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貂蝉是臭粪的独生女儿,夫妻俩爱若掌上明珠,虽是小家碧玉,却是娇生惯养。臭粪家有十多亩肥地,又帮夏家打理菜园,家境还好,家里有好东西尽着她吃,好衣裳尽着她穿。娇养的闺女长得美,这假貂婵十五六上就出落得有模有样,成了村里有名的美人儿。上门说亲保媒者似过江之鲫,臭粪不胜其烦,说:“现今是新社会啦,婚事得由个人做主,大人咋能强孩子的意哩?”

  假貂蝉从小酷爱看戏,十里八村哪儿搭台演戏,她定拉爹带她去看。戏演完了,还得缠着爹领她去后台看人家卸妆。碰到她喜爱的演员就跟人屁股后傻呆呆地不错眼珠。看戏回来,拿腔拿调地学着又扭又唱。因她长得美,又爱学戏里貂蝉的做派,村里人都叫她假貂蝉。她听了挺高兴:貂蝉可是天下无双的大美女,人们叫自己假貂蝉,那说明她长相和貂蝉不相上下,假貂蝉真貂蝉不就一字之差吗?

  她十八岁那年冬里,宋家集庙会,县文工团在镇西搭起高台,有名有姓的角儿全部到场,连演七天。假貂蝉兴奋得像个疯子,干脆住在了镇上的姑姑家。姑姑十几岁上嫁到宋家集,膝下无子,男人死后靠摆烟摊儿过活。平日赶集,臭粪都要给妹子捎带些绿豆小米之类,过麦逢秋,再给她送些麦子棒子接济,日子倒还宽裕。姑姑喜欢假貂蝉,时常接她去住个十天半月。会上人多生意好,她照顾不了侄女,任由她一个人疯。

  头天戏唱得是京剧《吕布戏貂蝉》,饰吕布的小生叫吕少秋,扮吕布最是拿手。他扮相俊雅,唱腔嘹亮,武功扎实,坐念唱打有板有眼,很受观众喜爱,称其为小吕布。假貂蝉早听说过他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看他脸子白里透红,剑眉高挑,目若朗星,一身粉红色征袍威风凛凛,两根长而柔韧的雉鸡翎抖擞得煞是好看,似长在他头上。一声声气发丹田,高亢响亮,刚中有柔,柔中带刚。假貂蝉一下被他迷住,挤到台前忘情地拍手叫好。人家下了台她又大着胆跑到后台看他坐在那里喝茶候场,像个傻大姐那样看着人家笑个不住。她从没见过这么俊雅的男子,柔美而不失阳刚。她越看越迷,起心里爱上了这个小吕布。

  散了戏,她跟在人家后面,眼瞅着他和一帮男女说说笑笑进了客栈,难过得直想大哭一场。她在客栈门口逡巡许久,想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演员会围着他打情骂俏,心里竟有些酸楚,恨自己不能似孙悟空那般变只蜜蜂飞进去。

  假貂蝉从此有了心事,像块大石头压得她茶饭不思沉默少言,眼珠儿半天不动,像条死鱼,有时又自个儿吃吃笑个不停。吃饭不是忘了喝粥,就是忘了吃菜,像丢了魂儿一般。姑姑诧异不安,急忙请来小神仙。小神仙只看她一眼,说声“甭担心,没事。”扭头走了。姑姑却放心不下,夜里不敢深睡,听她在炕那头翻来覆去,长吁短叹,不无担心地问:“妮儿,咋啦?”假貂蝉没好气地回声:“没事儿,甭管。”扭过脸子,自顾自想她心事去了。

  小吕布那亮似朗星的双眸总在她眼前闪来闪去,他气宇轩昂地迈着方步,霸道地把她的心当成舞台,在上面翻跟头打把式,舞着那杆方天划戟唱得铿锵有力,撵都撵不走。假貂蝉想自己一定是患上相思病了,而那病常是疯病的前奏。镇东那个疯子不就是在城里上学,恋上一个女同学才疯癫的么?自己会不会也像他那样,穿着露腚的破裤子,满脸脏污,发似乱草,傻呵呵地唱着小曲,被坏孩子追打得四处乱跑哩?她好像已经看到自己破衣烂衫,赤脚奔跑在大街上,一群坏孩子朝她扔砖砸瓦,还纵狗咬她。那狗张开獠牙大口扑将上来,叼住她小腿猛咬一口,她大叫一声醒了。

