酒不洒,棺材下葬,这烟就是赏给抬棺人的额外谢礼,酒由大伙分喝。否则,给你你倒有脸要哩?

  高粱秸披着外衣站立高处,左手卡腰,右手高扬,一声号子震天价响。众人应和的更是气壮山河。那气氛感染着看热闹的人们,连跟着棺跑看热闹的孩子们也随着“嗨!嗨!”地应和。

  杏花那年十八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长得白晳俊俏,丰腴高挑,两只杏核眼亮得像黑宝石。上门提亲的挤破了屋子,她总不应承,心心念念想像电影里的刘巧儿那样自己找个趁心中意知疼知爱的男人。她家和小神仙是左右邻,这时正在小神仙家帮忙。她一眼就瞅上了高粱秸这个黑黑瘦瘦的汉子,看他高高的身材精壮干练,瘦削的脸庞透着刚毅果敢,挺立高处,扬手一喊惊天动地,煞是威风。杏花悄悄打听,得知他是夏家窝棚的队长,而且因对前妻衷情不忘鳏居至今,佩服他有情有意,鬼使神差地跟在高粱秸身后如迷似醉。

  从坟地回来的路上,高粱秸才注意到这个老跟在自己屁股后头的姑娘,四目一对,他心头就是一震,那颗填满死灰的心间猛然就闪出一星余火。

  杏花没话找话:“大哥,您这号子喊得真好哩!”

  高粱秸嘿嘿一笑,没答话。

  杏花又问:“您是夏家窝棚的吧?”

  高粱秸“嗯”了一声。

  杏花说:“听说您还是队长哩?”

  高粱秸点点头,又赶紧补充说:“是小队的,小队的。”

  “那也不赖呀,都说您夏家窝棚人能,会干事儿,连草你们都能变钱哩。”

  高粱秸自豪地说:“没法子,穷逼的呗。哪像你们镇上的人,从井里打捅水烧开就能卖钱哩。”

  杏花不屑地撇了撇嘴:“呸!那叫嘛能耐?一集挣不了仨瓜俩枣的,能跟您们比?要是家家卖水,看那水卖给谁哩。”见高粱秸不吱声,又说:“别看俺离您夏家窝棚这嘛近,还真没去过哩。俺能去您村看看不?”

  高粱秸嘿儿地笑了:“瞧你说的,谁也没捆着你的腿,愿去就去呗,谁还敢把你撵出来不成。”

  杏花问:“那到时俺找您,您领俺各处看看成不?”

  高粱秸哼着哈着,被人招呼走了。他并没拿这丫头的话当回事,以为不过是没话找话的胡搭搭,只是这个俊俏的小丫头那一颦一笑却让他念念不忘,觉得心窝窝里突然冒起一股青烟,有团火苗忽燎燎地燃烧起来。

  杏花满心高兴,这个黑黑瘦瘦的精壮汉子从此就长在了她心里,而且似雨后春笋,一日大似一日,最终占据了她的芳心。几天后她便急不可耐地登上了高粱秸的家门。刚从地里回来准备去家旺家吃中饭的高粱秸大吃一惊,几间又黑又小的旧屋因一个漂亮姑娘的突然出现而亮堂了许多。他赶紧让杏花坐了,自己过另院喊家旺嫂子。

  高秋枝一见杏花满心欢喜,拉住她的手问长问短。又赶忙支派孩子去买肉,让高粱秸去地里割韭菜,和面给杏花包饺子。在鲁西北,只有家里来了最尊贵的客人才如此接待哩。看着两家人为她忙忙乱乱,杏花感动得一塌糊涂。

  家旺从家里端来炒好的粉条腌肉,陪杏花一起吃。杏花听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志愿军英雄,夏家窝棚大队的支书郑家旺,紧张得手足无措。

  秋枝说:“闺女,你不知道哩,他俩好得赛过亲哥俩,这大宝就是俺们家人哩。”

  吃完饭,秋枝拉杏花到另屋说话,想探探她的心思,姑娘家家的,干嘛一个人跑到夏家窝棚钻进一个大男人家里哩?

