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当考上大学的同学正在校园散步时,我却为破碎的家暗自神伤。面对着残砖破瓦,我和父亲一样不知该怎么办。一样的一筹莫展,一样的不知如何力挽狂澜,唯一不同的是,没什么良策的我,没去借酒消愁,而是在家浇水浇花,以此来浇灭心头的忧愁。
   
        这时我会忆起童年的时光,想到小时候看“小马过河”“瓜瓜看瓜”那些单纯快乐的日子。现在这个家太复杂了,我应付不了,并且在这个家,我的神经也开始错乱起来,处于紊乱状态的我,有时也把握不了自己,有时会因为一句话,引起母亲的一顿好揍,惹火烧身,把自己烧得体无完肤,面目皆非。
   
        这天,我在家做饭,由于心不在焉,一不小心,把饭做糊了,便插了个大葱在上面,这样可以去糊味。我正在听“小喇叭开始广播了”,忽然听见敲门声,我打开门,吓了一跳,是父亲。父亲出差回来了,他像个衣架站在门口,身上挂满了零零碎碎的东西,全是生活用品,实用的和不实用的,还买回一个高档产品——一台绞肉机。看着父亲兴致勃勃像个孩子似的一五一十地将它们从身上一一摘下来,我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哦,父亲,你把家里需要的零件全搬回来了,是想把它们组装起来,运作起来,让家有个新的开始,以此为契机,有一个新的面貌。父亲啊,你是不是也要把你的心从酒桌上搬回来,我在心里叫道。
   
        记得那是个星期天,父亲兴致很高,他不顾旅途劳累,挽着袖子要下厨。他拿出钱,打发我去买肉,他要用刚买的绞肉机搅馅,炸茄盒。母亲在床上睡大觉,我给父亲打下手。当一个个金黄的茄盒从锅里捞出来时,父亲脸上也是金灿灿的。这时邻居老鹰来找我玩,我却忙得不可开交。父亲现炸现卖,执意要将茄盒给鹰尝尝。鹰那天穿的是新衣服,怕弄脏了衣服,坚决不吃,父亲不明其意,就这样推来推去——多么温馨的场面啊!
   
        可有人时刻想破坏它,这个人就是母亲。由于多吃了茄盒,我倒水喝,从床上爬起来的母亲站在一旁阴阳怪气地说:“就知道喝,就不知道烧!”说着就把开水瓶的盖猛地一扣。鹰走了,父亲睡着了,只有我拿着空水杯站在那里,体会着那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体会着火一下子冒出来,我又把它强压下来,窝火的感觉。
   
        这时我的情绪一下子给破坏了,这时我发现母亲把我看成了眼中钉,肉中刺,老是不肯放过我,老是找我茬。这时我就觉得她太不像我妈,简直就是一个冤家,想到这儿我就想爆发,就要爆破。
   
        这天,有个姓孙的老男人来串门,开导我要我多干活,帮父母减轻负担,由于心里的火还没消,我没好气地说:“我这个年龄正是念书的年龄,活等以后再干。”母亲听见我反驳,仗着人多势众,上来就要搧我,我眼疾手快,想躲,但却被姓孙的紧紧地抱着,让我无法躲。这个无耻的男人,抱着我,让我的母亲给我两个响亮的耳光,我的脸顿时成了八爪鱼,那时我真想一刀捅死这个死死抱着我不让我挣扎的老男人。            

        

        响亮的耳光是我和母亲彻底地决裂。在这之前,她就堵在门口,对坐在楼梯口的我说,老子一辈子不想见到你,等我老后,就是讨米要饭,也不到你家!要我把奶钱折算成人民币给她,还有大姨伺候月子的费用大约500元左右,以后母女情分一刀两断。(1998年我将钱寄给了大姨,不是出于爱,而是想到了不堪回首的往事,争吵中的一个细节。我在信中说了许多废话,没有一句真心话,尽管大姨比我妈懂道理,让我多攒钱,好供女儿念书之类,我没回信,我那时不知情义无价)。
   
        那天我在寒风中站了许久,那天我好像一下子被打醒了,那天我明白了一件事。如果我一辈子混混沌沌,糊里糊涂地过一生,最瞧不起我的肯定是我老娘。就凭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今天的两耳光,我就想咬破手指写血书朝天发誓,我这辈子要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我就不是你养的。你说晚年不住我家,一,说明你有志气,二,说明你对我的轻蔑,就冲你对我的蔑视,我一定也要活出个人样来。
   
        那天我在外面待了很久,那天我还想我上当了,母亲是个自己活得不好,也希望别人跟她一样,她在拉我下水,让我把恶的一面暴露出来,挖掘出来,让她的阴谋得逞。我知道这样对我特别不利,唯一站在我这边的父亲最终也会摇摆,况且他已发现了我许多毛病,干活老是毛手毛脚的,由于心神不定,老打碗,家里的碗都快要被我打光了(由于老处在高度紧张状态,手出现发抖现象,拿不住碗)。我老是冒冒失失的,父亲有些失望,本来以为把我弄到湖北,在姑姑身边学有所成,没想到回来个愣头青,回来后啥农活也不会干,看来一番良苦用心,是付之东流了。在这种情况下,家里再有了是非,再出现纠纷,我就会难逃干系,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在这个家到底能待多久,“红旗到底能打多久”?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在这个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为自己捏了一把汗。
   