  姑姑赶紧爬过来,把她搂在怀里,哄孩子似地安抚她。

  早晨假貂蝉没起床,她决心不再看戏,不再见小吕布。她趴在被窝里,吃了姑姑给她荷包的两个鸡蛋便蒙头大睡。可不久那铿铿锵锵的锣鼓越过沸沸扬扬的人声又硬硬地窜进屋来,由她的耳朵一直钻进心里。她仿佛看到小吕布一个跟头翻上台来,银牙叼着雉鸡翎,把方天划戟舞得快如流星……她再也躺不住,鬼使神差地穿衣下炕,对镜描眉画眼,找来梅红纸轻染双唇,直到被自己镜中的美貌感动得砰然心跳,这才着魔似地循着锣鼓直奔镇西。

  正值冬初,忙了大半年的庄稼人刚刚闲在下来,戏台前就拥得人山人海,男男女女伸脖子踮脚挤挤挨挨。假貂蝉像只穿山甲,一头扎进人堆,低了脑袋一直拱到台下,和一群孩子两手扒着戏台看。

  假貂蝉天天仰望着小吕布如痴似醉,他上台还未开唱,她就又跺脚又拍手地叫好,分外引人注目。一来二去,那小吕布便认得了她。

  第七天上午演员休息,准备下午来个隆重的告别演出。

  小吕布闲来无事去街上逛荡,假貂蝉尾随他身后不即不离。小吕布早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发现了她,也有心兜搭这个漂亮的戏迷开心,突然回身和她撞了个脸对脸。假貂蝉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吕布也笑笑,问:“妹子,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假貂蝉大起胆子回答:“你唱得好,俺喜欢看你哩。”

  小吕布倒吃了一惊,好个大胆的姑娘,话说得如此直白。看她水水灵灵面容娇美,心里喜欢,说:“那你也不能老跟着我呀?”

  假貂蝉脸略略一红,声音小了下来:“俺就跟,就跟。”

  两个人就站在来来往往得人群里你问我答,过来过去的人不时撞他们一个踉跄,两人只得边聊边侧着身子往人少处挤。他们挤到一个胡同口,可巧,正是假貂蝉姑姑家的胡同。假貂蝉就说:“咱别在这街上站着了,去俺们家坐坐吧。俺家这会儿没人哩。”

  小吕布心想,反正也没啥事,跟这丫头唠唠,也算一段艳遇,以后跟朋友也有得吹哩。就跟了假貂蝉走。姑姑家是个小小的独院,三间半旧的青砖瓦房,一间东屋做厨房,院子倒也干净利量。假貂蝉踮起脚伸长胳膊在门楣上摸钥匙,小花袄跟着上提,露出一截白晳纤细的后腰,让小吕布心里一动。开了门,她让进小吕布,手忙脚乱地给他沏茶。小吕布坐在圈椅上,两眼盯着她打量:丫头身段不错,奶子挺大,不像是个黄花闺女,会不会是野鸡?小吕布跟了剧团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对江湖上那套门儿清,思量只要不是敲竹杠的就没啥事,万一碰上了,凭自己这身武功,三两个人还蛮能对付。