  家旺冲高粱秸翘翘大拇哥:“兄弟,俺看这丫头行哩,她真有意咱就娶了她,你总不能老这么着单挑呀!”

  高粱秸脸有些红,抿嘴笑笑:“看样儿这闺女小俺十几岁哩,怕不大合适吧?”

  家旺说:“嗨,你牛老还怕草嫩呀?不愿意,她干嘛跑十好几里找你?别傻啦,该下手时就下手吧,过这村可没这店哩!能找个这嘛好的女人,家春地下有知也会高兴哩。兄弟,你满对得起家春了,放心,她肯定巴着你赶快找个女人过日子哩。你老这嘛单挑儿,孤单单的,家春九泉之下也惦记哩。”家旺说到妹妹,鼻子阵阵发酸。

  高粱秸想起家春,两颗泪蛋蛋也夹在眼角上欲下不下。

  送走杏花,秋枝说:“人家闺女就是看上大宝兄弟哩,兴心要嫁他,你说说,这不是天上掉下个锅盖大的肉包子嘛?要俺说,咱赶紧托媒人上门提亲。这事儿,总没让人家闺女倒着来的道理哩!”家旺连连称是,让秋枝去后街找王六婶,央她去宋家集一趟,早早把这门亲订下。家旺的话王六婶不好不听,她知道那闺女,心高气傲的很,说话像吃了枪药,去年她去提亲还碰过一鼻子灰,再去两腿就不由地打颤,心里嘀嘀咕咕。

  傍黑儿,王六婶灰头土脸地回来,人没进门就叫苦连声。她一腚坐到正面椅上,拍着两手学杏花娘的话:“他黑狗想羊蛋吃哩?一个半大老头儿,还是二婚头,想娶俺家黄花大闺女?他家倒是有金山呀还是有银囤呀?他长得像潘安呀还是像罗成呀?让他撒泡尿照照,看还认得自己是谁不?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哩,啊呸!”王六婶见一家人面面相觑,来了精神,“俺去年给大宝说的那小寡妇多好,虽说人长得不太受看,可过日子是把好手哩,咱乡下人图嘛?不就图个吃苦能干会生娃娃?那俊脸蛋蛋是顶吃呀还是顶喝呀?上了炕,吹了灯往被窝里一钻还不是一样的玩意儿?有嘛?”她得意地瞥眼秋枝,舔舔干涩的嘴唇,拖着长腔唉了一声,“俺跑了一天累了个臭死,至今水米没打牙哩。那杏花娘忒不是东西,连茶也不让一口,娘的,没见过这嘛不通四六的人家哩。俗话说一家女百家问,就她家这人性,哪天俺四下里臭臭,不让她家闺女沤在家里才怪!”

  秋枝这才想起沏茶,歉意地笑笑说:“六婶您老稍坐,俺这就给您下挂面吃,葱花浇香油,再荷包俩鸡蛋,中不?”

  王六婶眉开眼笑,直夸秋枝贤惠,会体贴人:“当年给俺家旺说媒,可是一眼就相中你啦,真真不差哟。看看把这家拾掇的利量劲儿,看看这几个孩子的水灵劲,村里上上下下谁个不夸家旺媳妇贤惠能干哩……”

  高粱秸心里好生窝囊,回到屋里也没点灯,闷闷地蹲在炕上抽了会子烟就睡了。炕洞里那只孤单单的小蛐蛐叫得好生悲凉,嘤嘤的像抽泣。今夜月亮真好,银盆儿一般,透过窗棂直照在脸上。他睁眼瞅瞅被窗棂子分割成一条条的月亮,想起杏花,不知她这会在干什么,是她反悔了还是她家原就不同意?杏花该不是一时脑袋发热拿俺开涮吧?嘿嘿,黑狗想羊蛋?俺咋就成黑狗,她家闺女就成了羊蛋哩?……他正迷迷糊糊似睡非睡,忽听屋外墙边有重物落地的声音,他呼地坐起,没待张口发问,急促的脚步声竞直奔这屋而来。

  剥剥,剥剥,有人在轻轻敲门,一个熟悉的女声悄声说:“大哥,开门。”

  那语声一下让他恍如做梦,疑疑惑惑地问:“谁?”

