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接到区里让自己暂时代理支书的通知乐得差点没蹦起来,他谦逊几句,客客气气送走区里的通信员,坐在队部连连喝了好几茶缸水,以压抑自己难以平静的心潮。这时他才想起得去看看郑家旺,或者说是去通知一声郑家旺了。

  家旺正盘腿坐在炕头上吸烟,看他进去笑了笑,把烟盒往他跟前推了推。他拿起抽出一支点上,这才哏哏吃吃地说:“家旺哥,你看这事闹得,区委做事也忒草率哩,咋能轻信小人之言?俺明儿个得找他们理论一下,你是嘛样人,咱村里谁人不知?领导应该相信你才是,你放心,俺一定让区委对此事有个公正的说法儿。不过,既然区里在处理结果没出来之前让俺先代理支书,俺看你正好借这机会歇歇,这些年你也太累了,俺看着都心疼哩。放心,家旺哥,在俺心里你永远是俺哥,是支书,有嘛事俺会来跟你商量哩。”

  从郑家出来,唐僧感觉像从烘房里走进冰窖中那样神清气爽,他长长吐出口气。天蓝得透明,太阳金光灿灿,一群麻雀叽叽喳喳掠过头顶,一群鸽子在高空盘旋,悠扬的鸽哨时高时低,间或还有翅膀吱吱的拍打声。唐僧双手卡腰,立在胡同里仰面看了好一会,心也像鸽子一样飞在了空中。

  晚上,他趴在麦克风前通知所有大队支委马上到队部开会,他的声音庄重而自信。会上,他极为难过地说:“现在,啊,上面让家旺哥停职,啊,等待处理结果,啊,这个这个,让俺先担起支书的担子,是吧,呵呵,不管咋说,啊,咱总不能把工作撂下,是吧?啊,这个从今往后,啊,无论是生产上,啊,还是政治上的事,啊,就不要再烦劳家旺哥了,是吧,问俺就得,是吧,啊,俺就是咱夏家窝棚大队的,啊,代理支书了!啊,大家有嘛意见没有?”他尽量把代理二字说得很轻,支书二字说得很重。

  五奶奶已经开始抹眼泪了,说:“唉,老天没眼哩,咋老跟好人过不去哩?这是哪个糟心烂肺的王八羔子屙坏蛆整治家旺哩?”

  高粱秸说:“这事有嘛可调查的?俺当时在场,俺就是证人哩。咋就没人来问问俺?这肯定是哪个狗操的造谣生事,想毁家旺哥哩!”

  麻子说:“支书是战斗英雄,革命意志顽强得很,他是绝对不会干出那种事体来哩。要说假貂婵爱慕郑支书俺信,要说郑支书跟她乱搞,打死俺都不信哩!话说回来,咱村里又有谁不爱咱支书哩?”

  太岁说:“这区委也忒小题大做了吧?这鸡巴事还叫事哩?兴师动众的,有必要吗?”

  唐僧呵呵笑道:“俺也坚信这一点,啊,是吧,可灶里不烧火,烟筒不冒烟哩,啊,既然有人举报,这个这个区委当然要查一查嘛,啊,是吧,就算是走个过场给人看,啊,也得走哩。是吧,这个这个,咱们都盼着家旺哥此事早有结果,啊,是吧,咱夏家窝棚,啊,离不开家旺哥哩。”又叮嘱高梁秸,“老高呀,你多抽空儿看看家旺哥,啊,宽宽他的心,是吧,有嘛问题找俺。呵呵。”他耳边又响起当年夏爷在马颊河大堤上说过的那句话:“唉,世上这事儿呀,有笑的就有哭的!没法子皆大欢喜!没法子,没法子哩!”

  凤凰紧盯住唐僧因兴奋而红润的脸:“区里领导又没长着千里眼,这点屁事他们咋就知道了哩?不会是你屙的嘛蛆吧?”

  唐僧恼羞成怒,擂一拳在桌上:“你,你把俺看唐僧成嘛人啦?说嘛俺跟家旺也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兄弟,咋能做背后捅刀子的卑鄙勾当哩?这事要是俺做的,天打雷轰,不得好死!”看凤凰半信半疑,仿佛受了多大委屈,倔倔地摔门去了。

  按惯例,每年县里要趁冬末春初农闲之时召开三级干部会议,即县级、区级、村级,时间多选在春节之后。家旺被停了职,唐僧第一次身兼双职昂首挺胸地跨进了县招待所大门。

  武县长在会上再次表扬了夏家窝棚,并号召全县各个大队响应上级指示,来个农林牧副齐发展,并传达了毛主席要大养其猪的号召。那夜,唐僧心潮起伏久久难眠。夏家窝棚虽然在农业副业上取得了一些成绩,但做的还很不够,尽管每次露脸的都是自己,可村里人和武县长知道真正的功臣是郑家旺和田麻子。现在,郑家旺趴了窝,正是自己一展身手的好机会,得让武县长和村里人知道自己的魄力和能力哩。夏家窝棚农副业是上去了,可林业牧业几乎还是白纸一张,不正等自己往上写最新最美的文字,画最新最美的图画吗?林业,可以在河堤上栽满树苗;牧业嘛,毛主席既然说一头猪就是一座小型有机化肥工厂,咱就响应号召,家家大养其猪,队队大养其猪,猪多肥多粮食多,如此以来,农业岂不更上一层楼?绿树成荫,肥猪满圈,领导到村里视察多有看头?其实这事有何复杂?一声令下,看哪个敢不听哩?他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他看到满村肥猪挤挤挨挨,武县长握着他的手翘大拇指,并且庄严地宣布:从现在起,唐僧就是夏家窝棚的党支部书记……

