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那黑脸僧又喝道:“小魔头妖法厉害的紧,今日可不能让他走出寺门,大伙儿一齐上,替师傅报仇!”

  南一安一个纵身跃至立雪亭顶上,道:“我不认得你,你替什么师傅报什么仇?”

  黑脸僧道:“你装什么?我师傅法慧禅师之死不是你八部会下的毒手?接招!”

  那黑脸僧法名宗宏,乃是罗汉堂法慧座下首徒,生平嫉恶如仇,性子火爆至极,登时高高跃起,双拳狂舞,看似笨拙却刚猛无俦,乃是罗汉拳法的一招“金刚降魔”。正待向南一安击将过去,却猛觉后颈“大椎穴”一阵剧痛,已被南一安擒住,周身立时酸麻,无法动弹。这一下竟无一人看清南一安是如何欺至宗宏身后,又一把将他要穴拿住的。

  只听南一安道:“你师傅法慧想要偷学咱们的《六通要旨》,被我爹妈识破,却又有何话说?”

  宗宏冷笑一声道:“放屁!我师傅乃是大德高僧,只为求得佛经一览,竟被你们八部会残忍杀害,今日被你擒住,怪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随你,但你今日休想出得寺门。”他这一番话将生死置之度外,说的振振有词,不由得不信。

  此言一出,周遭僧众无不群情激奋,当日南一安初上少林,身负重伤,群僧又领方丈法旨,不得不为他力战各派,实则不情愿者大有人在,如今强敌早已退去,竟又见他功力大进,甚至擅入后山禁地,新仇旧恨霎时间涌上心头,各人都是极为窝火,当即纷纷响应:“擒魔头,报血仇!”“杀了这妖孽,还少林公道!”

  南一安见此情状,回想起三年前法戒的所作所为,陡然间似是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心中又是愧疚又是自责,鼻子一酸,不禁流下泪来。

  他心绪不定,手上劲力便有松弛,宗宏立时察觉,当即转身一拳击向他胸口,不过未曾料到南一安居然未能躲过,直将他从两丈来高的亭檐击落地下。南一安被他击中,不免有些慌乱,但他胸口虽然吃痛,真力却不见丝毫紊乱,兀自吐纳一番,便与浑没受伤相似。

  群僧见宗宏得手,无不又喜又奇,适才分明见南一安身法神出鬼没,却不知何故突然间便被轻易击倒?但听那矮胖僧宗愿道:“大家留神,小魔头说不定又在使什么诈。”众僧一听都不敢轻举妄动。

  包悉迩见南一安摔倒在地,赶忙上前搀扶,道:“你怎么样?”又对众僧厉色道:“他一直不曾还手,你们可别欺人太甚!”

  这时法戒法定双双赶来,群僧向两旁散开,留出一条过道,二人走到南一安跟前,法戒道:“怎么回事?”

  宗宏从亭顶跃下,合十道:“师伯,这小子鬼鬼祟祟上少室山来,不知又打的什么鬼主意,被弟子们发现,适才……”

  话未说完,法戒便打断道:“不得无礼,南居士是我请来的。”

  众僧听到这话,都是一愣,那矮胖僧宗愿又道:“师伯,这小子可是……”

  话未说完,却被法戒喝断:“住口!”随即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我少林派绵亘近千年,未曾有过如此待客之道,通通退下。”

  众僧见法戒面有怒色,便都不敢说话,却仍是狠狠瞪着南一安。

  南包二人与法戒法定一并来到方丈院内,南一安突然向法戒跪了下去,哽咽道:“法戒大师,我……”

  法戒见南一安行此大礼,也是一惊,伸手将他扶起,南一安却不从,只道:“大恩不敢言谢,惟请方丈大师告知晚辈,当年法慧大师之死的真相。”

  法戒见南一安这般情状,谅他已然猜到,心中愧疚,徐徐道:“南施主,你可记得三年前在这里,老衲对你说的那八个字?”

