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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大爷拿着退休证,心里一热嗓子眼儿一堵差点儿掉下眼泪来。当然,一个大老爷们儿掉眼泪的确是说不过去,二大爷当然不会。
二大爷心里想,真不容易呀,好歹是退休了,从今天开始不必起的比鸡还早,干的比驴还累了。儿女都大了,老人也都走了,从今天起,想吃什么吃什么,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我看谁还能限制我?
二大爷越想越痛快,到了超市一斤八个头儿大虾来了一斤,交钱的时候虽然有点心疼,可想起退休这件事还是觉得值。今天回去得好好庆祝庆祝,油焖大虾再喝上二两小酒。
回到家里,二大妈正在炸酱,看见二大爷问:“怎么去了那么半天?”
“回来的时候在街上转转,你瞧我买了什么?”二大爷说着把大虾递给二大妈。
“这大虾可真够大的。”
“那是呀,这才叫大虾呢,真正渤海湾的。”
“多少钱呢?”
“八十一斤。”
“花八十块钱买一斤虾你疯了,不过了?”二大妈听了瞪起眼睛说。
“这才叫过呢,我退休了,不得好好的庆祝庆祝?”
“退休庆祝什么?谁到时候也得退休,你又不是中了彩票儿了?”
“甭废话了,你先别煮面呢,把这大虾做了,咱们今天好好的吃一顿。”
“不会做,没做过这么金贵的东西。”大概嫌二大爷花钱多了,二大妈有点儿不高兴。
“你不做呀?我自个儿做。”
二大爷把虾冲洗干净,挑了虾线剪了虾须,酱油,醋,料酒,姜丝,葱丝,白糖兑了一个碗汁。锅里放上油,油热了把收拾好的大虾往里一放,没一会儿,大虾烫的弯了腰红彤彤的看着让人流哈喇子。盖上锅盖焖一会儿,把碗汁往里一到,一股子香气扑鼻,那大虾个个红亮红亮的,最后勾点薄欠装盘上桌。
大虾上了桌,二大爷给自己倒了酒,平日里二大爷喝酒二大妈是限制的,因为他有血压高,可是今天看着二大爷的高兴劲也没拦着只是嘱咐说:“少喝点儿。”
“老伴儿,就这一盘儿大虾要是搁在饭馆儿里,还不得要你个百八十的?”
“他要多少钱我不吃。”二大妈恐怕那心疼钱的劲头还没过来说。
两口子坐下正吃着饭就听见有人按门铃,二大妈起身去开门,街道主任余大妈走了进来。
“哟,今儿是什么日子,谁的生日,怎么大虾都上了桌了。”余大妈说。
“这死老头子不知道几儿死了,这么贵的东西也敢买。”二大妈说。
“主任,坐下一块吃吧?”二大爷说。
“我可不敢,现在不是有八项规定吗?”余大妈说。
“多大点儿的官儿呀,我也没贿赂你,你自己还觉得怪不错的。”二大爷说。
“说正格的,我今天来找你有点儿事。”余大妈说。
“说!”二大爷嘬了一口酒说。
“咱们街道缺人手,你不是退休了吗?你帮帮忙得了。”余大妈说。
“缺个副主任我倒是可以考虑。”二大爷说。
“甭理他主任,要帮什么忙呢?”二大妈端上一杯茶递给余大妈说。
“这不眼看着就十一了,街道上组织人值班儿,我把二哥算了一份儿。”余大妈说。
“值班儿,值什么班儿?”二大爷问。
“就是在门口路边上站着,每个班两个小时大伙轮着,过了节就没事了。”余大妈说。
余大妈的话叫二大爷想起来,过去每到逢年过节,总有几个老头老太太,胳膊上戴着红箍站在路边,想不到现在轮到自己了。
“我可不去。”二大爷说。
“不让你白站,完了事发你一桶花生油。”余大妈说。
“你该找谁找谁,他们过节我凭什么给他们站岗?”二大爷说。
“二哥,咱们得有点儿觉悟是不是呢?慢说还有奖励,就是白干不也是为了国家吗?”余大妈说。
“我们家也不缺油,你也别拿大帽子吓唬我,我就是不去!”二大爷说。
“大虾吃多了,不去就不去脸红脖子粗的嚷什么?”二大妈怕余大妈下不来台连忙说。
“得,算我热脸帖了你这凉屁股,我再找别人儿吧。”余大妈说着转身走了。
二大爷早晨五点钟就醒了,往常上班这个点儿是非起不可。猛然想到已经不用上班儿这么早醒了干嘛去呢?想想过去,每当闹钟响的时候都恨不得把它给砸了多想多睡一会儿,现在有的是时间怎么倒睡不着了呢?
