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叫一声不好,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向桌子靠去,那粒小石子确已不见,又拉开抽屉,发黄的福字贴纸卷也没了踪影。情急之下,我越门而出,却发现一点荧光飘在院子里,定睛细看,正是梦中所见那条怪蛇,此刻,它正昂着蛇头,盘在院子正中,嘴里含着黄色纸卷,头顶一粒光点闪烁不停,大概就是我那粒小石子。

  这事本来也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我试探着向那怪蛇靠过去,它很机警,总是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抄过一把镰刀举起来,它竟一下子倒退出去,越过墙头,跑了。出于对不明情况的防范,急忙之中我敲开大哥那屋的门,他正睡得欢,被我叫醒,自然很不情愿,手中提着马灯,有些不太耐烦,半眯着两只眼站在我的面前,待我将刚刚所发生的事情跟他说了,他立马清醒过来,又让我把二哥叫来,一人一把镰刀,紧追出去。刚要开那院门,四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直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也没有工夫跟他细讲,只是让他随便,愿意跟就跟着吧,但千万不能弄出大的动静来,免得再惊醒了旁人。

  我们四个追出了院门,那怪蛇尚停在不远处,我一眼便看到那粒闪烁的光点。它见追出许多人来,似乎也有些害怕,匆匆地溜了开去,我们怎肯让它逃走,紧追其后,一直到了西山山顶,那怪蛇竟往洞里一钻,不见了踪迹。我们四个停在洞口之外,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是继续追下去,还是放弃它原道返回。依大哥的意思,这大半夜的,还不知那是个什么怪物,最好就不要去追了。我却心有不甘,而且自己已下去过两次,并没什么危险,只是下面黑些、窄些罢了。于是我灵机一动,骗他们说下面可能有很多宝物,上次进去就看见深处有珠宝的光芒,他们几个受不起诱惑,终于决定追下去。

  因为已经来过,对这里算是熟悉的了,我走在最前面,顺着向北的这条通道一路追下去,行到那四周石壁发光的所在时,我停下了脚步,因为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太对劲,借着石壁的光和四弟所带的手电筒,我看到那间大石室里正冒着滚滚浓烟,并且快速向这边蔓延而来,又响起震耳欲聋的声音。我看见前方的石壁开始塌落,意识到情况不妙,我赶紧转身后撤,其余人本是在我后面,这便成了在我前面,只听二哥叫到,快看,那怪蛇。

  不错,想必那怪蛇刚刚一直是尾随在我们身后的,只是我们突然转身后退,于是又成了我们追赶它的局势。这一次追了很长时间,一直到跑过了大块圆形石磨,还有几张石桌,一些散乱的石凳。我才意识到,此刻已经身处向南的那段石洞之中了。

  正往前走着,忽觉洞道比之前变宽了许多,大概有以前的两倍还要大,如此一来,便可挺直腰杆走路,比之前方便了许多,速度自然也提高了。已然有一段时间没有看到那头顶闪烁着光点的怪蛇了,我们生怕给它逃掉,不觉更是加快了脚步。

  突然觉得眼前一亮,现出一间巨大的空所来,似乎是间巨大的石室,只是石壁凹凸不平,又似天然形成,中间摆着一张石桌,桌上一盏银灯,正是那灯火照得四周通明。我很诧异,如此一盏小小的银灯,竟能发出如此耀眼的光芒,实在是有些匪夷所思。我们缓缓地靠拢过去,见石桌旁的地上还有一芦苇席,并且,里面似乎裹着一个人,因为从席子一端露出了长长的辫子,这里倒似一个巨大的墓穴。可是,只有清朝人才会留有那种长长的大辫子,而那芦苇席却鲜亮如新,我们几个人都不敢随便乱动,生怕会有什么机关之类。

  我轻轻地往石桌旁移了移,见桌上有纸笔,笔杆也是银质的,大概年岁太久,笔尖已脱落腐朽,一张写了字的纸也已化成粉末,即便如此,大概那字是用浓墨所写,虽是已经腐烂,但因从未有人动过,那字迹便依旧可以辨得出,上面写着“得墨宝福泽半世,亡家道愧对宗族;入黄土独在异乡,芦苇席空守凄凉。——高离”