  小吕布这一年颇不得意,老婆原是同团唱青衣的小凤仙,就因长相俊,唱腔好,被省团领导相中,调往省里一夜唱红成了名角,没多久便和他分道扬镳做了那领导的填房。闹得他有气无处撒,敢怒不敢言,窝在心里,放屁都能把裤裆烧糊。他没料到自己一堂堂须眉能让一个丫头片子一脚蹬翻,当初可是她死乞白赖硬跟他的。那时他小吕布已经小有名气,在团里有资格说说道道,她却是刚入道的雏儿,是自己整天要求领导给她上戏,说她如何如何好。没想到一出《吕布戏貂婵》把她戏红了,也戏跑了。自己为他人做了嫁衣裳,成了团里的笑柄,丢人丧气自不必说,就这孤雁单飞的日子也不好过。他恨她背情,却想念她的身子,半年多的鱼水之欢让他对那肉体恋恋难忘梦思夜想。他年纪正轻,身体又棒,半路的光棍不好当哩!身边没个女人泻火总是难熬。想找点艳遇吃口野食儿,却总也碰不上称心如意的女人,而眼前这假貂蝉倒真让他眼前一亮,虽说她的模样与小凤仙各有千秋,可身条近似,都是那种袅袅婷婷令男人一见迷魂的女人。

  眼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就坐在跟前,假貂蝉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深知机不可失,上天赐予的机缘,错过了,再找就难。到手的机会不抓住,还有再上门之理?以后就是自己后悔得夜夜哭湿枕头成了疯子也没人理会哩。要脸就不要命,要命就别顾脸。跟自己梦想的男人睡了,即刻就死,也不枉此生。想着,她勇气陡增,勇敢地上前搂住小吕布的肩膀,乞求道:“俺看上你啦,你要了俺吧!你要了俺,俺就是死也值了哩。”

  送上门的肥肉焉有不吃之理?欲火正炽的小吕布就势将她抱起,笑着说:“俺也早注意到你,早想跟你好啦!”两个人滚到炕上,干柴烈火噼哩叭啦一通猛烧。直到入了巷,小吕布才感到有点不对劲,巷口太紧,进去太难,巷里太窄,行动不便,而且身下假貂蝉的神情紧张、惶恐、激动、不安,很像小凤仙初夜之时。

  完事后,小吕布一眼看见炕单上几点血迹不禁大吃一惊:“你,你是处女?”正用草纸激动不安地揩着下体的假貂蝉脸腾地红了,愤愤地问:“你拿俺当嘛人啦?”

  小吕布手足无措,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以为你是卖的哩。”话音未落,脸上就挨了重重一记耳光:“俺爱你,你竟把俺当野鸡啦?”假貂蝉趴在炕上,委屈地号啕大哭。

  小吕布摸着火辣辣的脸懊悔不迭。当地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你和破了身的女人相好,即便她尚未出阁,成散皆可不负责任;而对方要是原装的黄花闺女,那你就得负责到底。若她一定要从一而终立誓嫁你,你再不愿意也只能依从。他擦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往后退了几步,想溜之大吉。

  趴在炕上哭嚎的假貂蝉似乎猜透了他的心思,原本只想跟喜爱的人好上一好,没想一定嫁他,看他把自己当野鸡玩了想一走了之,心里来了气。她猛地站起,将那带血的炕单一把扯下卷起,塞进炕头箱子里,头也不回地说:“小吕布,你演吕布也得像吕布,至少得像个爷儿们哩。俺也是有名有姓的大闺女,既然敢把身子给你,就不怕你上天入地!俺看上了你,就跟定了你!姑奶奶可不是随随便便的人,你要了俺,就是愿意跟俺好。你想占了便宜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没门儿!这单子就是证据哩,到时俺跟你对簿公堂!”

  小吕布明白碰上了茬子,看得出这女人说得出做得到,是个性子刚烈的主儿。他一屁股坐到圈椅上,无奈地擦着额角的虚汗,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我可是被女人踹过的男人,是离过婚的倒霉蛋,你愿意嫁个二婚头?”

  假貂蝉说:“二婚有嘛?俺看上你这人了,就铁了心跟你过,天涯海角也跟着你,吃糠咽菜也不嫌哩!”

  小吕布偷眼瞧假貂蝉一脸正气,说得很是认真,坚决,有些感动:“那好,我既然做了,当然会对你负责,咱们就结婚!反正我也是单身一人,成个家,有人疼,我求之不得呢!”

