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旺的魂儿乘着幽幽的硝烟和早春清冷的微风在三千里江山漫无边际地游荡。俯瞰下界一片洁白,田野是白的,群山是白的,河流树木也是白的,没有枪声,鼓声,歌声,更没人烟,这里是那个自己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吗?那个朝鲜姑娘呢……

  高秋枝这年刚刚生下第三个小子。郑家几辈儿单传,到家旺这代,十年之内竟然连生三子,郑掌柜自然欣喜异常,说秋枝是郑家的功臣,凡事全交她当家。年前秋枝刚出月子不久,身子还虚,男人却卧床不醒了。她急得唇起大泡,把馍在自己口中嚼成糊糊嘴对嘴喂家旺吃。怕米粥太烫,用小匙子一口口吹凉慢慢抿进男人嘴里,然后轻轻捋着他的喉咙一点点往下送。

  郑家旺躺在炕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请来区卫生院的大夫检查半天,只说是旧伤复发引起昏迷,能否醒来得看他自身素质,也许,从此不醒成了植物人。

  郑掌柜恨恨地把小烟袋别在腰上,推他们出去。说家旺这是丢了魂儿,让高秋枝找家旺的一件旧衣服放到筢子上,半夜拖到野外去叫,不然走的太远就喊不应叫不回了哩。

  秋枝说:“那是给小孩子叫魂儿才用的法儿,他是大人,能行哩?”

  老人跺跺脚:“魂儿哪分大小?大人孩子一个样哩。”

  有病乱投医,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高秋枝赶忙依计而行,她把家旺的一件旧军衣绑到筢子上,半夜三更拖着跑到马颊河边,边走边喊:“家旺哎,你回来吧!家旺哎,你快快回家吧!俺跟孩子等着你哩!”灰茫茫的旷野,风在枯树上嘶鸣,在荒草残苇间呻吟,冻裂的河冰响得像孩子的干咳。寂寥深邃的夜空里只有数颗大而明亮的星星在不安地眨眼。她凄怆的呼喊带着哭腔拖着颤悠悠的尾音被冷风卷带到数里之外,越远听来越是悲切,断断续续,唤得多少人梦里流泪,却没唤回男人的魂儿。他的魂儿飘得太远太远,已经听不到她殷切的声声呼唤了。

  家里人吓得要死,开始为他筹办起了后事。郑掌柜垂着脑袋巴嗒烟袋,灰色的小眼不时横一眼忙进忙出的人,突然将烟锅朝桌上一摔,说:“甭瞎忙活,俺儿死不了,不信请明眼人看看!”

  高粱秸赶紧套上马车,去镇里请来了小神仙。老人给他把了把脉,又端详他的脸色,微微点点头,说:“没事儿,放心,他命大着哩。过些日子自会好转过来,世间该他干的事还没干完,哪能就走?”

  直到春暖花开,郑家旺才在一阵扑窗而入的暖风和花香中醒来。他张开迷茫的双眼,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觉得做了一个长长的大梦。而梦中的一切却没了丝毫印象,只是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像散了架。

  村里人闻听家旺醒了,都提了鸡蛋挂面馓子罐头的来瞧。人们感激家旺,忘不了他给村里带来的好处。吃水不忘挖井人,家旺正是夏家窝棚的挖井人哩。家旺躺在炕上,对来人木然地点头示意。高秋枝成了他的新闻发言人,替他感谢乡亲的关心并问短答长地解说他的病情。

  臭粪和假貂蝉也来了,提着一篮鸡蛋三子挂面。家旺看见假貂婵眼睛发亮,脸上现出笑容,吃力地抬起左手似想拉住她的手:“你,你来啦?”那是他几个月来说的第一句话。尽管声音很轻,很轻,但假貂蝉听到了,高秋枝也听到了。高秋枝并没多想,她高兴,她激动,眼里噙着泪,慌里慌张跑出屋,赶紧把这喜讯告诉公公,告诉孩子,告诉前来探视的每个乡亲:“他说话啦,他能说话了哩!”

