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窝棚枣树多,哪家房前屋后都有几棵,村边地头也有不少,多是几十年的老树。枣树无须特意栽种管理,多随地下走根自己冒出,长在谁家就属谁家。农历八月,枣子成熟,满树紫红,亮闪闪像一树玛瑙珠子。打枣多在早上,长长的竹竿一竿竿下去,枣子冰雹似地哗啦啦落下,紫红的枣子,黄绿的碎叶铺满一地。此后家家房顶便晒满了枣子,站在河堤上一看,那掩映于黄绿色树丛间的房顶都变成黑红色,浓浓的枣香甜滋滋的醉人。那枣子上集卖不值钱,也少有人买,大都晒干留着过年蒸黄面糕或给孩子们当零嘴。小些的枣子烧焦当茶,沏出的茶水色泽棕红,入口绵软纯厚,焦香甘甜,养颜补肾,还有养颜美容之效。人说夏家窝棚的女人漂亮水灵皆赖枣茶之功哩。

  早在枣子尚青之时,邓技师倒背着双手沿村转了转,问麻子:“你们每年各家收的枣子都怎么用了?”

  麻子照实说了。

  邓技师说:“这东西加工成乌枣可是出口换汇的俏货哩。加工技术并不复杂,也不用什么设备,利润可是不少呀。”

  麻子当即就找家旺商量。家旺说:“这有嘛可商量的?干!”麻子跑到县供销社,商量着在夏家窝棚合办了一家乌枣加工厂。供销社正求之不得,两下签好协议,派技师指导着在村东北沙岗之下的空地上架灶起炕,没几日就初具了规模。麻子让肖大夯写些收枣广告各处张贴。肖大夯是肖先生的儿子,村学校的民办老师,自幼酷爱书法,犹以隶书见长。临近中秋,村里和周边村的枣子多送到了枣场。加工成油亮黑红的乌枣卖给县外贸公司,毛把钱一斤的鲜枣一下增值到五六毛钱。

  县蔬菜公司来收粉条的业务员说现在黄花菜十分紧俏,而夏家窝棚的土质很适宜那东西生长。麻子赶紧请人家喝酒,让那人介绍种植方法。那人看麻子实在,就请公司的技术员来了一趟,郑家旺和麻子听从人家的建议,要求各小队在闲置的田边地头都种上黄花菜。那东西一次栽种,多年可收。县蔬菜公司的人又热心地帮忙引进良种。各小队听说黄花菜是山珍之一,好种易管又值钱,纷纷响应。村头,田边,渠沿,路旁,甚至河堤上栽得都是,一蓬蓬绿油油的,舒展又潇洒,那些没来得及采摘的黄花太阳一出绽放的艳黄耀眼,远远望去,俨然花园一般,连风里也飘散着淡淡的花香。从此每到八九月间,村里的妇女孩子天麻麻亮就跑到地里采摘黄花。太阳一出,花全开了,品质下降,就不那么值钱了。采收的黄花菜集中起来就地蒸烘干燥,送到蔬菜公司就成了名贵的金针菜。本来任啥不收的路边地头,如此一来倒成了聚宝盆,赚得钱几乎能赶上大田的收成。

  不消几年工夫,夏家窝棚就眼瞅着处处起新房,人人穿新衣。邻村的闺女争着往夏家窝棚嫁,而本村的姑娘却不愿出去,多由本村内销。村里天天都像过年,时有盖房上梁的和娶媳妇迎新亲的鞭炮阵阵响起。邻村的吹鼓班子几乎常驻在了夏家窝棚,应邀为那些娶亲的盖房的人家大吹大擂。酒足饭饱之后,吹唢呐的乐手为显手段,要在鼻孔里插上三五支点燃的香烟,挺胸腆肚,一曲花音嘹亮地拖出许久,脸憋成茄子,直待众人齐声喝彩方肯罢休。