  小吕布没想到他那颗种子下得恰逢其时,正赶上土壤湿润肥沃,气候温暖如春,那颗花种在假貂蝉肚子里落地生根。这之后假貂蝉又跑去县里找过几次小吕布,见面自然免不了一番缠绵。假貂蝉几次催他结婚,他只是含糊其辞。他尚犹豫不定,想拖拖再说,就推说工作太忙,晚点没事儿。直到假貂蝉撩起衣服让他看自己膨胀得似半个西瓜的小腹,他才慌了手脚,赶紧在剧场后找了间小房和假貂婵奉子成婚。

  人们向小吕布贺喜。他苦苦一笑:想不到自己最擅长的《吕布戏貂婵》竟然从舞台上戏到了现实中。尽管她是假貂蝉,可自己也不是真吕布啊?命运真是会开玩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婚后不到四个月,假貂蝉产下一白白胖胖的女婴,取名吕姬。同事们笑小吕布的孩子是预支爱情生下的足月早产儿。小吕布斜吊起眼角,撇着戏腔哈哈一笑:“那又怎么样呢?”

  两人住的小屋原是剧团放道具的仓库,紧挨着高大的剧场,很少有阳光进来。阴暗潮湿,夏如蒸笼,冬似冰窖,呆不住人。晚上假貂蝉就搬个小凳子坐到剧场后面看戏,白天则抱了孩子在外面溜达。

  剧场对面是家服装社,假貂蝉没事爱到那里闲坐,她爱看人家利索地把各色布料裁制成一件件体面漂亮的衣服;爱听缝纫机蜜蜂似的鸣唱和剪刀剪布的嚓嚓声。服装社的师傅成大剪子是个快活人,四十多岁年纪,爱说爱笑爱闹,是服装社唯一的爷儿们。跟娘儿们啥荤话都敢撂,哪儿都敢摸。对女人们半真半假的斥骂嬉皮笑脸全不当事儿。初见假貂蝉,他说这屋里的女人全是他老婆,假貂蝉吓了一跳,竟信以为真:“这新社会了政府咋让你娶这么多媳妇哩?”

  满屋女人笑得叽叽嘎嘎:“你听成大剪子满嘴胡吣?俺们都上他家睡去,他老婆倒依?他家有那么大床吗?”

  成大剪子用剪子敲敲案子,坏笑着说:“你们要去也得排队挨号,人家皇上还一夜睡一个哩,你们真舍得把俺一晚上累死?”

  假貂蝉稀罕服装社的轻松热闹,越去越勤,在那一呆就是一晌。成大剪子边干活边和她天南地北地闲扯,他喜欢这个聪明伶俐漂亮清爽的小娘儿们,调侃说:“你来了,就显得俺这六宫粉黛无颜色了,我宣布,从今天起她们全都失宠了。”

  成大剪子看她对裁剪有兴趣,说说笑笑中就教她,见她一点就会,一说就通,笑道:“你再多学一点我看我就得要饭去啦。”

  假貂蝉有空还上上缝纫机,帮她们干些粗活,娘儿们喜欢她眼勤手快,乐得坐到一边喝茶唠嗑。服装社那套裁剪缝纫手艺假貂婵很快就驾轻就熟了,心心念念想自家也能买上一架这样的机器,连做梦都踩得缝纫机嚓嚓响。跟小吕布央告多次,他总是皱了眉头说:“钱哪?饭都想吃不上,哪有闲钱补笊篱?”

  那年夏天,臭粪老婆有病,捎信让假貂蝉回家瞧瞧。她原本想在家呆上个十天半月,可娘的病没几天就好了,她惦着男人,就提前抱着孩子回了城里。到家正是中午,房门没上锁,推又推不开,假貂蝉以为男人在屋睡觉,就凑了门玻璃上的缝隙往里瞧。

  门上的玻璃为遮蔽人眼本是用旧报纸糊的,日久天长多有破损。假貂蝉一眼看见床上有两个光光的屁股,像她和小吕布时常做的那样叠压在一处正干得欢畅。上面的后背热汗淋淋,屁股上上下下耸动,两条又白又长的腿像两条白蛇箍他腰上,身子一挺一挺浪得似刚离水的鱼儿。

  哪个骚狐狸趁她不在勾引自己的男人?假貂蝉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她倚着墙喘息半天,这才怒喝一声:“开门!”用脚把门踢得砰砰山响。