  枣花飘香时节,家旺下了炕,他走到院子里,仰望着枣树翠绿的小叶间绿莹莹的小花,贪婪地嗅着浸人心脾的枣花香,重又有了当年在丹东医院里第一次走出病房看到蓝天时的心情。此时的天和那时一样的蓝,蓝得透明,蓝得澄澈,似乎多看一会儿就会身化清风被它吸进去直达天堂。

  郑家旺重又站在了街上,笑容满面地和来往的乡亲打招呼。他抱着膀儿,披件外套,逛到各个副业点。田麻子笑得满脸麻子放亮儿,跟在他左右,向他汇报近来各处的喜人景象。麻子擅自做主又建起一个苇编厂,用来消化村里那些一直用来直接毡房顶和当柴烧的苇子。苇编厂的厂长是夏三儿,是四五年秋天夏爷从城里捡来的一个日本小孩儿。这小子手巧,编出的席子在宋家集集上是抢手货。如今他带着一帮人编的小花苇席供外贸出口,很受欢迎哩。

  家旺十分满意麻子的工作,出了副业队信马由缰,不知不觉竟然来到假貂蝉家门口。缝纫机动听的轧轧声像小曲从院子里时断时续地飘出,让他心里发热。他犹豫半天才拐进去,朝屋里探探头,见假貂婵正趴在缝纫机上埋头做活,一缕柔顺的黑发耷拉下来,随着她身子一前一后晃动。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假貂蝉这才抬起头并慌忙站起,手忙脚乱地让坐。看家旺盯着她看,不由脸泛红晕,给他沏茶倒水。

  家旺笑笑:“你忙你的,俺就是路过这儿歇歇脚儿,没事哩。”

  假貂蝉说:“那您坐着喝茶,俺先忙完手头这点活。”

  家旺端起茶杯,吹吹杯里漂浮的茶叶,凝视着假貂蝉那张俏丽的脸庞,笑着点点头:“忙你的,忙你的。”

  她重新坐到缝纫机前,有点心神不定,她能感到那紧紧盯着她的目光。尽管她知道那目光里毫无恶意,却还是惶恐不安,她不能理解村里人人尊敬的郑支书为何突然光临,坐在那里这样看她。也许是他病刚好,确实只是来此歇歇脚吧?她老是出错,做了拆,拆了做。她用劲地撕着缝错的衣服,神情变得有些焦躁。

  家旺歉意地放下茶杯,没和她招呼,起身默默地走了。

  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茫然不知所措。她想起他那凝神睇视的目光;想起他躺在炕上那疲惫得笑容和据说是他久病后的第一句话;想起他第一次来看照片的神态,感到像坠入五里雾中……她听人说过,郑支书当年若非一个朝鲜姑娘在山沟沟里发现并将他背回家里,他早就没命了。她还记得那年县里欢迎归国志愿军的晚会上他突然旧伤复发,毕县长一席话轰动并感动了在场所有演员和观众。那时她刚与小吕布结婚,正沉浸在新婚的幸福甜蜜之中,她认识这个本村的大哥,他却不认识她。那时他是大名鼎鼎战斗英雄,一村的头人,而她却是籍籍无名的小小村姑,像月亮比之星星。当时全场观众如雷的掌声和演员们齐齐敲响长鼓向郑家旺鞠躬致意的情景让她感动了许久。那天,她哭了。为自家村里出了这样一位令人尊敬的战斗英雄而自豪。从那时起,郑家旺在她心里就成了一座高高矗立的山峰,她一直仰望着这位英雄,每次从城里回家总渴望遇到他,能和他说说话,可每当远远望见他的身影却又心跳如鼓,脸红耳热地赶紧躲开。她怕自己面对他时会因激动紧张而张口结舌甚至泪流满面,就连爹提起他口气都尊重里带着敬畏,亲自赶着马车送郑家旺参军也是爹一直挂在嘴边的荣耀哩。

  离婚后她心灰意冷,深居简出,但有关郑家旺的一切还是如雷贯耳。爹回家说,前来做衣服的女人们说,她用耳朵和自家生活的变化感受着这个男人,时时想见又害怕见到这个男人。

  从那天起,郑家旺就不时地来这儿歇歇脚,喝杯茶。他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威严,高傲得不同凡人说话,平和,亲切,甚至还有点温柔和羞涩。她像一个独自在家的小孩儿,从门缝里瞅着外面的热闹,一点点敞开门菲,终于大着胆笑嘻嘻地站在门槛上了。