  南一安道:“晚辈记得,方丈说的是‘从善如登,从恶如崩’,一安铭记在心。”

  法戒又道:“不错。万法皆为因缘和合,我那师弟法慧弃武学佛,虽属禅门正道,但凡事皆有度,倘若太过,便成魔障。法慧师弟沉迷佛经不能自已,却不知一切佛法皆是方便法门,真意是在‘不住’,是在‘破执’,学佛半生,却弄得本末倒置,终至身死。只怪贫僧未能善加引导,怨不得旁人。望你从今而后,勿再挂怀。只要铭记那八个字,贫僧的师弟便死得其所,阿弥陀佛。”

  南一安听了法戒这番话,深感他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喉咙一阵酸哑,心想:“南一安啊南一安,你总认为八部会没有错,可事实哪里是这样?爹爹妈妈待我自然是好,可他们杀害旁人的师傅,朋友,还有父母亲人,别人又怎能饶过他们?”转念又想:“爹,妈,待孩儿找到你们,咱们一家便回西域,今后再也别踏足中原,也别再和中原武林中人打什么交道,兴许日子久了,大家也都忘却了,彼此相安无事,那不是很好么?”

  法戒道:“二位此番是打算下山了吗?”

  包悉迩道:“多谢大师赐经,咱们内伤痊愈,不敢再多打扰了。”

  法戒道:“这里尚有半瓶‘桑枝续筋散’,是三年前六祖活佛所赐,老衲十指已健如常人,便请二位回到三圣庄后,物归原主,并替贫僧多谢六祖禅师,阿弥陀佛。”

  包悉迩道:“大师,晚辈略通药理,大师十指虽已接续,但阴雨天仍不免疼痛,这‘桑枝续筋散’于缓解此疾大有裨益,请大师务必收下,否则我和一安心中定然过意不去。”

  几番推辞,法戒终于才收下,又道:“既是如此,那便请二位代为将这本《楞枷经》赠予活佛,聊表谢意。”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本泛黄的经书。

  这《楞枷经》乃是中土禅宗初祖达摩祖师传灯印心的无上宝典,历来为佛门修习“如来禅”、“明心见性”最主要的依据之一。时当元朝大德四年,距东汉明帝时佛教传入中土已逾千年之久,其时佛法流传广泛,佛经翻译不可胜计,世祖忽必烈甚而拜密宗佛教喇嘛为国师。《楞枷经》作为重要经典,译本当不在少数,但少林寺这一本乃是刘宋时期天竺高僧求那跋陀罗亲译,亦是最早的译本,至今已有八百多年历史,世上仅此一部,再无其它。

  二人不知此经的贵重之处,只是收下,便即辞别法戒法定,兀自下山去了。

  过了黄河,便到山西境内,包悉迩用身上的首饰在左近城镇置换了一些盘缠,又购置了两匹骏马。

  一路上南一安一言不发,包悉迩见状道:“一安,你在想什么?”

  南一安回过神来,叹了口气,道:“我在想,我曾经就像是活在自己的梦里,把一切都想象得太过美好了。”

  包悉迩道:“是关于八部会么?”

  南一安点点头,道:“我始终认为中原武林道貌岸然,居心叵测,而咱们八部会都是大英雄大豪杰。直到今日,我才知道少林罗汉堂的法慧禅师,确是被我爹妈和二叔误会后杀害的。”

  包悉迩沉吟片刻,道:“人都是复杂的,怎能单用好坏来评判呢?例如我师傅,她很爱惜我,在我心中她便像我的亲生母亲一般,可是她要杀老祖,三圣庄的门人自然会认为她是个恶人,可他们却又无法体会她丧夫丧子的伤痛。”

  南一安道:“那我们呢?我们也终究会变成一个复杂的人么?”