  原来,这席中之人便是高离,九湾沟高氏一族的老祖宗。我正想着,忽然听到四弟叫道,快来看。

  几个人急忙都靠拢过去,却见一尊石雕立在那里,是条怪蛇,样子和我们刚才追的一模一样,只是,它是一尊石雕,但我忽然发现,它的嘴里正含着那卷福字贴。我走上前去,试图把它拿下来,但那纸卷似乎长在上面一般,怎么也扯不下来,我又不敢太过用力,生怕把它弄坏了。

  大哥、二哥已到了另一边,离得石雕较远些,他们已到了一条柱状物的附近,那应该是一条树根,从上面直垂下来,周围乱布着根须,我也往那凑了凑,看见树根上还满布着一些草叶似的东西,我之所以不敢确定,是因为那些东西长得和草叶一样,但却是黑色的,很奇特,有的石缝中也长着那东西,而那些长在树根上的,则如藤条一般缠绕攀爬,将树根搅得似一张杂破的渔网。二哥用手中镰刀在黑草叶的丛中拨了一拨,发生金属相碰的叮当声,他顺势用镰刀往外一勾,一些珠玉宝石便滚落下来,掉在地上发出悦耳的脆响,有玉器、珠串、金饰、玛瑙、宝石等物,经光一照,艳彩纷华,灵光四溢。我们几人何曾见过这些东西,大哥、二哥便又用镰刀往外勾扯,之后,我们四人便一拥而上去捡拾,掉落出来的宝物太多了,我的两个口袋已经装满,正想不出再往哪里放,两只手也满满地抓了一大把玉石。忽然闻到一股异香,很熟悉,就是那一晚我和玉贞在老坟头上吃的红色果子的香气。不知为何,此刻竟弥漫在周围,我抬头看去,见树根上那些缠绕的黑草叶忽而枯萎、滑落下去,更要命的是,我看到两只怪物正分别到了大哥和二哥的身后。他们二人正拼命地挑拣着宝贝,尚未意识到危险已然来到身边。我慌忙大声喊道:“大哥,二哥,快跑。”他们愣了一愣,才抬起头,互相看到对方身后的怪物。大哥身后那只长得像狐狸,却有九个脑袋九条尾巴,又长着老虎的爪子,二哥身后那只长得极似山羊,但却有张人脸,虎牙虎爪,一双眼睛长在腋下,闪闪发着寒光。他二人大吃一惊,正要躲闪,两只怪物已然发出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叫声,分别咬住了两个人的肩头。他们疼得惊叫起来,并用镰刀去砍那怪物,只是往常锋利的镰刀碰在怪物头上、身上,却像干面条一样碎成一段段,掉落在地上。只是很快的一瞬间,两个怪物的嘴越来越大,二哥的半边身子已被吞了进去,大哥离我比较近,我却不敢去救。他拼命往我这边移动身子,剩下在外面的一只手到处乱抓,脚下的马灯被他一脚踢翻,一滩油迹裹着火苗缠在他的身旁,他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腿,因为害怕被连累,我用镰刀向怪物砍去,同样折了半截。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刻,我不敢再去多想,急忙用剩下半截的镰刀奋力向大哥紧紧抓住我的手腕挥去。我不敢看过去,只听见一声惨叫,我转过身拔腿就跑,四弟本在我身后的,此刻已然吓得呆了,手电筒已掉落在地上。我拉住他的手拼命往回跑,耳后传来大哥和二哥的惨叫、哭嚎,听得人心胆俱裂。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回了家,但是,我没有死,四弟也没有死,只是,他从此变成了一个傻子,一句话也不说,谁也不认识,连他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我的四弟,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家人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只是找不到大哥和二哥,四弟又变成了这个样子,家里翻了天,爹妈哭得瘫倒在屋里,我不知道该怎样解劝,只能说两个哥哥被怪物拖到了洞里,吃掉了,想来二老该是让我回到洞里捡回尸首的,好在他们并没有提及,只是一味的掉着雨水似的眼泪。

  村里人的正义感此时真正得到了体现,几十个壮小伙子组成了搜救队,在出事后的第二天晚上,点着灯球火把进了石洞,我只得跟在后面,提心吊胆,希望仗着人多势众,即便真的再遇上那怪物,也可以平安脱险,只是我很清楚,大哥、二哥此时一定已经尸骨无存了。一行众人行进极为缓慢,大概每个人心里实际所想与其表面上的勇敢都是相异的,正所谓枪打出头鸟,谁想充这冤大头呢。我正想着,忽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婴儿哭啼似的叫声,凄厉可怖,众人先是一惊,接着前面人便看到模模糊糊有个怪物的影子移动过来,挑头的一个人发了一声喊,转头便跑,他一跑,后面人挤人,都跟着退了出来,一场大营救行动由此结束。

  凡事都得有个了断,我正思考着怎样给这件事情一个合理的结局。可巧,这天下午,许三审又来了。我借机把她请到我的屋里,说出了我要将西山上洞口封掉的想法,她听了之后,半晌不说话,后来又慢悠悠问道:“这件事,我可不知该怎么办?”