  “俺,杏花。”外面的人跺跺脚,有些急了。

  他耸身下炕,三两步跨到门口,哐地一声将门拉开。背对月光站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姑娘,散乱的头发在月光下闪着亮光。正是他睡前一直暗暗念叨的杏花姑娘,这黑更半夜的,怎么可能?肯定是在做梦。他悄悄拧了把自己的大腿,疼!

  杏花看他发呆,拨开他闯进屋里,像远途归家的女主人那般命令道:“快打盆水让俺洗把脸。”尚懵懵怔怔的高粱秸依命而行,看她哗哗啦啦洗脸,才问:“你这是打哪来呀?”

  “家。”

  “这嘛晚啦,来干嘛哩?”高粱秸开口就后悔了,觉得这话问得傻气。

  “找你呀!”杏花擦着脸说,“俺那娘忒不说理儿,非让俺嫁给郝支书家的小子,俺不依,俺就看上你啦!就想跟你过一辈子!只要你不嫌弃,俺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哩。”

  高粱秸被杏花的大胆直白惊得不由后退几步,两手慌忙做出推阻的姿势:“别这嘛着,你娘不同意这事没个成哩。”

  “新社会婚姻自己做主,刘巧儿能的,俺也能,哼,俺倒要叫俺那不说理的娘看看到底谁扭得过谁!”

  “你知道不,俺可是大你十拉岁哩。”

  “大了知道疼人,怕嘛?”杏花说着往炕上一坐,“俺这就给他们把生米做成熟饭,气死他们哩!”边说边麻利地脱光衣服滚到炕上,哧溜钻进了被窝。

  高粱秸倒有些傻了,嗫嚅着说:“这事可不是闹着玩,你可想好了呀!”

  杏花仰起脸,嗔恼地问:“俺一个黄花大闺女都不怕,你怕嘛哩?你还是不是个爷们儿呀?你可别叫俺看错了人哩!”

  高粱秸被她一骂反倒清醒了,笑自己太迂腐太多虑。人家一个大闺女敢深更半夜跑家来,自己还装嘛正人君子哩?又不是俺跑她家炕上霸王硬上弓,送上门来不要也会伤人家的心哩。杏花说的对,且把这碗生米做熟,气气她那个老不死的混帐娘也好!既然她决意跟俺,俺再缩头缩脑倒让人耻笑,也辜负了杏花一片真情哩。他一蹦窜到炕上,钻进了有杏花的被窝。

  少女温暖柔滑的肌肤生机勃勃,丰满的奶子像刚出笼的白馍那般柔软而有弹性。可他干渴十多年身子已经硬成了柴棒,搂着杏花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他笨拙地趴在她身上,心却因忽然从天而降的好事激动紧张甚至恐慌不安,脑子里像塞进一团乱乱糟糟的麻絮。

  月光照着杏花焦渴期待的脸,眼里有泪光闪动。

  难道自己真是不行了吗?他有些羞愧,把头埋在她的奶子间久久不动。她身上散发的熟透白水杏般的甜香,光洁细腻的皮肤也像熟透的大白水杏温暖诱人。让他想起小时候晚上跑到人家树上偷杏吃的情景,被太阳曝晒了一天的红杏晚上摸起来热乎乎的,吃到嘴里也是热乎乎的,那暖暖的清香和柔柔的甜蜜和此时有类似的感觉。他伸手摸摸她的下体,湿湿的,热热的。他粗硬的手指不协调的抚摸让杏花羞怯地笑了。这一笑松弛了他紧绷的神经,一股热血直冲身下。蓦然间,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也是这间小屋,也是这盘土炕,也是这样的深夜,两个赤祼祼热腾腾的身子相拥在一起,交融在一处,像两块渐渐溶化于烈火中的熟铁,那是怎样的刻骨铭心,又是怎样的荡魄消魂……