  包悉迩骑在马鞍之上,回头望向黄河以南的嵩山少林,笑道:“法戒大师也很复杂,可是他却处处为别人考虑。一安,江湖险恶,咱们只要不为一己之私而伤害别人,这便再好不过了。”

  包悉迩见南一安沉吟不答,显是对八部会的作为难以释怀,便道:“咱们现在已在山西,从这里去终南山必然路经泽州,不如先去三圣庄将这本《楞伽经》交给济公,你也可早日见到雅诗姐姐。”

  南一安一听大喜,道:“好极了,事不宜迟,咱们快马加鞭,五日内当能赶到。”马鞭在空中啪的一响,虚击声落,两匹骏马昂首长嘶,折北一阵疾驰而去。

  行了几日,山道上的行人已愈来愈多,过了一个山坳,便已到得泽州城外。

  进得城来,虽已过了申时,但城中仍是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商铺林立,一派熙来攘往,甚是繁华。二人连续赶路,南一安内力深厚,尚不觉倦怠,可包悉迩已是疲态尽显。

  便在此时,南一安瞧见远处却有两名青城派弟子,那两名弟子偷偷瞄了二人一眼,一名弟子道:“师傅让咱们去天香楼汇合,这便走罢。”说罢匆匆走进城内。南一安见他二人行为古怪,心想:“不知青城派在泽州城干什么,须得跟上去瞧瞧。”便道:“悉迩,咱们赶了几天路,都没好好吃上一顿,今日也不早了,便找间客栈暂住一宿,明日再上山吧。”

  包悉迩道:“还是尽快上山为好,不然心里总不踏实。”

  南一安笑道:“也不差这一时片刻,走罢。”当下瞧瞧跟在两名青城派弟子身后,过了一个拐角,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肉汁味,夹杂着炭火烧烤后的焦嫩香气扑鼻而来。两人闻到肉香,立觉腹中饥饿难耐,再往前行了数十步,见那两名青城弟子进了一座酒楼,随即跟上前去。

  只见一座偌大的酒楼当街而立,金字招牌上拓着“天香楼”三个楷体大字,牌匾经年累月已被烟熏得有些发黑,但三个金色大字仍是熠熠生辉。这天香楼乃是泽州城远近闻名的大酒楼,享誉百年,经久不衰,楼内跑堂吆喝声响成一片,进进出出者络绎不绝。

  二人尚未进去,一名跑堂立时过来招呼,那跑堂道:“二位客官,真不巧,楼上已被几位道爷包了,要不二位在楼下凑合凑合?”

  南一安抬眼望楼上一瞧,登时一惊,却见楼上之人俱是青城、昆仑、华山三派弟子,当即和包悉迩在楼下寻了一处角落坐下,又叫了几色酒菜。

  酒楼里虽然嘈杂,但南一安催动《六通指玄经》后,屏息凝听,楼上的说话便听得一清二楚。

  只听一人道:“徐兄,你此番让咱们来泽州一会,究竟所为何事?”南一安当即认出说话之人乃是华山派掌门公羊止宇。

  听罢心头一凛,却见包悉迩仍是自顾自的吃着,才知自己能听清乃是身具《六通指玄经》内力的缘故,包悉迩却哪里能听到楼上的说话?

  他当下也不出声,又接着往下听。另一人道:“说来话长,当日我与那八部会恶妇交手,本已胜券在握,岂料被她下毒暗算,让她逃了,临走时对我说了‘西起秦陇,东至蓝田,太行而外,莫如终南,麻衣仙府,仰天池畔’二十四个字,我细细琢磨,已知那恶妇老巢定然是在终南山仰天池。”说话之人正是徐存青。

  公羊止宇道:“既然如此,你怎的近日才去找那恶妇了断?”

  徐存青脸一沉,道:“哼,那恶妇下毒手段厉害,我用了三年才将体内毒质彻底清除,若非如此,那臭婆娘早去见阎王了。”实则唐凤当日本就是用假毒药吓唬他,只是他对唐凤有所忌惮,三年来苦练本门功夫,自忖功力大进,这才敢上门挑战,只是碍于情面,却不愿说出口。

  公羊止宇道:“那后来怎样?”