  正是午休当口,院子里安安静静,这踢门声听来就像打雷,惊起不少午睡的人。人们带着疑惑围拢来,见屋门紧闭,有好事者就趴在玻璃缝往里瞅,然后捂着嘴笑,人问只是不答。这激起了更多人的好奇,争相扒着玻璃缝往里瞅,嘻嘻哈哈像看西洋镜。

  那门突然大敞四开,挤在门前的人不曾提防,一下栽进去好几个。昂然走出的竟然是本团的青衣何倩倩,她若无其事地理理散乱的长发,挺胸昂头,跨过倒地尚未爬起的人,鼻子一哼,像戏中走出牢门踏上刑场的江姐。

  假貂蝉放下怀里的孩子,叫骂着“骚货!不要脸!狐狸精!”冲上去,想给这个没廉耻的小妖精几个耳瓜子。可没等她手到,何倩倩已经抓住她的手脖子朝旁边一撩,鄙夷地瞥她一眼:“呸!不瞧瞧你那熊样儿?这儿哪有你撒野的份儿?”又扫视了一下众人,像领导那样训斥道:“不好好睡你们的觉,闲得没事啦?来管人家的鸡巴事?”说着昂昂地走了。

  人们噤若寒蝉,自动给她让开条路,像恭送贵宾一样行着注目礼。直待她走远,才讪讪地摇头笑着散开。有个武生边走边学着何倩倩的腔调说:“没事啦?来管人家的鸡巴事!”

  这何倩倩细高个儿,人长得漂亮,为人霸气十足。她叔叔是地委副书记,分管管全区文教,算是这剧团的顶头上司。何倩倩从小娇生惯养,来剧团也不改小姐脾气,仗了叔叔的势力在团里飞扬跋扈,团长都不放在眼里。上戏时她相中的角色轮不到别人,她看上了小吕布,硬硬把演貂蝉的演员顶了自己粉墨登场。

  团长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劝那被顶下的貂蝉:“我也没办法,谁叫你没个当地委副书记的叔叔来着?”

  假貂蝉挨了何倩倩几句抢白愣了,她没想到天底下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女人,抢了人家男人还那么理直气壮,倒好像是她假貂蝉抢了她何倩倩的男人似的。特别是何倩倩那鄙夷的一瞥,仿佛刀子扎在她心上,把她以住的自信,勇气和骄傲扎得荡然无存。她跑进屋,没理呆坐在床边手足无措的小吕布,扑到床上,用被子蒙了头号啕大哭起来。孩子倚着墙根坐在门外没人问管,像个弃儿哇哇哭的惊天动地。小吕布默默呆坐了一会,垂头丧气地出门抱上孩子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她一直哭到天黑,越想越窝囊,起来洗把脸就去找团长。

  团长一脸茫然:“不可能吧?人家何倩倩可是高干子女,根红苗正,怎么会干那不为人耻的事哩?再说,两人在屋里不一定就是那事呀?是不是他们在对戏呀?”

  假貂蝉冷冷一笑:“是呀,你们剧团兴一男一女插着门儿光着腚在床上对戏哩?”

  团长尴尬地搓着双手说:“你放心,这事我一定会调查清楚并严肃处理的。这还了得,大白天的搞作风,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处理的结果是,何倩倩升调到了地区京剧团,小吕布不再演吕布,废为勤杂工,负责拉幕拾掇道具。何倩倩临走闯进假貂婵家,示威似地站在门口喊道:“吕少秋,你记着,我何倩倩这辈子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任谁也休想把咱分开!你等着,咱俩地区京剧团不见不散!”