  他大动起身子,颠簸着,喘息着……最终大叫一声,积蓄了十几年的激情似火山喷涌而出……

  当他无力地从她身上滑下来时,杏花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方白手帕,坐起身,用手帕擦拭腿间,就着月光看手帕上一片湿润中的几点殷血,高兴地说:“明天,俺就拿这给俺娘看,告诉她,俺已经不是她的黄花闺女而是你的人啦,让她死了嫁俺给郝家的心吧!”说着像个沾了大光的孩子那样得意地笑了。

  她把帕子小心地折叠好,重新搂住了他的脖子,往他怀里拱了拱,样子像只怕冷的小猫。

  两人折折腾腾几乎一夜没睡,天一放亮,杏花就起床洗脸,对傻站一旁看她的高粱秸说:“俺没看走眼,你是个爷们儿。”之后满意地把那手帕揣进兜里,两个手拉着手走到院门口,杏花恋恋地说:“你可等着俺,俺过几天就回来哩,然后咱就登记结婚!”看高粱秸抿嘴笑着点头,这才慢慢松开手放心地走了。

  高粱秸眼瞅着她健美的后影扭扭搭搭消失在曦微的晨光里,像美梦初醒般愉悦、惋惜和茫然。他在大门外木木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踱到街上,敲响了吊在树枝上的那块铁犁铧。正是采收黄花菜的旺季,社员们得赶早下地哩。

  杏花一走就似石沉大海无声无息。高粱秸等得心焦麻乱,也一日比一日更加想念浑身散着杏花味的杏花了。恋人间有了鱼水之欢,那思念就像涸辙之鱼盼水一般。高梁秸从此夜里睡得很警醒,伸着耳朵听是否有人敲门。有时睡不着,就到河堤上向西南遥望,盼着杏花能突然从青青的月光下翩翩走来。后来,他夜里一合眼就梦见杏花来了,和他搂抱在一处干那营生,历历如真,之后便遗一片精液在炕上,让他羞惭不已。一夜两夜,夜夜如此。起初他以为自己是太想杏花所致,没在意。接连几个月,杏花一直没来,他心里急躁,梦也更勤,而遗精也更加频繁。渐渐就感到体力不支,恹恹的像得了大病。有时,他甚至怀疑杏花是否真的来过,是不是真有狐狸精化身杏花和他同床共枕了。

  家旺见他脸色焦黄,眼也掉到坑里,就问:“兄弟,咋啦?是不是有嘛病了呀?”

  高粱秸长叹一声,吭哧半天才说:“哥,提起来丢人哩,俺给你说过杏花的事儿,现在她到底咋啦咱也不知道。可俺老是夜夜做梦梦到她,一梦到她就跑马儿,有时一夜几次地跑,唉……”

  家旺急了:“兄弟,你干嘛不早说,这叫梦遗症,可了不得,再好的身体也经不住这嘛折腾呀。你找四眼儿看了没?”

  高粱秸红着脸说:“看了,他说也没嘛好药,倒是出了个办法,叫俺睡在一条板凳上,找个人瞅着,看俺睡着想做梦就赶紧踹板凳,让俺一下从凳子上滚下来,这样吓些日子就好了。”

  “呵呵,这个四眼儿,有两下子哩。这还不好办?这嘛着,晚上俺上你屋里睡,你把这边的板凳扛一个过去,俺看你一睡着就踹一脚不就得了。”

  “那你可就睡不成觉了哩。”

  家旺说:“那有嘛,只要你能好病就成。再说俺夜里不睡白天睡呀。”

  这样折腾了十多夜,高粱秸果真好了。夜里睡下,一想做梦就习惯性地吓醒。再想杏花,就只敢在白天。秋枝听家旺说了心疼得不行,顿顿给高梁秸吃鸡蛋补养身子,家里几只老母鸡的蛋几乎全塞他肚子里了。高粱秸毕竟年轻,不久就健壮如初了。