二大爷又忍了一会儿实在是躺不住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完毕穿好衣裳。
“你起这么早干嘛?”二大妈迷迷糊糊的问。
“睡不着了,我出去遛遛去。”二大爷说着出了了门。
二大爷出了门,站在楼门口想,上哪儿呢?对了,上岁数的都去公园。自己家门口不远就有一个,可二大爷从来没去过,因为他顾不上。现在有功夫了不如就去那溜达溜达。转念又一想,遛公园是老头老太太的事,自己就是退休并没老到非要去遛公园不可的地步。其实余大妈叫他去值班,二大爷并不是不能答应,内心里还是认为不乐意和老头老太太扎堆儿。可是现在不去公园没地方去,你别看这世界这么大,人是有层次的,你到了什么地步,你想不扎堆儿都不行。
二大爷一边想一边走,转眼就到了公园门口,走进去一看还真热闹,敢情比他起得早的人有的是。
跑步的,练太极拳的,特别让二大爷看着纳闷儿的是,一帮老太太穿着花花绿绿,脸上涂的跟活鬼似的在那跳舞。又走了一段发现,几个老头用一根海绵头做的大笔蘸着水在地上写字。二大爷不算有文化的人,可是在他的认识里,写字应该在纸上,写在地上给谁看呢?
二大爷在公园里溜达了一圈,瞧见一堆人扎在那就走了过去,原来是几个老头老太太在那打扑克。二大爷爱打牌站在那看了起来。
没打多一会儿就有个老头冲着一个老太太急眼了:“这是我出的对J子,你怎么砸我?咱俩是一头儿的!”
“那我有牌也不能不出呀?”老太太说。
“你会玩儿牌吗?”老头说。
“我不管那个,我有牌我就出。”老太太说。
老头听了把牌一摔站起身走了,余下的人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老太太说:“就是他,不赢房子不赢地就是一个玩儿,老是急扯白脸的。”
“这回好了,缺一手?”有人不满意的说。
“谁给凑凑手?”有人看着围观的人问。
二大爷看见牌就手痒痒,在上班的时候,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玩几把过瘾,二大爷多数都是一边吃一边玩儿,难得有这么个机会。
“我给你们凑一手。”二大爷说着坐下来。
打了几把二大爷皱了眉头,这些人真是够臭的,怨不得那个老头气跑了。忍耐了一会假装看了看手表说:“不行了几位,我得赶紧回去了,一会就上班儿了。”
二大爷站起身来走了,一边走一边想,这脑子里怎么还有上班的感念呢?连说瞎话也是上班,这不是贱骨头是什么?
二大爷回来的路上顺手买了点菜,走到楼门口看见余大妈下楼。大概是生了二大爷的气,余大妈看见二大爷脸往旁边一侧假装看不见。
二大爷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得罪余大妈的事早就忘了,自己还主动打招呼。
“主任,够早的啊?”二大爷说。
“甭理我。”余大妈翻了一眼说。
“怎么茬儿?”
“叫你值个班儿推三阻四的,这是街坊干的事吗?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支持我一下你能掉块肉?”余大妈说。
二大爷听了想起原因连忙说:“瞧瞧,开个玩笑你倒认真了,不就是值班儿吗,我去不就得了?”