  前两天吃饭时爹嘟哝说村里看坡的五叔摔坏了腿,不能再干看坡的营生了,自己很想顶那差事。可村里有头有脸想干那差事的人多了,他臭粪一没靠山二没势力,凭啥抢到那份美差?听说为此找郑支书求情说情的踏破门槛儿哩。说着还又愧又恨地骂了一通。

  她明白爹的心思,看坡挣得是全工分,且自由自在,只要看住那河堤下的苇子不让人偷割,堤上的树木不让人盗伐就成。干上那差事,爹就能牵上细狗边看坡边撵兔子。逮了兔子,自家享用也行,拿到集上换钱也可,一举两得,多美?

  假貂蝉见家旺只是看着她若有所思地喝茶,就装做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郑大哥,俺求你个事成不?”

  家旺说:“呵呵,瞧你客气的,嘛求不求哩,有事尽管说,只要俺能办的。”

  假貂蝉说:“听说看坡的五叔腿摔坏了,俺爹想顶那差事哩,成不?”

  家旺略一沉吟说:“咋不成哩?俺跟其它几个干部说说,叫臭粪叔以后就看坡得啦,这事你听俺信儿吧。”

  唐僧已经答应孙小清,把对看坡的差事安排给大钻石的老叔,听家旺提臭粪心里就老大不高兴。近来他朦朦胧胧听到些流言蜚语,说郑家旺老往假貂蝉家跑,不知两人是不是已经有了那层关系,不如顺水推舟送个人情,尽快成就两人的好事,总有一天你会光腚穿叉裤露个大脸哩,嘿嘿。闷头想了想说:“这事听哥安排,你说谁就谁吧。”

  家旺说:“那好,你就辛苦一趟,把这事告诉臭粪叔得了,省得他惦记。”

  “家旺哥,好人你就做到底吧,有空顺路给他说一声得了,又不是嘛了不得的事,呵呵。”唐僧说。

  家旺笑笑,就去了假貂蝉家。

  事情竟然这般容易?容易得假貂蝉有点不敢相信。回头跟爹说,爹不知会高兴成嘛样儿哩。她感激地嫣然一笑:“大哥倒底是当过兵的人,办事就是干脆,你叫俺咋谢你哩?”

  郑家旺摆摆手:“说嘛话哩?这么说忒外道了,俺要不高兴哩。”

  假貂蝉忙说:“就是,就是,等俺爹上了坡,抓了兔子请你来喝酒哩,俺陪你喝。做兔子俺可拿手哩。”

  家旺笑了,用指头点着她说:“那就一言为定,俺可等着了。俗话说:要吃飞禽,鸽子鹌鹑,要吃走兽,兔子狗肉。说实话,俺最爱吃野兔肉,最好是炖熟了再拿茶叶熏熏,滋味那叫个美。”他啧啧嘴,咽了口唾沫。

  假貂蝉说:“嘿,熏兔子俺可是正宗传授,俺姑夫以前就在镇上卖熏兔,可有名哩,小时候俺常给他打下手儿哩。”

  臭粪养了条黑色的大细狗,那狗身细腿长,长嘴大耳,腰拱如弓,跑起来如箭离弦,在田野上趟起一溜尘烟,是专门抓狐逮兔的猎狗,不管多远,瞧见兔子没跑。臭粪兴冲冲地领狗看坡,头天就抓了只又肥又大的野兔子。假貂蝉叫爹去请家旺并顺便从代销点买瓶“卫河白干”,自己放下手里的活计赶紧打整兔子。

  家旺来了,见桌子上放着只熏成棕红色的肥兔子,趴在上面嗅了嗅说:“真香,一闻就知道是正宗传授,做得地道。”

  假貂蝉满面得意,脸笑得像朵红玫瑰。

  臭粪不能喝酒,假貂蝉每次去镇上倒是常陪姑喝,很有些量。郑家旺先撕只兔腿让小吕姬拿了吃,然后才塞自己嘴里一口,品品,朝假貂蝉挑挑大拇哥,又赞叹了句:“地道!”