  会上武县长让他介绍一下夏家窝棚发展副业的经验,他坐在主席台上,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最后他感慨万端地总结道:“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毛主席给咱们的,是牺牲的先烈们给咱们的,也是俺和社员们用汗水换来的。俺们夏家窝棚过去的成绩不值一提,从现在起,俺们要更上一层楼,把林业牧业也搞上去,今年麦收前,俺们要在河堤和沙岗上栽种五万棵树,每个生产小队建一个养猪场,每家养猪五头,全队存栏达到五千头以上,希望麦收后各位领导光临夏家窝棚检查!俺们要杀猪宰羊招待各位领导和同志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如雷的掌声过后,会场上依旧像开锅般沸沸腾腾。唐僧笑微微地缓缓走下主席台,他按捺不住内心的得意,悄悄瞟了武县长一眼,武县长正低着头往本上写什么,并没看他。他有点失望,但台下的赞美还是让他飘飘然。

  “夏家窝棚的支书,就是有魄力!”

  “唐支书有水平有能力!”

  “人家没两人把刷子敢夸这样的海口?”

  “真是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呀!”

  “这水平,当个县长也绰绰有余哩!”

  唐僧是耳畔回荡着这些赞美,心里燃着一团火回到夏家窝棚的。

  唐僧前脚进村,后脚武县长的吉普车就到了,那车直接开进郑家旺家。武县长听说了家旺的事,特意跟杨柳前来探视。唐僧到家屁股还没坐热,闻知武县长去了郑家,也着急忙慌地赶去。

  武县长拉他到一边,不无担心地问:“小子,你在会上可是放了一大炮呀,到时,县里真来开现场会,你兑不了现可要现大眼,更要负责任哩!”

  唐僧挺起胸脯,信心满满地说:“您就一百二十个放心吧,俺唐僧既然敢说这大话,就不会掉到地上哩,您就等着瞧好吧!”

  武县长笑笑,微微点下头,叮嘱道:“勇气可嘉但也要量力而行,可不兴搞刮五风那套和胡来哦!凡事要稳扎稳打循序渐进,征得家旺同意再干,别不知深浅就一猛子扎下去,小心上不来呀。”

  郑家旺详细向武县长解释了自己和假貂婵的事,说:“怪俺嘴馋贪杯,给人家假貂婵带来这么多麻烦,愧对人家一片好心哩。但俺向党保证,俺可没有像那些谣言说的那样乱七八糟,和那假貂婵手没都拉过哩。”

  武县长说:“我了解你,也相信你,放心,我一定督促区里尽快把这事搞出结果,还你个清白。不能让别有用心的人一封举报信就毀了我们战斗英雄的政治前途哩!”

  唐僧望着吉普车远去的背影,身上一阵轻松,感觉好像从一个小坛子里突然挣脱出来一般手轻腿健,走路双脚发飘,似驭风而行。时不我待,也许郑家旺的问题很快就会有结论,自己这代理支书不会长久,得赶紧做出番业绩让领导看,得抓紧时间,得雷厉风行,得快马加鞭……舞台清理完毕,自己只待敲响锣鼓,一声吆喝大步出场了。

  他先抽空见了孙小青,多日不见,她有些憔悴,懒懒的打不起精神,连鱼水之欢时也倦怠的不行。她递过毛巾让他擦拭家伙时说:“你也小心,别让人把你也告到区里去呢。”看唐僧愣怔了一下,笑笑,“瞧你那点胆子。呵呵,我说,我一天到晚在家呆得好烦,你就不能在队上找点适合我的事做?权做散心呢。”

  唐僧思谋了半天,用商量的口气说:“嘿嘿,咱村有嘛值得你散心的事哩?其实要说适合你做的事儿咱队上也只有学校那地方。以你的文化水平教个书没嘛问题,可人满着,你去就得开个人哩。公办教师不归咱管,咱没权开人家,只能在民办教师里打主意哩。你看你想教嘛哩?”

  孙小青说:“我喜欢看小说,教语文吧。找个省心的,好管的班儿,反正就当玩呗。”

  唐僧说:“放心,现在是咱大权在握,俺会想法让你如愿以偿哩。”

  孙小青怕事来得唐突大钻石起疑,故意让他找唐僧说说,能不能让她上学校教书,不但挣全工分,每月还有八九块钱的补贴,至少大钻石每月的烟钱酒钱有了着落哩。大钻石不明就里,看媳妇愿意出去工作自然高兴,就跟唐僧说了。唐僧亲切地拍着他的后背说:“咱兄弟们的事俺能不放心上?俺找机会想办法就是了。”