  一直等到冬天,杏花还没音讯。托人去打听,并没听说她和郝家成亲,但也没人见过她人。高粱秸担心她是否出了意外,又不敢贸然直闯她家去找,心像被风托起的苇絮子,飘飘悠悠就一直那么悬着。

  进了腊月,一连下了几天的雪,那雪时大时小,大时片片如鹅毛,小时粒粒似细沙,地上的积雪深可没膝。雪停后,太阳却没露面儿,天空依然灰蒙蒙的,偶尔见太阳惨白着脸在云层后闪几闪就再难见踪影。夜里只听得风在枯树间呻吟和积雪从树枝上落下的簌簌声。高粱秸时常蹲在门槛儿上,一棵接一棵地抽烟望着雪花想杏花。觉得和杏花的一切像做了一场梦,梦醒后,一切照旧。他甚至怀疑宋家集街上是否真的有杏花这个姑娘了。他捶着脑袋暗暗发笑,自己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哩,你是谁?人家是谁?三十大已的二婚头竟然想娶十八九的大闺女,而且还是那么漂亮的闺女,真是做梦娶媳妇想美事哩。嘿嘿。他不再梦见杏花,他心里的杏花已经凋谢,化作雪片落入了水中,再也看不见了。

  那夜,高粱秸一觉醒来,抬眼看满窗青白,知道离天亮不远了,裹裹被子,想再睡个回笼觉,反正这大雪天队里也没嘛大事儿。他刚缩进被窝,就听忽咚一声,好像有人翻墙而入,接着是脚踩雪地的咯吱声。他赶紧披衣下炕,开门就见杏花瑟缩着身子站在门口,一见他就疯子似地扑进他怀里,像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娘号啕大哭起来。高粱秸拉她进屋,从院子里抱捆柴禾点着,让她坐在火堆旁烤火。熊熊的大火照亮了她被冷风吹得彤红但消瘦了的脸,带泪的双眼满是惊恐,双唇冻得发紫。

  原来,那日杏花回家就挨了哥哥一顿毒打,之后将她反锁屋里,说何时答应嫁给郝家何时放她出来,要嫁高粱秸,休想!娘也骂她是个贱货,不要脸,送上门子给人白玩,有这样丢人现眼的闺女不如没有,“早知你是这烂货,一下生就把你摁尿盆里淹死!”

  杏花白天出不了门,夜里娘看得紧,像被关进了大狱。

  娘天天问:“你个死妮子,依俺不依?”

  她梗起脖子:“不依,不依,就不依!打死也不依!”

  哥和娘真狠,后来连饭也不让她吃饱。哥竟然狠心地说:“饿死她,反正不能白白便宜夏家窝棚那个王八蛋!”娘见她日渐消瘦,人也孱弱许多,走路都得扶墙了,加之近来雪大,看她就不那么紧。以为以她的身子和消磨下的性子,谅她跑不了也不敢跑。谁知这正是杏花的苦肉计哩?这夜,她趁娘睡熟,悄悄从娘衣兜里翻出钥匙,开门逃出,沿着河堤摸黑蹅雪一口气直奔这里。

  高粱秸感动地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眼泪滴滴滚落在她凌乱的头发上。

  天一亮高粱秸就去敲家旺的门,告诉他杏花来了。他把情况简要地说了说,让他给拿个主意。

  家旺说:“真是个有性子的犟女人,这事儿不会就这嘛过去,她娘家肯定得来要人,得做好准备哩,说嘛也不能再让杏花落到他们手里了。”

  家旺起来就去找太岁:“借杆枪俺用,再给几发子弹。”

  太岁揉搓着眼睛问:“你借枪干嘛?”

  家旺说:“这几天晚上老有个狗不狗狼不狼的东西到俺院里闹腾,俺给它一枪,看到底是嘛玩意儿。打死了请你吃肉哩。”

  太岁说:“你拿了枪可别杀人呀,那可就要了俺的命啦!”