  代销员大金鹿那个本来只卖油盐酱醋的区供销社代销点从两间房扩成五间,中心社有的货物这儿全有。女人家扯花布再不必跑十几里路去镇上了,代销点就能买到。把个原本一天卖不了几块钱,懒懒散散打不起精神的他忙得脚不沾地,再没空蹲在门口拉二胡哼小曲,村里晚上也就很难听到那悠扬的二胡声了。那原本是村中一景的,静静的夜晚,明月初升,如泣如诉的二胡声悠悠飘荡,越远听来越是悲怆凄凉。晚饭只有稀粥充腹的夏家窝棚人坐在院子里听着,感叹着命运的凄苦暗暗垂泪,好像那胡琴声渐渐把满心的烦恼悄悄带到了远方,心里释然不少,便伴着那琴声安然入梦了。如今,大金鹿再没闲心拉琴,一些老人就有点不满,来代销点打酒时就喝问:“你小子,咋不拉了哩?晚上不听着那胡琴俺还睡不塌实了哩。”大金鹿呲牙一乐说:“您老多喝二两就睡塌实啦,呵呵。”

  大金鹿不想拂了老人们的心意,忙里偷闲拉上一阵,却再也拉不出过去那些忧伤的调调,拉些《社员都是向阳花》《沂蒙山小调》之类,不想照样有人抗议:“这调调越听越高兴,让人睡不着觉哩。”大金鹿剔着牙苦笑:“饱吹饿唱愁胡琴,现在嘛也不愁,哪还有心情拉那苦调调哩?嘿嘿。”

  夏家窝棚的女人们忙得像冰面上的陀螺团团转,一心一意地赚钱,没闲空蹲在家一针一线地缝衣纳鞋,扯了布,交给臭粪家闺女假貂婵用机器做,出活快,式样也好。

  夏家窝棚的男人到镇上不再低眉顺眼,挺着胸脯子晃着膀子走,个个都像大爷,进旋饼铺五张十张的要,进饭馆大吃二喝,有人问是哪村的,就粗声大气地回答:“夏家窝棚的!咋?”都知道夏家窝棚人富,有钱,谁敢小瞧哩?

  过去村里社员劳动一天,工分折算下来才值一毛多钱,刚够买盒白皮烟,如今好的小队一块多,差的也有八九毛。对夏家窝棚取得的成绩,武县长犹为高兴,大会表扬,小会称赞,还组织各级干部来参观学习,号召各区各村大胆起用能人,让能人带动大家发家致富。武县长说:“夏家窝棚的支书有魄力,用了一个人,富了一个村,了不起!这才是社会主义新农村应有的气象和面貌!是走共同富裕道路的好典型!”

  武县长要家旺总结一下夏家窝棚的先进经验,到各处宣讲宣讲,以便在全县推广。家旺笑笑,说这生产上的事功劳当归唐僧,让唐僧总结吧。武县长嘴角闪出一丝丝笑,说:“家旺呀,你别谦虚,我知道他那两下子,开拓创新他没这脑子,识才用才他没这肚量,这都是你大胆起用能人,敢破格任用能人,放手让大家广开门路,才有夏家窝棚今天的成绩呀。”

  家旺说:“武县长哩,唐僧是个场面上的人物,人长得也排场,出去说说道道也给夏家窝棚争脸不是?生产上的成绩,俺去讲他会不高兴。再说,就俺这身子,也不适合东奔西跑,还是他去的好。”

  唐僧当仁不让,乐得直后脑勺,心里对家旺十分感激。他成了忙人,到处请他谈经验,做报告,在县里区里召开的大会小会上大讲特讲自己是如何带领一班人领导群众广开财路发家致富的。

  唐僧出名了,得了不少奖状奖品,其中还有辆“红旗”牌自行车,他每天骑在屁股底下走区进县,晃荡着车铃神气十足。孙小青搂着他的脖子说:“俺一看你就非同非响,若放在过去,你的能耐不亚于俺爹,能做唐半城哩!”唐僧得意,眼笑成一条缝儿。

  更为轰动的是唐僧带领群众致富的事迹上了《大众日报》,这真让他心花怒放,感觉夏家窝棚今日的业绩自己确实功大如山,眼下,至少,在外面,提起夏家窝棚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他唐僧而非郑家旺,他唐僧才是夏家窝棚幸福的缔造者。他觉得就连凤凰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些许温柔和赞赏了。

  在村里,人们只看见郑家旺和田麻子里里外外奔忙,只有在社员大会上才能看到难得一见的唐队长。唐僧是窗户里吹喇叭——名声在外,全省都知道夏家窝棚有个年轻有为的唐队长。而明了底细的人明白,村里能有眼下的好光景,多亏郑家旺和他一手提起来的田麻子哩,唐队长不过是个狗掀门帘只会动嘴的货色,是蜡做的西瓜,中看不中吃的摆设。唐僧不以为然,哼哼,从来英雄模范有哪个不是灯下黑哩?这是嫉妒!“唉,主席说的不错,中国最大的问题就是教育农民呀!”他慨叹道。

  上了省报的唐僧对郑家旺和田麻子的功劳只字不提,郑家旺只是淡淡一笑:大伙富了,比什么都好,唐僧高兴,他也高兴,师父鱼阎王为大家把命都搭在马颊河里了,自己又有什么舍不得哩?