  唐僧要传达县“三干会”的精神,急不可耐地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会上,他要求各个小队马上建一个能存栏五百头的养猪场,而且每家每户在清明节前必须养够五头猪。否则,挂牌子游街,开大会批斗,取消他一家人的年终分红。小队完不成任务的,撤小队长的职,并罚一年工分,是党员的开除。唐僧声震屋瓦,斩钉截铁一番话,把干部社员震得目瞪口呆。唐僧宣布,此事由他亲自挂帅,由民兵连长太岁具体监督实施,民兵连抽十个人,对有不满情绪散布谣言蛊惑人心和拒不执行大队指示的,无论是社员还是干部,皆可绳之以法。会场上鸦雀无声,都瞪大眼睛盯着唐僧上下翻飞的双唇,生怕露下一字到时给自家惹来麻烦。那一刻,唐僧感到身上劲儿简直可以移山填海,他找到了领袖那气吞山河的感觉。与会的社员皆席地而坐,唯有他端坐在桌后的椅子上,也就有了俯瞰天下,唯我独尊的架势。他暗暗自语:“夏家窝棚是我老爹救下的,我唐僧没给老爹丢人现眼,正带领他们在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上飞奔哩。”

  唐僧看太岁咧嘴,把他叫到一边,严肃地说:“这可是武县长的指示,武县长要把咱夏家窝棚当成他的试点哩!”既然是武县长的指示,太岁没有不从的道理,武县长可是自己再生父母一样的大恩人哩!

  夏家窝棚就像烟薰了的马蜂窝,又像大雨来临前的蚂蚁窝,一个个盲无目的地东碰西撞,惶惶然仿佛就要大难临头一般。

  高粱秸拦住唐僧:“唐队长,这样搞能成吗?一下养那嘛多猪,拿嘛喂哩?那东西是活物,一天不喂吱吱叫,三天没食儿死翘翘。咱大队刚缓过劲儿来,口粮仅够人吃,哪有那嘛多闲粮一下养那么多猪哩?要说这号召没错,可也得因人制宜,各队各家量力而为才是,这玩意儿一头能养好三头就未必能养活,这里头有道道哩。你这么强迫搞怕要出事儿哩,别的不说,这嘛着一哄而起,万一闹个猪瘟嘛的哭都来不及哩。”

  唐僧皱皱眉头,正言厉色地说:“老高,你别耸人听闻,有嘛?咱村哪家没养过猪?闹过几回猪瘟?俺可告诉你,这大养其猪可是毛主席的号召,你散布这样的言论可是反对毛主席哩。你要明白,反对毛主席就是现行反革命!就得蹲大牢!你是支委又是小队长,你们小队有油坊有粉坊,是咱大队最富的小队了,你要是带头吵吵不执行可就是态度立场问题。你记着,到时俺为工作可是六亲不认哩!”

  高梁秸说:“俺这可不是为俺小队,是为咱一村社员说话哩。这样不顾客观现实地按人头摊派,怕会出事哩。你最好还是先和家旺哥商量商量再说的好。”

  唐僧哈哈大笑:“这事有嘛好商量的?毛主席说的话,家旺也不敢不听哩。同志呀,放开胆子干吧,这可是上级号召,能出嘛事?出嘛事也用不着你这高个子顶,有俺姓唐的,你有嘛好怕哩?告诉你,你们三小队可得在全村带个好头,俺可知道三队的家底儿,厚实着哩。”

  高粱秸无奈地说:“俺尽力而为就是了,只是社员们那边工作不会那么顺溜哩,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呀!”

  唐僧说:“同志呀,毛主席说过,有时教育并不是万能的,必要时该实行专政就得实行专政哩。社员都是吃软怕硬的主儿,怕嘛?有上级给咱撑腰,咱嘛硬茬子不敢碰?”

  高梁秸摇摇头,没再说话,袖起两手,低着脑袋走了。午饭是在郑家吃的,和家旺喝着酒说了养猪的事,不无担心地说:“唐僧这样搞跟过去闹大跃进刮五风有嘛区别哩?不过,话说回来,武县长可是人家的姑父,不然说话能那么气粗?唉,一扎没有四指近呀。”

  郑家旺说:“他这是想趁俺停职露一手,显示一下本事,给上级留个好印象,稳坐支书这把交椅哩。咱现在不在其位,难谋其政,出面劝他也跟放屁差不多,反倒让他疑心俺嫉贤妒能,阻拦人家做出业绩哩。他现在已经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让他尽着性子折腾一回吧,嘛时候碰到南墙上撞个头破血流他才知道锅是铁打得哩,现在跟他说嘛也是白说,他听不进去的。唉,只是队里和各家怕得受些损失哩。”

  话虽如此说,可他心里刺刺闹闹像塞着窝蒺蓠,晚饭他没吃,喝了碗酒就去了唐家。刚刚放下饭碗的唐僧看到他有点像白日见鬼,怔一怔,笑呵呵起身大步迎上去,亲热地问:“家旺哥,你咋来了?有事招呼一声俺自会去的。看看,还劳哥哥亲自来。吃饭了没?”招呼凤凰赶紧弄酒弄菜。家旺拦住了凤凰说:“吃饭来的,甭忙,俺来说句话就走,坐不住。”与唐僧对面坐了,说:“兄弟,你那方案俺听说了,觉得大妥当,有点过去刮‘五风’的感觉哩。这样搞大呼隆,一阵风,劳民伤财,很容易挫伤群众的积极性呀,再说这么干也弄不成事呀,咱得有个科学态度才成哩,一下养那么多猪,饲料怎么解决?防疫如何处理……”

  唐僧起初脸上还挂着笑,可很快就耷拉下来,说:“家旺哥,这是一次革命,一次跃进,群众会接受的,咱当干部的可不能像小脚女人扭扭捏捏裹足不前,躺在过去的功劳薄上睡大觉哩。群众看领导,我们怎么领他们就怎么走,对有些不挨鞭子不过河的家伙,适当给几鞭子也正常。这事儿可是武县长的指示,俺也当着武县长和全县干部的面拍了胸脯子,不泼出命去大干一场,咱夏家窝棚的脸往哪放?俺唐僧的脸又往哪搁?”