  小吕布没敢把她的话当真,像吕布丢了方天划戟又失了赤兔马,没了一丝英雄气概,整天失魂落魄,头发不理,胡子不刮,破罐破摔论了堆儿,不久就现出一副落拓相。只有在家看假貂蝉时双眼才偶尔闪出当年舞台上舞动方天划戟英勇杀敌的光彩,骂她是个丧门星,没事就泡在剧场旁边的小酒馆里,要上三毛钱的白酒两毛钱的花生仁,自酌自饮,喝醉了才歪歪扭扭地回家。进门衣不脱,鞋不扒,栽到床上倒头就睡。假貂蝉唠叨几句,他跳起来挥拳便打,一拳拳硬硬实实,像对待阶级敌人,让她白白嫩嫩的肌肤上青痕叠着红伤。后来,假貂蝉一见他喝多了像见了猫的耗子,抱起孩子撒腿就跑,在街上流浪半宿,估摸他睡死了才悄悄回屋,搂了孩子躲在床角睡。若是白天她就跑到对面的服装社,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感到些许快乐。

  那天假貂蝉正学裁一个新式样,成大剪子满脸是笑地抓着她的手教她这儿该怎样,那儿该如何,没发现小吕布摇摇晃晃闯进来。长长的头发散乱地耷拉在他被酒烧红的脸上,眼珠子也像火炭儿。假貂蝉瞥见他,笑笑,正想解释,冷不防被他一把揪住头发,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臭婊子!敢给老子绿帽子戴,跑到这儿发骚卖浪!”他用力一搡,假貂婵站立不住仰倒在地,头撞在案子腿上,登时流下血来。

  屋里的女人们吓得齐喊乱叫,跑来跑去乱作一团。成大剪子想去扶假貂蝉,被小吕布劈胸一拳打了个趔趄。小吕布瞪着血红的眼珠子骂道:“你这奸夫!不打听打听老子姓字名谁,竟敢睡我的老婆,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成大剪子见事不妙,忙抄起案上的大剪子,气愤愤地回道:“你这小子真不是人揍的,糟蹋你老婆也就罢了,把老子也捎上了,俺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哩!”骂着,挥剪子迎将上来,闭着眼照小吕布一通乱捅。

  小吕布看那剪刀闪闪放光,左躲右闪,趁势抓住成大剪子的手,抬腿一脚踢在他的小腹上。成大剪子“哎呀”一声,扬手丢了剪刀,腰朝下弯,头往前伸,扑通栽了个嘴啃泥。小吕布上前跨到他身上,拉起武松打虎的架势,左手揪住他后脖领子,抡起右拳一顿好揍。成大剪子初起惨叫里还加着怒骂,后来就只有哀嚎之声了,脸上像开了颜料铺子,五颜六色全了。外面看热闹的怕出人命,几个汉子进来,把不依不饶的小吕布拉劝走了。

  吓得吱哇乱叫的女人们这才围拢来扶起成大剪子。假貂婵的头已经被人缠上了白布,血渗过来,红乎乎一片。假貂蝉朝成大剪子深鞠一躬,说:“对不起成师傅,俺回去就跟这个畜生离婚!这日子是没法过了!”

  小吕布和假貂蝉像两只红了眼儿的斗鸡,只是怒目相向,却没了只言片语,连骂都成了多余。第二天一早就去民政局办理了离婚手续。假貂蝉抱上孩子,背起包着自己和孩子衣物的小包袱,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和小吕布生活了整整三年的这个阴暗潮湿的家,赶往车站搭车走了。她没想到,就在她离开不久,成家兄弟朋友十几个在成大剪子的率领下冲进文工团,上演了一出精彩的群英战吕布。

  成家本是县城的大户,闻听大剪子受了欺负个个义愤填膺,抄起家伙赶到他家,定要报仇雪恨。十几个年轻力壮善打敢拼的汉子由一头绷带的大剪子打头,十几个人十几条棒围定小吕布乱棍齐下。可怜我们的英雄小吕布没来得及招架即被掀翻在地,棍似雨落,骂如雷鸣,直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口鼻流血,奄奄待毙。若不是赶来的同事紧拉慢劝,小吕布怕真得去阴曹地府找老吕布喝茶去了。

  当小吕布被打得七荤八素之时,假貂蝉正坐在古城开往高唐的汽车上搂着小吕姬黯然落泪。她坐的是过路车,在宋家集下车,而后再步行十多里才能到夏家窝棚。

  正值暮秋,地里已然是光秃秃一片。刚刚长出的麦苗儿细如青线,尚遮不住泥土的褐黄,远远看去似一层绿濛濛的淡雾。田野里不时有一缕旋风挟持着散碎的草叶儿飞旋而过,风尾巴细如烟缕直通云际。假貂蝉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泪下如雨,一滴滴落在小吕姬红扑扑的小脸上。