  徐存青道:“我到了终南山后,见那恶妇果是在此,但他身边又有南玄和南天夫妇,还有八部会数十名高手!”

  公羊止宇道:“你是怕打不过,叫咱们帮忙来了?”

  徐存青道:“这是什么话?公羊兄,你听我说完,好戏还在后头。”又续道:“南天夫妇被南玄拴在一根铁链上,你们是没瞧见,堂堂阿修罗尊者和乾达婆尊者便似两条狗一般模样。”众人听了都是一惊,随即哈哈大笑。

  南一安气得浑身发颤,直将手中筷子也捏断了,心想:“看来悉迩的师傅也并非善类,她救了爹爹妈妈,却将他们交给二叔,真是可恶至极。”包悉迩见他满面怒容,正欲问话,却见南一安食指贴在嘴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徐存青接着说道:“我见了奇怪,便接着往下听,南玄和那恶妇却商量着要去往三圣庄,说什么陈图南强迫他练《六通要旨》,致他错过心爱之人,又说什么定要助那恶妇报仇,还说他这三年《六通要旨》已经大成,二人联手必能杀了陈图南。我是越听越不明白,他们口中的陈图南想必是当年八部会的大天尊者,可那大天尊者二十余年前便已销声匿迹,何况以他八部会首领的身份怎会出现在三圣庄?可我随即又想,八部会眼下兄弟阋墙,无异于自断一臂,正是将其扫除的大好机会。在下以为武林大事当由大家共同做主,徐某不敢擅作主张,这便邀请诸位一道,此番定要杀他个措手不及,一举将他二人擒获。”

  刘云道:“原来如此,不过南玄既说他《六通要旨》已成,而那老妇手段厉害,咱们纵然三派联手也未必是他二人对手,须得想个万全的法子。”

  公羊止宇笑道:“刘兄向来足智多谋,想必已有良策,愿闻其详。”

  刘云又道:“咱们可在三圣庄外埋伏,让他二人先与三圣庄杀个两败俱伤,到时咱们再出面收拾残局,既可将他二人一网打尽,又能卖三圣庄一个人情,岂不是两全其美?”他说这番话时却好似有意提高了嗓门。

  公羊止宇喜道:“妙计,妙计!”

  南一安心想:“这几人机关算尽,想要坐山观虎斗,当真可恨。可我若此时上去把他几人料理了,将来天下人必然又将这事赖在八部会身上,不如赶快将他们的狼子野心告诉三圣,当可还我八部会一个公道,也让老祖他们早作防范,此事一了,再去终南山救出爹爹妈妈。”

  随即向包悉迩使了个眼色,拉住她径直往外奔去。包悉迩道:“一安,你一口都没吃,这又急急忙忙去做什么?”

  南一安:“先上马,事态紧急,容后再跟你详说。”二人纵马一阵疾驰便向聚寿山去,来到三圣庄时已是戌牌时分。

  二人见纹枰轩内灯火通明,便知陆象杉定然在内,来到屋外,果是见他独自下棋。他一见南一安和包悉迩,便知两人伤势痊愈,心中不禁感到欢喜,却仍是不露形色,道:“深更半夜的,不能早到一点吗?”

  南一安道:“夫子,我二叔和悉迩的师傅杀过来了!青城、昆仑和华山派也在山下设了埋伏,要教咱们斗得两败俱伤!”

  包悉迩和陆象杉都是大吃一惊,这时包悉迩才知南一安这般慌张上山来的缘故,却不知他如何晓得。

  陆象杉道:“你怎知道?”

  南一安道:“夫子相信我,事不宜迟,快去告诉……”

  话未说完,陆象杉突然间察觉门外动静,喝道:“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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