  家旺说:“兄弟,和全村千把口子老老小小的幸福相比,咱干部的脸算得嘛事?趁现在木未成舟,咱赶紧给上面和群众解释一下,放缓脚步还来得及,若真像你开会说的那样强迫大伙搞起来,最后可有咱好看的哩。按说这事是毛主席号召的,不会有错,可咱吃饭穿衣得量家当,不能盲目冒进,不可蛮干,要根据自身情况一步步慢慢来,不然到头会鸡飞蛋打,得不偿失哩。”

  唐僧放下压着二腿的大腿,脸往家旺跟前凑凑,盯着他说:“家旺哥,俺贯彻的可是县‘三干’会的精神,有嘛责任自然是俺担着,好像找不到你头上吧?”他扭过脸,“俺看哥哥有点咸吃萝卜淡操心,天塌下来又砸不着你,你怕嘛?哥呀,还是在家好好反省一下自己的问题吧。”

  家旺嚯然而起,披着的军大衣从肩膀上滑落到椅子上,凤凰上前替他披上。唐僧瞥她一眼,也站起来说:“哥,咱做人不能让一块石头绊倒两回,别忘了自己现在是嘛处境和身份呀。”

  家旺脸腾地红了,愤愤地说道:“忘不了,兄弟好自为之吧。”跨开大步出门而去。

  凤凰紧赶两步,扶着门框说:“家旺哥别跟这不通四六的人一般计较,你说的对哩。你慢点走呀。”

  唐僧冷笑道:“行啦,别贱哄哄地讨人家好啦,没戏!走远了,听不见了。”

  唐僧的报告让夏家窝棚人个个成了惊弓之鸟,满村上下弥漫着一种紧张和惊恐,大家碰面,谈论的都是哪里有便宜的小猪娃儿。谁敢不把这事当回事,硬往刀刃上碰哩?

  好在社员手里还有点余钱,尽管舍不得,也不敢不因地制宜地在家里垒猪圈,盘算着去集上抱几只小猪娃儿养。家有劳力的好说,只苦了那些人少而又手紧的人家。无人盘圈,没人赶集,就是弄齐了,人都没空喂,哪有空儿喂猪哩?更可怕的是只因有了夏家窝棚家家养猪一事,集上的猪娃价格竟然暴涨,一集一个价,上集还六毛一斤,这集就成一块二,再过一集又成一块五了。小队上不得不派人赶上马车去外地采购。那个春天,整个村子热气腾腾,人人忙得脚不沾地,已经完成任务的悠闲自在地相互交流经验,庆幸自己下手早,猪娃儿买得便宜,对着那些下手晚的人唱自在腔。

  各小队都在场院里辟出一块地方垒猪圈,把买来的猪崽子丢进去,放个小盆在圈里,有一搭没一搭的喂,像对待囚犯一般。天冷,小猪吃不饱,拥挤在一处冻得吱吱叫,刚买来时只只肥嘟嘟胖乎乎,时间不久,奶膘儿掉了,实膘贴不上,越长越小,一只只皮包骨头,扎挲着毛儿,像灾荒年的耗子。生产队存的粮食并不多,总不能把种子粮当饲料吧?

  临近清明,唐僧带了太岁和十个民兵,挨队查看,因为高梁秸初期对养猪有抵触情绪,唐僧就从三队开始检查。还好,三队倒是规规矩矩地按要求垒起猪圈,猪也养得不错,毕竟有粉坊和油坊的下脚料可以喂呀。

  令唐僧万没想到的是肖大夯家竟敢无动于衷,非但猪没一只,甚至圈也没垒。唐僧立马拉下脸子,问大夯媳妇白大虫怎么回事。白大虫正拾掇着准备做饭,忙从厨房里出来,陪上笑脸解释说:“唐队长,俺家上有老下有小,大夯在学校里教书也帮不上俺,俺还得参加队里劳动,哪有工夫喂猪哩?”

  唐僧说:“啊,你是参加了那次会的,是吧?对不按大队规定办的咋处理你也清楚,啊,这个眼下马上就到队里规定的最后期限了,啊,你看着办吧,这个到时可别怨俺不讲情面哩。啊。”

  白大虫说:“好队长哩,嘛事没个特殊性?俺家情况实在是养不了猪,求求您法外开恩,就别让俺养了,算是照顾俺家还不行吗?”

  唐僧说:“啊,你也要照顾,啊,他也要照顾,啊,这养猪指标还咋落实?是吧?上面布置的养猪计划不就泡汤了?啊,再说,村里比你家情况更难的还多得是,是吧,人家咋能养你家就不能哩?啊?”看白大虫不语,又说,“这个这个,肖先生曾经是俺的老师,啊,要说俺得看老先生的面子网开一面,啊,可是不行哩,啊,这个咱共产党人办事最讲认真二字,是吧,得铁面无私不是?啊,弟妹呀,你还是赶紧落实,是吧,到清明那天,啊,还没动静咱可就顾不了太多,啊,该咋办咋办了呀!”又扭头加重语气对太岁说:“啊,清明那天来检查,不成就按队上定的办!”