        那天我还想了很多,我在想,母亲为什么给了我两个耳光,是因为我没多干活,我为什么没有把玻璃蹭了,地板抠了,把顶棚的蜘蛛给请下来,是因为我没那份主动性。在姑姑家我也没有,但我强迫自己干这干那,到了父母这儿我就不想再装,如果我没那份情,思想没想通,心理上有障碍,何必装模作样,来讨父母的欢心呢?那样我会感到恶心,我会感到很虚伪。现在的我,虽然丑陋,但很真实,它就是我的本来面目,我一点也不想掩盖它,遮住它,我要暴露它,在光天化日之下,露出我剃光的头发,露出一个光头,招摇过市,我没觉得光荣,也不觉得可耻,我觉得自己真实可爱。谁叫你从小把我送到别处,现在的我就像一只野猫,野性十足,要想让我变成一只温顺的家猫可以说是挺难的,并且在母亲的诱导下,我是越来越完,身上善的东西是越来越少,恶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就是这德行,你们看着办吧!
   
        当我情绪最低迷的时候,反抗最强烈的时候,想自暴自弃时,我会突然意识到对抗的危害性。对于父亲来说,对抗的结果是他在喝酒时,实际上是把母亲给予他的痛苦进一步延伸。在母亲发火时,他回避了矛盾,他没有将这熊熊大火扑灭,而是让这火势将自己烧成了炭,让它变成了酒精在体内继续燃烧,继续火化,通过喝酒变相地对自己不是侵犯,而是侵蚀。当酒精在他体内不停地蔓延,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游走时,他身体机能的显示是:胃切除和肝功能下降,身体进一步恶化,精神世界也处于极度的痛苦中。当父亲在对抗时,母亲也在对抗,母亲在抱怨,把生活的不如意不断放任扩大,污染了自己,也弄脏了家。虽然抱怨不仅没解决问题,反而使矛盾加剧,但母亲已控制不住自己,就像父亲喝酒一样,已经上瘾,不骂她心里难受,会觉得一天白过,她要通过骂,使自己振作起来,兴奋起来,威风起来。这时的母亲已利令智昏,已神志不清,已在所不惜。
   
        当发火抱怨成了母亲的必修课,酒成了父亲的必需品时,针锋相对的他们相当于将两个人的痛苦无限延伸,直到将自己吞没。想到这里,我觉得因为找不到感觉,就剃个光头,去寻找刺激,哪怕它再真实,也是不可取的,它既蠢又丑,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时,我觉得对抗与其说是一种保护自己的措施,它在保护自尊心的同时,实际上也在伤害对方,并使自己得以瓦解,得以风化,使自己不停地流失。它流失的不是营养,而是精神的流失、流放、流浪。怎么从对抗中走出来,怎么把流浪的心拉回来,找到真正的感觉,焦急的我天天在家找书看,看有没有什么良言。
   
        这天,我看见署名潘晓的文章。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我马上联想到了自己家,联想到了母亲,我们家的路就是越走越窄,越走越黑。光亮在哪?怎么才能越走越宽?是不是当一个人能容得下别人,他的人生就变得容易了?而当一个人容得下别人,也就意味着,这是个被融化的人,一块融化的冰。一个溶解的人,一个善解人意的人,而母亲显然不是这种人。母亲是一个拿着显微镜的家长,是一个连病菌和细菌都不肯放过的人,她无法放宽政策,宽大处理,优待俘虏。于是在三十平米的小屋里,一家人就这样对峙着,过着水火不相容的的生活。
   
    怎么才能结束这叫人心悸的生活?人生有四季,但这个家除了冬天就是寒流,从来没有鸟语花香的时候,怎么才能和和气气,和和睦睦,彼此尊重,不再窝里斗,不再互相残杀,不再斤斤计较?不是除了抱怨,就是埋怨,而是活起来,动起来,进入一个良性循环;热起来,暖起来,不是用蜂窝煤,而是来自一种神奇的力量。这股神奇的力量就是宽容。当有了宽容,再小的房间也不会觉得窄;当有了宽容,心就有了待的地方,当心能够在屋里放下,放下心的父亲就不会在外面喝酒,而我的心也不会在外漂泊。
   
        那么怎么才能宽容?而我又做得如何?我是在欣赏这个家还是在抱怨这个家?我拼命地挖掘父母的不合,是不是也是抱怨的另一种形式?如果尘世注定有灰尘,我能不能不受环境影响,不像父亲那样成为环境的牺牲品,整天以酒为伴,将环境的污染得以强化,最终使自己老化,矛盾激化。
   
        另外片面地强调环境对自己的影响,正证明自己软弱,有软肋,内心不够强大,就不能使自己坚强起来、阳光起来,超越自己,如果我陷入“我杀他是因为他骂了我”这样的圈子里,不正说明“一个半斤一个八两吗”?怎么使矛盾淡化,化解它,不是逃避,而是冷处理?可不可以不接招?不受环境的影响,既不埋汰自己,也不埋没自己,而是清洁自己。
   
        也许清洁自己,从自我批评开始,超越自我,从自我教育起步,这样才能自我拯救,才能真正地走出沼泽地。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流逝着,我就这样一天天琢磨着,时而会往好处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振作起来,得想办法,站直了别趴下,将革命进行到底。但很多时候,不再对抗却在对付。就这样混一天算一天,母亲在抱怨中混,父亲在酒里混,我呢在挣扎中混,全家都在混,整个一个混蛋。不是在生活的上空飘,就是在海平线下沉没,没有一个落在生活的原处、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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