  家旺笑笑:“操,俺要杀人也得杀你呀,你数数看,咱村里除了你是坏蛋该杀,还有谁哩?”

  太岁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把一枝步枪连同五发子弹交给他。

  吃罢晚饭,家旺蹅着厚厚的积雪往堤上转了转,进家天已墨黑,他跺跺脚上的雪,把步枪擦了擦,就着油灯检查那子弹。子弹有点受潮,上有点点绿锈,他担心能否打响,疑惑地顶上一颗,扭头对炕上嬉闹的孩子们说:“起来,看爹放枪哩。”孩子们欢叫着蹦下炕,麻雀般挤在门口捂紧耳朵叽叽喳喳。高秋枝揽着孩子,新奇地瞅着男人枪指天空。一场西北风把夜空扫得干干净净,有密密的星星闪烁。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过,正好一颗流星悄然划落。秋枝抑制不住兴奋:“小子们,瞧你爹多大本事,把星星都打下来了哩。”说的家旺忍不住笑了。后来她和邻居闲聊,很自豪地夸赞男人:“那么小的星星,他瞄都没瞄,一枪就撂下一个,俺和孩子亲自眼见,那星星就掉咱村南了哩。”

  那天半夜时分,十几个大汉摸进高家,进门不说不问,瞅准高粱秸当头一棒撂倒在地,然后扑向惊呆了的杏花,架起往外就走。本来家旺已经警告高粱秸今夜莫在家睡,两人吃完饭,亲热了一会,一时高兴就忘乎所以,完事歇了一会,正想一同去场院里歇息,手拉手地出门就碰上了偷偷摸进来的那群恶煞。

  杏花嘶声大喊起来:“快来人呀!救命呀!抢人啦!”

  家旺正坐在炕头抱着枪打盹,闻听一蹦而起,叫秋枝赶紧去敲钟集合民兵,自己抄起步枪冲了出去。

  满地积雪,夜显得并不太黑。他看见隔壁院子里十几条黑影正围定叫喊着的杏花拉拉扯扯,几只大手胡乱地捂她的嘴,明白是她娘家抢她来了,纵身跃过矮墙,大喝一声:“住手!”

  那些黑影稍稍一愣,就听一个粗哑的声音低低地说:“甭听那套,快把俺妹扛走!俺来对付这小子!”黑影们重又手忙脚乱忙活成一团,杏花被堵住嘴呜呜叫着,疯子似地挣扎。

  家旺看见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舞着棍子朝自己扑来闪身躲过,就势一个扫荡腿,反手一枪托砸在那人背上。那人哎哟一声,黑狗抢屎般栽在雪里。家旺哗啦顶上子弹,厉声喝道:“俺是夏家窝棚的支书郑家旺!你们这么干是犯法的!赶紧把人放开!不然老子不客气了!”

  怕他们带上杏花夺门而逃,家旺几步窜过去牢牢把住了大门。看那些人依然故我地拉扯杏花,举枪朝天放了一枪。但见红光一闪,清脆的枪声划破夜空,在人们耳边嘶嘶作响。那些人吓愣了,就听一个嘶哑的声音从趴在地上那人嘴里挤出:“兄弟们别怕,他不敢朝咱开枪,打死人是要偿命的!”

  黑影们又开始蠢蠢欲动。

  家旺喊道:“你们来这里抢人是犯法,打死你们是正当防卫,用不着偿命!哪个不怕死敢动一动?老子一枪崩了他!”