  同肖家类似的人家村里还有不少,都是老弱病残家中无人的,太岁看了也替他们作难,看唐僧铁板着脸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知道求情也没用,只好让他们尽快想想办法,不然到时自己也不好说哩。

  白大虫可不是唐僧一言半语就能吓唬住的。大虫者,老虎也,有此绰号在身,想那白大虫绝非平平之辈。村里的二老天爷一向横行霸道无人敢惹,可偏偏见了她像老鼠见了猫。

  何谓二老天爷?老天爷老大,他老二也。老天爷乃管天管地,掌握世间生死福祸大权者也,刘大眼的弟弟刘金锁既然有此雅号,其厉害可见一斑,实为夏家窝棚手屈一指的无赖泼皮滚刀肉,村里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谁敢招惹?他仰仗其兄老天爷的势力,天不怕地不怕,人愣,敢玩命,村里人本着好鞋不踩臭屎的古训,凡事让他三分。人说露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老天爷大概看这个不肖的二弟闹得太不象话,决心大义灭亲,重振天威,就钦点白大虫来夏家窝棚降服此妖。

  白大虫乃白素芹的外号,只因过门不久曾只身赤手打败二老天爷和刘大眼兄弟,才荣膺此名。说来那还是一九五四年夏初的事,那时家家单干,关起门来朝天过,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和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风不惊,浪不动,小村子享受着难得的平和。麦子入了囤,就要翻地种麦茬庄稼。肖先生爷儿俩都是书呆子,不谙农事,只得花钱请人犁地。

  肖家的地与二老天爷家地紧邻,肖大夯挟着书,领雇来的牲口把式到了自家田里,随手一指,就坐到树下之乎者也去了。

  那牲口把式使头大犍牛拉着双铧犁,在刚收完麦子的田里耕云播浪,根本没注意那作为地界的一蓬荆条棵子,不知不觉就把二老天爷家的地吃进两犁。二老天爷那年十七岁,长得虎虎势势,鼓着俩大牛眼看谁都不顺眼,一百个不服八十个不忿,一身蛮力自觉打遍天下无人可敌,与人一言不和就扒脊梁抄家伙。那天他刚在宋家集和一个卖锄头的小贩干了一架,可惜被人拉开,那人得知自己惹得是二老天爷,吓得趁乱背了锄头逃之夭夭了。

  二老天爷窝了一肚子火气没处发泄,回家扛着铁锨来自家田里忙活,老远就看到肖家雇来的牲口把式在那里扬鞭催牛,见肖家吃进自家两犁地,一跳三尺破口大骂。先兜胸给牲口把式一拳将他放倒在地,又几步窜到树下,拎起肖大夯的脖领子不由分说左右开弓,把一头雾水的肖大夯打得鼻口流血,就地转了仨圈。

  肖大夯虽说大二老天爷三四岁,个头也高他不少,却是文弱书生,为人怯懦。正沉浸于书中的他被突然而来的巴掌打得晕头转向,撇了圣贤之书,哭叫着撒腿就往家跑。二老天爷犹不解恨,提了铁锨奋起直追。肖大夯进院赶紧关上大门,又用条凳顶死屋门,这才哭哭啼啼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向肖老先生述说。肖老先生见儿子一脸青红花里胡梢早吓得六神无主,一屁股蹲到太师椅上,脸色煞白地筛起糠来。

  正和面蒸馍的白素芹刚嫁到肖家还没出月儿,看一家人齐哭乱叫哆嗦成团,拍拍手上的面粉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夯又不是成心占他家那两犁地,他也把咱人打了,还能没完没了?说清不就得啦,值得这嘛害怕?”

  肖先生说:“大夯家的你不知哩,那二老天爷是个浑人,村里没人敢惹,不可理喻,不可理喻!”

  里面说着,外面二老天爷已怒冲冲赶到,见肖家大门紧闭,先用锨把咚咚地捣了通门,接着便日娘道伯地大骂起来。二老天爷自恃得理,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跳得就越来越高,骂得也越来越花。把肖家的祖宗八辈儿,孙男嫡女都比做了他裆中之物,挨个奸污了一遍又一遍。

  白素芹皱紧眉头听了片刻,实在忍无可忍,解下围裙扔到地上,拍拍两手的面粉说:“为人咋能让人这嘛着骑在脖子上拉屎?这二老天爷堵着家门儿骂得这嘛难听,也欺人太甚哩,俺倒要看看他是三头哩还是六臂哩?”大夯和肖先生一把没拉住,她已经哗啷啷把门打开,几步跨到院门前,对二老天爷说:“牲口把式错犁了你家两垅地,乡里乡亲有嘛大不了的?你打了俺家大夯,还堵着门子骂个没完,你还像个爷儿们吗?还有完没完?”

  二老天爷没想到肖家的新媳妇会出来,稍稍一愣,坏笑着说:“呵,肖家的男人死绝啦?让个小媳妇出来,是不是想让你跟了俺哩?”