  “您会有办法的。”我说着话,把准备好的钱推到她面前,用纸包着厚厚的一沓,这是我所有的积蓄。

  “哎呦,瞅瞅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跟谁学的?”她故作推辞,手却已经放在钱上,不肯再挪开,她转着眼珠又问,“你跟那一个破石头洞有什么过不去的”?

  “您还要再问吗,这些不够?”我问,假意要把钱拿回。

  “够了,够了,你这孩子,还跟我客气,你看?”她说着,向周围看去,见门窗俱已被我关了,动作麻利地将那钱包塞进衣服里,兜着两只手,急匆匆走了。

  这回总算有了希望,我重又关上门窗,将四弟和我用命换回来的那些珠宝堆在床上,真是让人又爱又怕,钱是送命的鬼,此话一点不假,但人就是喜欢这点东西,拼了命也在所不惜。我感叹着,用布将东西包好,藏在了我的床底。

  许三婶果然有些手段,第二天村中便盛传了一则“天言”:西山凿洞触动了太山奶奶,她老人家放出恶兽将我两个哥哥收了去,若再不封住洞口,村里还会继续死人。村中人多半没见过什么世面,被这神婆一下子给唬住了,当天夜里,在神婆的主持下,全村男女老幼全出动,齐刷刷跪在西山上,对着洞口又是烧纸焚香,又是叩头求饶,折腾了大半夜,一群男人把那洞口给堵上,填平了,这总算解了我的后顾之忧。

  这天上午,我出去逛了逛,下午回来,大街上正碰见玉贞,她神色匆匆,见了我便一把拽到一个僻静的角落,说:“国远哥,你去了哪里?”

  “没去哪啊,闲溜达。”

  “上午有人去你家找你了。”

  “你怎么知道?”

  “他在你家没找着,又去了我家,问我。”

  “那人叫什么,长什么样?”

  “他没留名,只是找你,人长得又矮又胖,猪头圆脸,白白胖胖的,眼睛小的跟老鼠似的。”

  我一听便知道来人正是孙元武,他竟找到这里来,“你跟他说了什么”我忙又问。

  “我只说你不在家,不知道你的行踪。”

  “哦,”我答应着。

  “国远哥,他跟你什么关系啊?我看他可不像什么好人,你要留心啊!”

  “没事,你先回去吧,他要是再找你,就说从没见过我。”

  我知道孙元武这个人,是个阴狠的角色,所以,我并不想和他正面交锋,一回到家,我便赶忙把东西都收拾出来,去见了我的父母,借口说到了回去的日子,必须得马上走。我给他们留下一块金锁,二老受宠若惊,他们并不知情,我这次走,多少有些避难的成分,尚不知道哪个年月才能回来,他们只当是像以前一样,工作半年便回家一次。我又不能跟他们细讲明白。匆匆交代完事情,我便背了包,径直向玉贞的家走去,她的父母俱不在家,只玉贞一个人,我拿着那本《红楼梦》,书上还有一块用布包裹着的玉佩,当然也是从地底下用命换回来的。自觉可能要对不起她了,权将这物件作为对她的补偿吧。那本书是当初答应送给她的,如今一并给了她,我也就了了一桩心事,算是无牵无挂了。

  玉贞接了书,却不接那布包,她或许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我硬塞到她的手里,看了她一眼,她张口问道:“你,不回来了,是吗?”

  我一惊,诧异于她敏锐的眼力,却并不回答。她又说:“你不能留下来吗?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我依然只能沉默。

  “你难道不打算娶我了?还是因为我太主动,你嫌弃我?”

  “不,玉贞,这不关你的事,是我……”

  “怎么不关我的事?你走了,我怎么办,我问你,我怎么办?”她的语气比之刚才已判若两人。

  “如果我还能回来……”

  我看见门外梧桐树斜长的影子,知道时间已晚,再多逗留也是无益,徒劳解释终归无用。狠狠心转身走了,玉贞却并未从后面追来,我知道,她不是一个一般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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