“这还像话,给你。”余大妈脸色阴转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袖标递给二大爷。
“您这家伙都是现成的?”二大爷接过袖标说。
“今天就是你的班儿,你跟大臭子他妈一个班儿,九点开始到十一点。”余大妈说。
“干嘛给我找大臭子他妈?”二大爷的本意是想说要找一个男的。
“给你找一大姑娘你敢要嘛?我也没地方给你找去呀!”余大妈说完乐着走了。
二大爷回到家里,老伴儿正在收拾屋子看见他问:“怎么这么屁大的功夫就回来了?”
“到公园是图清净,我这一去好么,都成了自由市场了。”二大爷说。
“现在都讲究健康,早晨起来都去公园,你想图清净上潭柘寺。”
“回来还碰见门神了。”二大爷说。
“谁?”
“街道的余主任,给我一红箍让我值班儿去呢。”
“你不是不去吗?”
“不去她就给我脸子看,我一想这么多年的街坊了,就不好意思了。”
“你也是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活鱼非得摔死卖。余大妈也不易,布置点儿事求爷爷告奶奶,现在的街道工作也不好做。”
二大妈给二大爷煮了鸡蛋开了一袋奶,二大爷吃了说:“我得值班儿去了,头十一点是回不来了。”
“去了就甭埋怨,不就俩钟头吗?”
“问题是跟我一块值班儿的是大臭子他妈。”
说道大臭子他妈,这楼里的人都颇有微词。大臭子他妈叫刘云,四十多岁就内退在家。人长的漂亮爱捯饬。上午去公园跳舞下午打麻将,不知道是天生丽质难自弃还是跳舞能让人返老还童,总之直到现在快五十了还是徐娘半百。
前几年丈夫死了,她找了一个对象,弄的她儿子大臭子把菜刀横在脖子上以死相逼这才作罢。
中国人有个毛病,那就是不能看到谁特殊,所谓“人怕出名猪怕壮”,“不为人先不耻人后”才是活着的道理。要穷一块穷,死了爷们儿一块守寡。
正因为如此,二大妈听到二大爷要和刘云一个班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你干嘛非跟她扎堆儿?”
“这怎么是我跟她扎堆儿呢,这是余主任安排的。”二大爷说。
“明儿我得找主任去,给你换个人儿。”二大妈说。
二大爷吃了早点到了路边上,并没有看见刘云,掏出红袖标刚要戴上心里一想,这左邻右舍都是街坊,我弄一个红箍戴在胳膊上不让人笑话?想到这又把红袖标塞到口袋里。
二大爷点上一颗烟刚抽了两口身后就听见余大妈的声音:“二哥,红袖标怎么不戴上?”
“这你就不懂了,咱们站岗不是为了抓坏人吗?坏人要是看见红箍他还敢来吗?要不怎么有便衣警察呢?”
“没听说过值班还有便衣的?再说了,咱们这个值班就是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看见了不敢胡作非为,俗话说,有个猫就能避鼠,抓坏蛋那是警察的事。”余大妈说。
“怎么,您还管查哨?”
俩人正说这,就看见大臭子他妈刘云一溜小跑的走了过来,满脸通红。
“你怎么才来?”余大妈问。
“我刚从公园回来。”刘云说。
“昨儿就告诉你了,你还去跳舞?”余大妈不满意的说。
“我跳舞也没耽误值班呀?再说了,也不能因为给国家站岗就剥夺了我自己的乐趣呀?”刘云说。
余大妈听了没说话,提着菜走进了楼门。
刘云掏出纸巾擦着汗看着二大爷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二哥,听说你退休了?”刘云问。
“啊。”
“这么快就发挥余热了,觉悟够高的?”刘云说。
“你呢,你不是也来了吗?”二大爷说。
“你当我乐意来?就是那个余大妈死缠烂打,一天踢破门槛儿的找我,我也是图个清净凑合几天。”刘云说。
刘云二大爷是知道的,只是上班的时候早出晚归居然没和她说过话,见了面也就是点点头而已。现在突然到了一块二大爷也不知道到底怎么说,只好闷着头抽烟。
“二哥,退了休了还不和嫂子出去旅游旅游?”