  围观的众人都附和着讪笑起哄。

  白素芹说:“你别满嘴喷粪!你以为这村里人都怕你俺白素芹也怕你哩?你再敢胡说八道,俺就敢撕烂你那臭嘴哩!”

  二老天爷不屑地把手一摆:“去,去,去,滚一边儿!好男不跟女斗,俺没空跟你个刚过门儿的小娘儿们斗嘴。肖家男人当缩头乌龟,倒让个新媳妇抛头露面出来卖,你当俺稀罕哩?赶紧叫你家男人出来咱没事儿,不然俺可打上山门把那一老一小两个王八蛋揪出来炖了哩!”

  白素芹立在门槛儿上寸步不让:“你以为你是哪根葱?不撒泡尿照照你那熊样儿,俺看你敢进这门半步哩!”

  二老天爷不听犹可,一听此言犹火上浇油,一跳五尺,双手握锨,嚎叫着就往院子里冲。白素芹立在那里纹丝不动,只待二老天爷扑到跟前,方抬脚轻轻一点,二老天爷就觉小腹一阵搅疼,不由自主噔噔噔连退十余步,一个屁蹲儿墩在地上,锨也飞到一边。

  众人看到不可一世的二老天爷竟然让个小媳妇一脚踢翻,忍不住哄然大笑。

  二老天爷脸红成了猴屁股,想俺威镇一方的二老天爷何曾受过此等奇耻大辱,此口恶气不出,以后还有何颜面在夏家窝棚混哩?托地跳将起来,两眼鼓成一对血红放光的灯泡,宛似一头发疯的蛮牛,舞动铁锨,望白素芹扑来。

  大家看要出人命,怕血溅身上,纷纷惊叫着后躲。

  二老天爷的铁锨日日在土里插进拔出,磨得铮明闪亮,舞起来寒光耀眼,呼呼生风,颇有当年关公舞动青龙偃月刀力斩马良的风采。

  人们抱头惊窜之时,那白素芹却端立门口巍然不动。众人以为她定然是吓傻了,大惊小怪叫她快跑。白素芹嘴角含着一丝嘲讽,待那铁锨如立闪劈将下来,这才轻摆蛮腰,左手接住锨把,就势往后一带。二老天爷一个踉跄,好像要抢落在地上的一锭元宝,实朴朴地亲吻着大地,以腹当脚滑出丈余,这才呈一“大”字趴在那里。他脑袋抬了几抬,最终却只能以额柱地,哼唧起来。

  白素芹鼻子一哼:“俺寻思多厉害哩,就这也配叫二老天爷?啊呸!”

  二老天爷这丢人现眼的一幕正好被闻讯赶来的刘大眼看了个亲切,不由怒发冲冠,恶自心生。若不治服这小娘儿们,挽回面子,以后俺刘家兄弟可如何威震夏家窝棚?他顺手抢过正挑着水看热闹的傻僧的扁担,大骂一声,冲白素芹哗啦啦拦腰横扫,大有一扁担把她打翻在地,毕其功于一招之势。

  白素芹正嘲讽地欣赏二老天爷像条打断脊梁骨的赖皮狗,想爬爬不动,欲起起不来的惨相,忽听耳边风响,扭脸看时,那扁担已挟风带雨到了眼前。

  周围的人个个呆若木鸡:这下大夯媳妇小命休矣。

  却见白素芹嗨一声往下一蹲,长发甩起,头一偏,右手顺势抓住扁担,左腿却疾风扫叶般扫得刘大眼双脚朝天。刘大眼撒开扁担,双手乱舞,好像要抓住空中一个看不见的宝贝,似舞台上的孙猴子那样翻了个十分华丽的跟头。正当大家惊讶不知刘大眼何时练就了此功之时,刘大眼同志却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般如小燕儿点水轻轻落地,而是像从高处抛下的一袋粮食那样结结实实地跌落尘埃,躺在那里呲牙咧嘴,圆睁双目,满脸冒汗动弹不得了。

  白素芹双手平举扁担,厉声对刘家兄弟也是对大伙说:“告诉你们,姑奶奶既然嫁到肖家,就是肖家的人,肖家要从此改换门风,不能由着下三滥们当软柿子胡欺乱捏,你们哪个若觉得自己的骨头比这槐木扁担硬,就来试试姑奶奶的手段!”说着,双手将扁担往下一磕,膝盖往上一顶,只听咔嚓一声,那扁担就齐齐断为两截。

  众人一惊非小,嘴巴大张像脱了臼。

  刘家兄弟颜面尽扫,缩在家里好久没脸出来,连麦茬庄稼都是夜里悄悄种上的。再上街,只要看见白素芹的影子,就像猫儿遇到狗,赶紧远远避开。

  白素芹一战成名,背地人送绰号白大虫。有消息灵通人士很快就打听清楚了她的身世:原来她就是鱼阎王的师父,名震百里的通臂拳高手白啸天的独生女儿,还不会走路就已经跟着爹练拳习武了。人们听了倒吸一口冷气:“这才是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哩!难怪那嘛厉害,那天她若不手下留情,那哥儿俩怕早筋断骨折了哩。看人家那身手,慢说二老天爷和刘大眼,就是再加十个壮汉怕也近身不得哩!”