  黑影们被他的气势和黑洞洞的枪口镇住了,像群泥人一动也不敢动。谁没听说过郑家旺?他可是和美国鬼子拼过命的主儿,谁敢保他不敢朝人自己开枪?一眼两洞,打到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哩。

  钟声响了,一声声紧急得像大火上房。深更半夜,钟敲得这般急切,肯定出了大事!夏家窝棚民兵是“大比武”中的尖子,训练有素,方才家旺的枪声已经把他们从梦中唤醒,便纷纷提了枪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汇集而来。

  太岁听秋枝一说,火冒三丈:“娘的,竟敢来咱夏家窝棚抢人,反天了哩!”招呼民兵立即包围高粱秸家,不能放走一人。

  闻声赶来的不止民兵,还有好奇的村民,听说外村人来夏家窝棚抢人个个义愤填膺,你喊我骂,抄起家伙跟着民兵直奔高家。

  黑影们听到急切的钟声和乱乱的人声情知不好,不理郑家旺,架起杏花往外硬冲。但见七八道手电筒的光柱箭一样射来,眼前对住他们的已不仅仅是一个枪口,而是几十个枪口和数不清的铁锨棍棒。黑压压的人群已经把他们团团围在了圈里。

  太岁上前,用他苏式衣冲锋枪的枪托一左一右将两个架着杏花的汉子戳倒,抓住杏花的胳膊一把拉到自己身后,喝令民兵:“把这些无法无天的王八蛋都给老子绑了!”民兵们用手电照定那一张张惊恐万状的脸,如饿虎扑羊,上来一一踹倒,一个个码肩头拢二臂捆成了粽子。

  屋里突然传出杏花的哭喊,大家进屋见高粱秸满脸是血躺在地上,都气红了眼,几个民兵摁住那些跪在地上的黑影一通拳打脚踢,几个村民也上来棍棒交加。打得十几个人吱哇乱叫,呼爹喊娘,声音像被摁在架子上待宰的猪羊。

  家旺喝住民兵,让把他们押到大队部关起来。

  太岁说:“看好了,哪个敢跑,给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那些人是杏花的大哥和他纠结的族中一帮楞头青。第二天一早,杏花大哥打头,十几个人被一条绳拴着,像串在柳条儿上长短不一的杂鱼,由民兵持枪押往区里。他们低头耷脑相互抱怨,你骂我我骂你嘴不消停。

  同行的还有太岁、家旺、高粱秸和杏花。高粱秸头上缠着绷带,像个光荣负伤的战士被杏花搀着。杏花的窈窕性感让太岁目瞪口呆,摇头晃脑地啧啧有声:“操!老高,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为这样的女人把头让人打烂都值哩。唉!这样的好事咋就从落不到俺头上哩?”可谁能想到,若干年后,这样的好事还真就落到了他的头上,依然娇艳欲滴的杏花竟然成了他太岁的衾中之人。

  在区里,公安助理先把那帮人一一审了一通,用手枪拍着桌子,声言他们干涉婚姻自由并擅闯民宅打人抢人,已经严重违法,一定要送县公安局法办。闻讯赶来的杏花娘吓得魂不附体,哭哭啼啼一个劲给公安助理磕头作揖,表示同意杏花的选择,让她嫁给高粱秸,只求政府高抬贵手,放她和儿子一马,以后绝不敢犯浑干涉他人的婚姻自由了。

  高粱秸和杏花找民政助理登了记,回村就结了婚。

  杏花恨死了娘家人,把他们送来的嫁妆陪送统统扔了出去,声言从此和他们一刀两断,永不来往。杏花娘颠着小脚颤颤悠悠赶来,搧着自己的脸求闺女把嫁妆收下,多少总是爹娘的心哩。杏花不让她进屋,冷冷睥视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老娘只是不理。

  高粱秸不忍,想扶她进屋坐,杏花却咣当把门关上。任娘如何哭求,任高粱秸如何打门,就是不开。

  杏花娘长叹一声,抹着泪颤颤地走了。

  两年后,杏花娘忧郁成疾一命归阴。宋家集来人送信儿,说杏花娘临死还念叨杏花,说对不起她,让她务必回家一趟送送老人。

  杏花怀里抱着孩子,听了一点不为所动,依旧笑呵呵地逗弄孩子玩耍。高粱秸看不下去,瞒着杏花,偷偷跑到宋家集给老人行了奠,磕了头,烧了纸。回家也没敢让杏花知道,暗暗怨她心狠,不管咋说那也是生你养你的亲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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