“钱呢,你给钱?”二大爷想,不如态度生硬点,因为他知道这个大臭子他妈是个话唠。
“哟……!哭什么穷啊,我也不找你借你至于的吗?你闺女嫁了个CEO,你和嫂子退休金加起来也得七八千块怎么会没钱呢?”果然刘云打开了话匣子。
“看个感冒好几百,一个骨灰盒最便宜的也好几千,买块墓地好几万,我攒着钱预备着呢。”二大爷说。
“瞧这丧气劲儿的,我也没招你,你干嘛说话老横着出来。”刘云说完把脸转过去看着马路上过往的车辆。
二大爷是个心眼儿软的人,平白无故的得罪人的确不是他的风格,想到刚才这几句话的确是够生硬的于是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呢?”
“实话多了,你干嘛单挑这两句说?”看来刘云是真的不高兴了。
俩人又站了一会儿刘云转过头来说:“你先在这待会儿我回去做饭,我们家大臭子今天晚班中午得在家吃饭。”
大臭子是公交公司的一个司机,早晚班两班倒,二大爷听了只好点头,人家回家做饭这总得让去吧?
刘云走了,剩下二大爷一个人站在那,怎么觉得也不是滋味儿。特别是碰见熟人儿的时候,往常打个招呼,熟悉的多聊两句多觉得轻松,今天不行了,打招呼的看见他好像都有了陌生感。
“二大爷,你站在这干嘛呢?”年轻的人问。
“二哥,这儿戳着来了,给钱吗?”跟他年龄相仿的问。
“老二,我怎么瞅着你这红箍眼熟呢,文革的时候我看见过这个,现在又兴起来了?”比他岁数大的人说。
对这样的招呼二大爷没法回答只好调侃。
“碍着你什么了,该上班上班儿去!”二大爷对年轻的只有卖老了。
“你就认得钱,钱要是有眼儿你能钻进去。”二大爷对跟他年龄相仿的说。
“哈哈,您遛弯儿去了?没事儿,我站在这怀旧呢。”对年龄大的二大爷说。
二大爷一边发愁一边看表,可这表就像停了一样,正在不耐烦余大妈和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警察走了过来。
“怎么就你一个人儿呀,大臭子他妈呢?”余大妈问。
“回家做饭去了。”二大爷说。
“十一点就回去了,这不耽误她做饭啊?”余大妈说。
“那你问谁?”二大爷没好气儿的说。
“二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咱们这管片儿的小宋。”余大妈指着警察说。
“小宋,这是我们楼的街坊老刘,刚退了休主动要求帮着街道做点儿工作。”余大妈又跟警察介绍二大爷说。
那警察看了看二大爷乐着说:“好,那您先忙着我到别处看看去。”
警察说完骑着车子走了,二大爷赶紧说:“我什么时候主动要求了,还不是你抓壮丁似的抓的我?”
“你就是死心眼儿,我这往你脸上贴金呢你知道不知道?”余大妈说。
“我又不是佛爷我用你往我脸上贴金?”二大爷说。
正说着那警察又返了回来:“余主任,怎么你们好几个楼门口都没挂国旗呀?”
“哟,你瞧我这都忙晕了,我这就回家拿去挂上。”余大妈说完匆匆地走了。
没一会余大妈拿着国旗和一根竹竿走回来:“二哥,你帮着我挂上,我够不着。”
二大爷看着余大妈问:“挂哪儿?”
“挂我脑袋上?每年都挂你没看见呀?”余大妈有点生气的说。
“那时候我还得刨食呢,我哪有功夫看着个?”二大爷说。
二大爷挂完了国旗说:“国庆节在门口挂国旗,这跟过年往门上贴门神是一个意思吧?”
“哪儿那么多话呢?”余大妈说完要走。
“你别走呀,这大臭子他妈到底是还来是不来呢?”二大爷拦住余大妈说。
“我还得催着别的楼的人挂国旗呢一会儿有检查的,你给她打个电话。”余大妈说。
“凭什么呀?这是公事,电话费你给报销?再说我也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呀?”二大爷说。
余大妈并不理会二大爷,径直朝别的楼走去,二大爷无奈的摇了摇头掏出烟来正要点上,刘云从楼里走出来,看那样好像是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