  白素芹大肖大夯两岁,嫁给肖大夯本是门不当户不对,可白啸天觉得解放了,用不着整天打打杀杀恃武呈强了,就转行做了专治跌打损伤的接骨大夫游走乡间。那天他路经夏家窝棚,想起童年同窗好友乃此村人氏,打听着找到肖家。两人相见感慨万端,未语先泪。肖先生赶紧杀鸡称肉,与白啸天把酒叙旧。

  白啸天看肖大夯长得文质彬彬十分秀气,又在村学校当老师,而且墙上到处贴的都是他的毛笔字,写得苍劲有力颇见功底,好生喜欢。得知大夯尚未婚配更是高兴。白啸天为人爽直,快人快语,当下就要把自己的女儿白素芹许配给他。

  肖先生问明白素芹的生辰八字,搬书一查,真乃天作之合,大喜过望,两人一拍即合,成了儿女亲家。

  婚礼十分简单,白啸天把闺女送到肖家,一块吃了顿饭,喝了通酒就完了事。

  白素芹长得小巧玲珑,少言寡语,文文静静,敬公婆,疼男人,该下地下地,该做饭做饭,也没看出有啥特别之处。新婚不久,小两口一言不合,肖大夯上了轴劲还打过她一顿。她俨然一受气的小媳妇,任男人脚起拳落,只是护住头缩在炕角哭泣。这次经二老天爷一闹,她才不得不一展身手。晚上,肖大夯感激地搂紧她问:“那天俺打你,你咋不还手哩?”

  白素芹说:“你是俺男人呀,俺怕出手没轻重打坏你哩。再说,就你那拳脚,打在俺身上俺只当挠痒痒了。”

  肖家人从此对她高看一眼,事事唯她马首是瞻,她成了肖家真正顶天立地的当家人。

  二老天爷脾气被白大虫一脚踢掉了一半儿,兄弟俩威风不再,元气大伤,几乎一厥不振,走在街上自觉不自觉的腰有些弯,背有些驼。二老天爷很少再像从前那样打鸡骂狗惹是生非了,只是有人惹起他那拼命三郎的蛮劲还会不依不饶闹个不休,好在村里人知道他的脾性,没人招他惹他。二老天爷随着年龄渐大,性子也不再那般张扬,火气像堆余烬,只能吹一口亮一亮。

  这都是十多年前的旧事,白大虫的威名也随春去秋来渐渐在人们记忆里褪色,孩子们只知她外号叫白大虫,可并不知道大虫乃老虎别称,看她小小巧巧的,只当是一只大豆虫哩。加之她为人大度,从不招是惹非,依然像刚过门时那样本本份份,敬老爱小,和肖大夯举案齐眉,以为她像肖家人一样,是块软弱可欺的死肉头哩。

  白大虫的厉害唐僧当然心知肚明,但自己是代表政府和党在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业,白大虫焉敢奈何?借她个胆儿她敢向政府挑衅?还反了天哩!

  清明之前,郑家旺骑上自行车沿大堤去了莘县,给连长的二老上坟。周老大家的房子倒是翻盖了,可已经人去屋空,一把老式的杈子锁锁着,显得十分荒凉。队长领他到坟上摆了带去的供品,烧些纸钱,磕了几个头。队长一再感叹,说周老大有这样的战友真是值够哩。

  清明那天,唐僧站在大队门口,双手卡腰,一声令下,民兵们就把那些胆敢不养猪的社员绳捆索绑押到了队部。肖大夯正在教室里给学生讲解毛主席的诗词《蝶恋花》,他讲起课来目空一切,慷慨激昂得像面对万众做激情讲演。正当他手舞足蹈口沫四溅地向学生描述月宫美景,为毛主席痛失爱妻悲伤欲泪之时,猪八带几个民兵踢门而入。猪八抢前一步,将肖大夯拎下讲台并不多言,当着惊讶万分的学生,码肩拢臂把他捆了个结实。一块案板大小的牌子挂上他细细的脖子,一干人似老鹰叼小鸡般把他拎出教室。肖大夯不明就里,梗着脖颈大呼小叫,质问为何无故抓人。学生们蜂拥而出,看着尊敬的肖老师被民兵们像罪犯那样捆成粽子,不少女孩子吓得哇哇直哭。

  其它教室里的老师学生也跑出来看,弄不清肖老师所犯何罪,有老师拉住民兵问缘由,得知只是因他家没按要求养猪都大摇其头表示不解:值当得吗?当着这么多学生的面,让一个资深老师受此奇耻大辱,让他以后咋为人师表嘛!民兵们摊开两手: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没法子呀!谁愿干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哩?

  白大虫闻知民兵绑了自己的男人,一溜烟赶到学校,看民兵正扭着男人拉拉扯扯,不由怒起心头,左一拳放倒了猪八,右一脚踢翻了刘五,把大夯拉到身后,喝道:“没王法了?大天白日就敢捆人?你们是民兵还是土匪?”

  猪八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土说:“嫂子,你跟俺们犯不着话哩,俺们这也是奉唐队长之命拿人,没法子。有事你找唐队长说,跟俺们跑腿儿的动得哪门子粗哩?”

  白大虫先扯下大夯胸前的大牌子,一撇老远,然后解开他身上的绳子说:“你们让姓唐的来找俺吧,人姑奶奶带家走了!”