  那晚上的酒,基本上是假貂蝉陪郑家旺喝的。臭粪喝了两杯头晕,领小吕姬回屋睡了。假貂婵酒多话稠,问起家旺那朝鲜姑娘的事。

  家旺沉默了好一阵,不停气的连喝几杯,觉得有股火从心里升腾而起,仿佛连长也随那团火焰朦朦胧胧涌到眼前,他低下头长叹一声,这才从他们连在无名高地上阻击敌人,讲到自己如何被炮弹轰下山坡人事不省;从那朝鲜姑娘背他爬了十多里山路,到如何为他擦洗伤口和身子;从她因怕他寒冷夜夜偎着他睡,到怕他寂寞给他跳长鼓舞;从部队接他回后方治伤,到那朝鲜姑娘如何哭闹着拦车……

  假貂蝉感动得泪不能抑,这才理解他为何见到朝鲜姑娘的长鼓舞和照片会那般激动。这个死里逃生的硬汉,这个敢为十多年前救他性命的朝鲜女人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泪流满面的郑家旺,是个真正最可爱的人。是个有情有意的男人,知恩不忘的义士,更是个情感细腻敢爱敢恨的汉子。

  郑家旺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说:“妹子,说句你别生气的话,你长得太像那个朝鲜姑娘了,俺长来就是想坐在这里看看你。看见你,俺就想起了那个姑娘,就像回到当年,那时,俺也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忙活的。为你办事,俺觉得就是对她报恩哩。”

  假貂蝉擦着泪说:“大哥,你就拿这当家吧,想嘛时来就嘛时来。俺想要是俺当年遇到你,肯定也会像她那样哩!”

  家旺成了假貂蝉家的常客,每次来,都能吃到假貂蝉亲手为他熏制的野兔,喝到瓶装的白干酒。他沉浸在一种暖暖的温馨和幸福里,再闹心的事,只要想到假貂蝉在那里烹兔温酒等他,心里就会春意盎然。那晚,他正和假貂蝉喝酒,听窗外簌簌有声,假貂蝉开门一看,棉朵儿似的雪片子在黄黄的灯影里落得急切,地上已是洁白一片。假貂蝉眼望着白晃晃的雪,有种幸福的感觉似乎正随着这片片雪花静静地飘下。她关上门,搓着两手高兴地说:“好多年没下这嘛大的雪啦。家旺哥,你就放心地喝吧,这雪且得下一会儿哩。”

  静谧的雪夜,只听到雪花落地的窃窃私语。这样的大雪,记忆里的朝鲜似乎天天在下。雪花朵朵,落地有声,常常是这场刚停那场接着又下,积雪相压,厚可及腰,山包村落都掩埋在雪下。冷冷的空气里充满了积雪清冽冽铁锈似的味道。夜间,满天星光下,青灰色的雪原上,这里那里有点点黯淡的灯光隐隐闪烁,像一只只黄澄澄的桔子,温暖而诱人。

  罩子灯淡黄的光映着假貂蝉红朴朴的脸,多像那美丽可爱的朝鲜女人的脸啊。那细长灵巧的手,殷勤地为他斟了一杯又一杯;同样柔美的手,曾经一勺勺将药和饭喂入他的口中……那夜,家旺真的喝多了,好像几天几夜未曾合眼,他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不知不觉就滑到椅子下,头一歪,魂游天外,冒着漫天大雪重又飘荡在了千里外的茫茫雪原上……

  他看到了连长,看到了那么多战友,朝鲜姑娘立在大雪之中,正向他频频招手……

  高秋枝盘腿坐在暖暖的炕头上,就着油灯纳着鞋底儿等男人。墙上的自鸣钟已敲过十二下了,她不时扒着窗子上那方小小的玻璃往外看,眼瞅雪越下越大,心就越悬越高。是不是男人在外面旧病复发了?还是……她知道男人贪恋熏兔的美味,近来爱去臭粪家喝酒,和臭粪喝酒没有什么,有什么的是他家那个漂亮寡居的闺女,万一……她不敢再想,披衣下炕,砸响了高粱秸的窗户。

  高粱秸早已睡了,一听家旺还没回来赶紧穿衣下炕,看那雪已然下得满地皆白,雪花还在密密麻麻地飘落,安慰秋枝让她放心,尔后一头扎进茫茫大雪之中。

  他近来听人说过郑家旺爱去假貂蝉家喝酒,话越传越多,有人甚至猜测两人相好。高梁秸不信,他知道家旺好酒贪杯,又特别爱吃熏野兔,此时不归,只能是在假貂婵家。眼下已是下半夜了,这酒喝得也忒久了吧?他窝着满肚子火,踩着厚没脚面的雪深一脚浅一脚直奔了假貂蝉家。