  小吕布被送进医院。何倩倩闻讯赶来,一看小吕布乱七八糟的惨相,跑到县公安局,抬出叔叔亮明身份。公安局不敢怠慢,立即赶赴成家,把正喝酒吃肉庆贺胜利的一干人统统扣上铐子,拘留了成大剪子和为首几个打人凶手,逼成家拿钱给小吕布疗伤。何倩倩这才满意,赶到医院服侍小吕布了。

  一顿乱棍让小吕布清醒不少,后悔自己犯浑。福为祸之所倚,祸为福之所寄,在何倩倩的努力运作下,他出院即调往地区京剧团,并和何倩倩喜结连理。小吕布振作精神,再抖威风,登台重演《吕布戏貂婵》,比在县文工团唱得更为卖力,因而人也更火更红,去哪演出都有一群戏迷捧场,成了鲁西一带的明星大腕。

  小吕布人并不坏,得意之际重又想起假貂婵的好,觉得愧对她的一片真情,尽管离婚时假貂婵拒绝他给孩子抚养费,他还是和何倩倩商量每月从工资中拿出二十元按月寄给假貂蝉。那年年底,他去一家服装社订衣服,看到轧轧作响的缝纫机,忽然想起假貂蝉曾再三要求买架这东西,便和何倩倩一起去百货公司买了架“蜜蜂”牌缝纫机,托人捎到夏家窝棚。

  假貂蝉回家后闭门不出。可这种消息一诞生就是带着翅膀要满世界乱飞的,媒人们如蝶逐花涌上门来,劝她再走一步。她只是摇头。尽管她一怒之下离开了小吕布,事过气消却有些后悔,她从心里还爱着这个男人,不曾一刻忘却。可人哪有回头路好走哩?这世上,没哪个男人比他更好,虽然他爱拈花惹草,失意中犯浑打骂过自己,可人谁没个性子?又有哪只猫儿不贪荤腥?何况那些鱼硬硬往猫嘴里蹦哩。说:“婶子大娘,您们就别再费心了,俺这一辈子就守着俺妮儿过啦!”

  假貂蝉收到小吕布的意外之礼喜出望外,抱着崭新的缝纫机泪水潸然。可见小吕布并没忘记她,心里还惦念着她哩!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百日夫妻似海深,这话不假哩!她心里暖烘烘的,可离婚了,一刀两断了,从此没有任何瓜葛,怎好收人家如此贵重的礼物哩?不能让他小瞧自己,她把开包的缝纫机恋恋不舍地重新装入箱内,一定要退回去。臭粪拦住说:“傻闺女,这可是你做梦都想的东西,眼下有钱都买不着哩。说起来这也是你应得的物件,他欠你忒多。话说回来,你们离婚了,孩子可还是你们俩的呀,就算是他送给孩子的,你先代孩子收下还不成嘛?”假貂蝉听爹说得在理,再说,自己有了这东西就可以干活挣钱养家养孩子了呀!干嘛非得死要面子活受罪赌这口傻气哩?说到底这也是为了孩子呀?如此一想也就心安理得了。她支起缝纫机,踩得机器轧轧响,那声音,真像一只绕花飞舞的小蜜蜂,嗡嗡嗡嗡,难怪叫“蜜蜂牌”哩。

  女人们闻听假貂蝉家有架能做衣服的机器,纷纷围拢来看稀罕。机器不大,精巧美观,轮子银亮,身子黑亮,台板油亮,处处亮得像镜子,能照见人影儿,一股好闻的机油味闻着都新鲜。看假貂蝉悠然自得地坐在机器前,脚踏踏板,稍稍一动,大轮小轮嗖嗖转得眼花缭乱,那针上上下下快得看不见影儿,细细密密的针脚出现在布上,像尺子划得一般直。女人们又是吃惊又是感叹,大呼小叫,稀罕得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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