  猪八十岁那年,曾亲眼目睹了白大虫勇战二老天爷和刘大眼兄弟,深知其厉害,不敢多言,领着几个民兵灰溜溜地交差去了。

  唐僧一掌拍裂了办公桌,大叫:“反了!反了!”立即让大钻石写份材料,派猪八到到区派出所,领来了几个公安。白大虫在公安乌黑的枪口之下没敢动作,乖乖地跟上公安到派出所接受审查了。

  肖先生老泪纵横,把唐僧骂个不亦乐乎:“俺以前只当太岁长大会成为害一方的活土匪,不想这唐僧小时安安稳稳,眼下竟比土匪还凶,这人咋一当了官儿就迷失本性了哩?!”

  白大虫因妨碍公务被行政拘留。肖大夯被民兵押着,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敲着破锣前街后街转了一天,然后关进了队部那间小黑屋里。唐僧传话给肖先生:何时猪圈垒好,猪够五只何时放人。

  高粱秸念着师生之谊,领几个人带着材料帮肖家垒了个猪圈,又从队养猪场抓来五只小猪,说好年终从分红里扣除,这才蒙混过关,把大夯从小黑屋里领了出来,又央求唐僧写信,拿着跑到区派出所,把白大虫接回了家。

  郑家从来就有养猪的习惯,院西南角的猪圈里,常年养着两头黑猪,据郑掌柜说,以前也养过白的花的,可都养不活,只有黑猪在这圈里,养一头成一头,无病无恙,肥肥壮壮,喝水都长膘。曾有过路的风水先生说:“你这家院养不住狗,也养不活白猪白羊。”起初郑掌柜不信,试了几次也就认了。家旺自小爱狗,也认真地喂过几次,都是长到半大不大,不知犯了何病,满院里疯跑,撞墙顶树,不肖片断便呜乎哀哉了。一家人伤心的好多天吃不下饭,后来也就不敢再养。郑掌柜听唐僧一天到晚在大喇叭里又喊又叫,十分担心,看看家中的猪圈,又养不下更多的猪,也不敢问家旺,叼着烟袋围着猪圈愁眉苦脸。

  高粱秸看出了老人的心思,问:“爹,您老该不是为养猪愁哩?”

  郑掌柜拉他一旁,小声说:“是哩,你没听姓唐的天天在喇叭上嚷,不管你过去对革命有多大功劳,不执行大队的决定照样办哩,他这不是说你哥又是说谁?弄不好两人会撕破脸皮明刀明枪地干起来,你哥的脾气你知道,他才不听那个邪哩,可咱总不能眼瞅着两人为这点破事顶牛呀?影响不好哩。唉,唐僧这孩子近来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不像心慈面软的唐僧,倒像吃人喝血的大魔头了,真是人不可貎相呀。”

  高粱秸笑笑:“爹放心,俺在那院盖个圈,养八头小猪,对他们说就是咱伙养的,应付过这阵儿再说,至少能堵上唐僧的嘴,让他找不出俺哥的茬子,老虎吃刺猬没处下嘴,看他有嘛法哩。”

  唐僧总算在夏家窝棚确立了自己六亲不认的威名,他能不顾师生之情,让派出所抓了白大虫,让民兵抓了肖大夯,夏家窝棚还有谁他不敢办?听说连郑支书家也按要求养了五头哩。没出几天,那些没养齐猪的都想方设法把猪凑够了数。唐僧很高兴,觉得自己确实魄力非凡,重压之下,郑家旺也得乖乖就范,嘿!干工作就得这样子,哪能像他郑家旺那样心慈面软磨磨叽叽哩。没有铁手腕,不能说一不二雷厉风行,这工作咋能推动得起来?

  肖大夯身为人师,每年春节全村几乎家家的春联皆出自他手,深受人敬。他为人木讷腼腆,脸皮特薄,只会读书教书,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从大队部那间小黑屋里出来,左思右想觉得再没脸面对父老乡亲和自己的学生,半夜里爬起来,找根小绳搭在门口枣树上,系个绳套,头往里一伸,蹬翻了脚下的板凳……

  这夜的月亮好大好圆,一条银河茫茫飞越南北。星星都去了哪里?只在月光不到的天边躲着几颗闪闪烁烁,样子十分羞怯。大夯只觉三魂悠悠七魄荡荡,撇却羞辱和烦恼,乘着月色直奔西天飞去。

  白大虫突然被院里板凳的歪倒声惊醒,接着听到老枣树的枝子嘎吱吱响,伸手一摸,没了大夯,慌忙跃起,光着身子跑到门外。月光照着老枣树黑苍苍的影子,一条人影吊在树上左摇右晃,像挂在肉铺架子上的半扇子猪肉。她回身从门后抄起一把镰刀,飞身跃起,左手托住男人,右手飞镰割断绳子。她没哭没喊,把大夯抱到炕上,用手掐他的喉咙,嘴对嘴给他做人工呼吸。

  肖大夯的魂魄正自飘然西去,远远听到妻子的呼唤,赶紧回转身来往回赶。他喉中咯地响了一声,连连咳嗽起来。白大虫狠狠一掌搧他脸上,抱起他,哭了。

  鉴于肖大夯胆敢抗拒大队指示,不按时落实大队下达的养猪计划,唐僧决定撤消他的民办教师资格,让孙小青顶替了他教学的班级。肖大夯从此羞于出门,闷在家中看书习字,照料那几只招灾惹祸,差点送他上了西天的小催命鬼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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