  假貂蝉家还亮着灯,高粱秸看见那黄黄的灯光长舒了口气。他先把耳朵贴在大门上听听,假貂婵在尽量压低嗓音焦急地呼唤:“家旺哥,家旺哥,醒醒,你醒醒呀!”高梁秸明白有事,惶急起来,先用力拍了几下门,等不及开,扒着墙头一跃而入。他猛然推开屋门,高高的身影卷着冷风和雪花直扑而入,将油灯刮得扑了几扑,把正跪在地上抱着郑家旺轻声呼唤的假貂蝉吓得差点背过气去。

  高粱秸粗鲁地把她拉开,看家旺脸色焦黄,嘴唇发青,瘫在椅子下人事不省,喊了两声“家旺哥”眼泪就下来了。他双手托起他绵软的身体,喝呼假貂婵把炕铺好,然后把郑家旺轻轻平放到炕上。假貂婵赶紧给家旺盖上被子。

  高粱秸站在那里,凶神似地俯视着假貂蝉,问她怎么回事。

  假貂蝉像做了错事的孩子颜色更变,结结巴巴地说明了原委。高粱秸气哼哼地说:“告诉你,俺哥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吃不了兜着走哩!”又说,“你照顾着俺哥,俺赶紧告诉嫂子,她快急疯了哩。顺便也叫四眼儿来瞧瞧,俺哥刚好不久,可别再有个好歹哩。”

  四眼儿是夏家窝棚新近请来驻村的医生,他本在省立医院工作,因嘴没把门的,说话信口开河,五八年荣登右派黑榜,在单位改造了几年,说他死不悔改,被遣返回乡。他没家没业,又下不了苦力,因和区长是老同学,就央他给找个事儿干。区长找到家旺,家旺看村里正缺个医生,就请他过来。安排他在学校食堂吃饭,又分一间房子给他,管吃管住,每月再发四十元钱。区长和四眼儿非常满意,对家旺不胜感激。四眼儿有本事,看病也尽心,很得村民喜爱。因他常年戴副厚似瓶底儿的深度近视眼镜,村民都叫他四眼儿大夫,他听了不怪不恼,只是呵呵一笑。

  高粱秸回家一说,秋枝就风是风火是火地跟了他直奔假貂蝉家,顺道又砸开了四眼儿的门。

  假貂蝉早把爹叫了起来,臭粪多半魂儿尚在梦中,对眼前的一切表现的十分漠然,木木地坐在炕边发愣。醉酒之人他见多了,有嘛好大惊小怪哩?

  四眼儿给家旺听了听,又把了把脉,说没事,就是喝的太多了,告诫高秋枝:“以后可不能让支书如此贪杯,对他身体不好。”跑回卫生室取了几只葡萄糖给家旺灌了,说:“让支书好好歇着吧,睡上一觉,天明就没事了,别让他动地方了,下着雪,天又冷,这样回去很容易感冒的。”

  高粱秸陪四眼儿走了。秋枝看男人没什大事就放下心来,见臭粪在,对假貂蝉的一腔怒气就烟消云散了,歉意地让臭粪去睡,自己坐在炕沿上和假貂婵一同照看家旺。心里一松,睏意就涌了上来,两人渐渐合衣歪在炕上睡着了。

  桌上的油灯不知何时耗干了油,火苗儿跳了几跳熄灭了。

  家旺好像从深深的水中慢慢浮出了头,一时竟忘了身在何处。身上的被子温暖柔软,散发着淡淡的肥皂的清香。这是在哪?还在朝鲜?还在那朝鲜姑娘家中?这静静的夜,这潇潇的雪,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还徘徊于多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一切都凝固在了记忆中,时光,风雪,硝烟,药香,还有那个美丽的朝鲜姑娘……

  雪还在下,雪花打在窗户纸上沙啦啦响,雪色映得窗纸灰白,现在是何时分了?连长和战友们呢?那个美丽善良的朝鲜姑娘呢?……他突然泪流满面了。他听见隐隐的鸡叫,接着,窗子下面的鸡窝里也响起沉闷的应和,这才明白自己是在假貂蝉家,是喝多了,睡着了,他羞愧难当。自己咋能这样没出息哩?怎么能睡在人家假貂蝉家?传出去好说不好听哩。屋里黑乎乎的,他没有看清炕上睡的是何人,慌忙爬起来,悄悄开门,做贼似的冒着大雪匆匆逃了。

  墙打一百板,没有不透风的。郑家旺醉倒在假貂蝉家的事儿还是不胫而走,纷纷猜测假貂婵姘上了郑家旺。唐僧满脸先见之明的得意,似乎一切尽在他的预料和掌握之中。他装做若无其事地对凤凰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家旺怎嘛能这样哩?村里都传传遍了,说他跟假貂婵相好哩。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呀,家旺也真是会找。嘿嘿。”

  凤凰说:“别听风是雨,人家四眼儿说他只是在假貂蝉家喝多了,当时臭粪、秋枝和高粱秸都在哩,能有嘛事?人嘴两张皮,反正随便说,咋能这嘛胡说白道哩?家旺是嘛样人你不清楚还是俺不清楚?”

  唐僧苦瓜着脸咧了咧嘴,掩饰着满心兴奋,没再言语。

  村里关于郑家旺和假貂蝉的谣言越传越多,越说越玄,让你不得不佩服人民群众中蕴藏的无穷创造力和丰富想像力,好像两人的一切都是在光天化日的戏台上做的,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哩。如何亲得嘴,如何入得巷,连在被窝里采取的什么姿势,说的什么话都有人趴在枕边听了个真真切切又记了个详详细细。

  郑家旺当然有所耳闻,他淡淡一笑:“操!这些人,真是吃盐放屁——咸的!这不是拿屎盆子往人家假貂蝉头上扣嘛?叫人家以后咋嫁人哩?真没想到俺一杯酒给人家惹来这嘛多麻烦,教训哩。”

  他去假貂蝉家,想解释一下,可那扇门任他敲破也没打开。

  假貂蝉倚在门里,带着哭腔说:“家旺哥,对不起,是俺给你惹下乱子哩,您以后别来了,想吃熏兔,捎个话,俺做得让爹给你送去。咱夏家窝棚可以没俺,可不能没你哩。”话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

  郑家旺难过地呆立了一会儿,叹口气默默走了。

  不管这事是咸出来的还是淡出来的,谣言既起,自会像丝瓜秧一定要爬到架上才肯罢休。一封属名“夏家窝棚革命群众”的举报信像颗手榴弹炸得区委一班领导晕头转向。

  “郑家旺身为支部书记竟敢乱搞男女关系,是可忍,孰不可忍!”书记拍了桌子,下令严查,调查期间,停止郑家旺的一切工作,待调查清楚后再做处理。

  假貂蝉得知自己给郑家旺惹下如此大祸,跑到区里找到区委书记,声言郑家旺是清白的,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见不得人的事体。她承认自己崇拜郑家旺,可他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是真真正正的共产党人,对自己未有丁点儿越规之举。他去她家,是她爹请的,爹知道他喜欢吃她做得熏兔,爷儿俩借机喝点而已。怎么,乡里乡亲一块住了几辈子,相互吃点喝点串串门儿也犯王法吗?

  区里虽然对她的话将信将疑,但也没认真追查,对如何处理郑家旺众说纷纭,领导们像小孩玩刺猬,无从下手,左右不知可否。雷声隆隆,雨点稀稀,大家这才意识到此事没凭没据,让郑家旺停职有些草率,却是骑虎难下。谁不知道郑家旺是武县长的心腹爱将?加之男女双方皆死不认账,何况又没捉奸在床,仅凭一封举报信就兴师动众,弄下去肯定不会有任何结果,不仅费力不讨好,还打不着狐狸惹身臊。都推说工作忙远远躲了。一来二去,此事就挂在那里再没人问。

  郑家旺自信身正不怕影子斜,躺在家里睡大觉,一副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的大将模样。

  高粱秸猜想,之所以有人要造谣生事,目的就是想整倒家旺哥取而代之,“可谁会下这毒手哩?操他娘,泥巴抹到裤裆里,是不是屎谁还能帮咱尝尝?”

  家旺说:“操!管他呢,该死该活屌朝上,咱白天没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嘿嘿,谁想当支书谁就会想这下三滥的手段哩。俺倒没嘛,只是让人家假貂婵陪咱背这黑锅于心不忍哩。人家一片好心请咱吃了兔子喝了酒,到头来反让人扣一屎盆子,不值哩。”

  假貂蝉像害了场大病,完全变了个人,她这才明白舌头也能杀人,她不能害了郑家旺,他是英雄,是一村的头人,她怎能为一己之爱毁了他一世英名哩?她不再迈出院门,闷在家里做活计。有人上门让她加工衣服,她只是问想要何种样式,量完尺寸,扭头忙活不再理人。

  农村学校不似城里,假期是根据农事安排的,每年除了和城里一样的寒假还有麦假,秋假。小吕姬七岁那年,先前的男人小吕布托人捎信儿,想叫孩子去城里玩玩。假貂蝉没有阻拦,毕竟他是孩子的亲爹哩。从那起每个假期小吕姬都跑去找爹。臭粪把她送到宋家集,登上过路的长途客车,给司机或售票员说些好话,拜托人家多多关照,一直就把她捎到了地区京剧团门口,方便得很。

  小吕布再婚后妻子几次怀孕,都自然流产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这是习惯性流产,保不住,以后最好别再怀孕。她死了要孩子的心,就和小吕布商量把小吕姬接来过:“孩子大了,农村教学条件到底不如城里,在那上学就把孩子耽搁了,不如接来跟咱一起过,对孩子以后前途也好。”她喜欢小吕姬,这孩子乖巧,懂事,小嘴也甜,白白净净,眉清目秀,是个招人待见的小美人坯子。小吕布何尝不想把孩子接来哩?这年春节,他硬着头皮去了趟夏家窝棚,随身给假貂婵和臭粪带去好多礼物。假貂婵听他说的在理儿,看孩子喜欢,为孩子前途着想,就同意了。

  地区京剧团排演了现代京剧《沙家浜》,小吕布饰演郭建光,演出获得巨大成功,在省里获了大奖,并得到省委书记和省长的亲切接见。小吕布平步青云,成了京剧团副团长。各地纷纷邀请他们前去演出,连夏家窝棚的大喇叭里每天一早播放的也是他的《沙家浜》选段: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

  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

  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

  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香……

  假貂蝉站在院子里,眯缝着眼静静聆听,那略带鼻音的唱腔清爽嘹亮,有一股磁性,一股摄人心魄的魔力,让她如迷如醉。她好像看见小吕布一身灰色戎装,站在灿烂的霞光里,挺身亮相,满面春风地引吭而歌,那形象一忽儿又变成了挺立在无名高地上的郑家旺,这时,她眼里总会蓄满泪水。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京剧团一次从外地演出回来车出了意外。半夜里,归心似箭的司机多喝了酒,一路上疾驰如飞,快进城时,车突然像醉鬼一般一连挂倒路边的两棵大树,而后轰鸣着一头栽进河里。一向喜欢坐在前面的小吕布夫人和司机当场一命呜呼;小吕布被车椅背挤断了腰;全剧组几乎人人带伤。好在那河不深,又是枯水季节,才没致新四军指战员和胡传魁匪帮一同覆没。

  小吕布在医院住了半年,坐着轮椅垂头丧气回了家。他下肢瘫痪,永别了心爱的舞台。小吕姬跑回夏家窝棚,哭着求母亲去看看爸爸。假貂蝉收拾起行装,在一天清晨满怀依依之情再次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夏家窝棚。朝霞映在马颊河上,芦花放,谷米香,微风荡漾。她泪眼朦胧地回望着堤下的故乡,感觉自己的离去更像一次逃离,一次永诀,这留下了她无限爱恋和怨恨的家乡呀!

  别了,亲爱的家旺哥!别了,亲爱的夏家窝棚!

  当假貂蝉一眼看到坐在轮椅上面容憔悴神情可怜的小吕布,眼泪止不住哗哗地流了下来。小吕布愧疚不已,紧紧拉着她不松手,泪蛋蛋扑簌簌滚个不住。还能说什么呢?她留下了。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