  为方便麻子东跑西颠,家旺特意让队里拿出一百多块钱,给他买了辆崭新的“国防牌”自行车算是奖励。唐僧心里不悦,以为这是郑家旺对他把上级奖励的车子据为己有的一种不满,可也不好明说,笑笑:“应该,应该,为了工作嘛。”

  富裕起来的夏家窝棚的社员群众需要文化生活,麻子骑上“大国防”跑到县电影公司,定好每月初一,十五两天让他们派放映队去村里放映电影。晚上,紧挨河堤的大场院里拉起银幕,大喇叭吱哇一唱,声传十里,远近村邻的人都闻声赶来看,银幕的正反两面都黑压压挤满了人。夏家窝棚人高兴又自豪,摆出好客姿态,搬凳子端马扎接亲待友。每逢初一、十五,日头还老高,孩子们就早早搬了凳子到场院里占地方。天一擦黑,四邻八乡的亲友赶来,一时满场院呼妗子唤姥娘喊舅舅,好不热闹。

  麻子对放映员特别关照,安排学校食堂放映前给两个放映员每人一碗炖鸡或一碗烧肉,酒尽力喝,白馍管够,放完电影再由他和太岁坐陪照样来一顿,临走不忘送他们些粉条粉皮乌枣豆油之类。

  太岁陪同放映员吃饭喝酒很快活,对麻子送给他们东西却大为心疼,说:“麻子,你小子别掰着不疼的牙,咱花钱请他们放电影,好吃好喝管顿饭就蛮够意思了,干嘛还再送他们东西?有钱没处花咋地?”

  麻子笑笑:“人家大老跑远来不容易,咱这叫感情投资,没亏吃哩。”果然这送东西和好吃喝的效果不久就显现出来了,花一部片子的钱,放映员往往多带一部,一次放映两场。放部《战上海》加部《小兵张嘎》;放部《斯大林格勒大血战》加部《上甘岭》。电影公司的几支放映队争着来夏家窝棚,据说为此还闹起意见哩。

  夏家窝棚副业搞得红红火火,可郑家旺没忘农业才是农村的根本,给各小队配备了汽油机,柴油机和水泵。美中不足的是供销社供应的油料有限,机器转不了几天,小队长们愁眉苦脸地向家旺诉苦。家旺还真犯了难,没有指标,那油料有钱也难买哩。麻子两只鸡眼眨巴的飞快,说:“咱活人不能叫尿憋死,守着马颊河咋能渴着哩?宋家集靠着公路,那里跑来跑去的汽车不都是喝油的嘛。正道不通咱就不兴想点歪的?黑猫白猫狸花猫,逮着老鼠就是好猫哩。”

  他找肖大夯写了两面牌子,第二天一早就带几个人,拉上些粉皮粉条豆油黄花菜乌枣直奔宋家集,在镇西不远的公路边把牌子一立,上书“柴油、汽油兑换:金针菜,乌枣,豆油,粉皮粉条。”

  麻子穿戴得煞有介事,往公路中间一立,俨然执法的公家人,见有汽车过来,先一脸严肃地手举一红皮本本摇晃,招呼司机停车。司机以为是执法人员查车,不敢不停,之后一脸谄笑地下车,屁颠屁颠地跑过来,边跑边从兜里往外掏烟。麻子这才笑容可掬地迎上去,客气地抢先掏出大前门烟给一头雾水的司机敬上一支,而后领他们看这些城里难得一见,即便有也得凭票才能买到的副食品。

  粉条细长柔韧,粉皮圆似月亮,扑鼻一股绿豆的清香;金针菜干爽柔软又洁净,抓到手里有油乎乎的感觉;乌枣黑油油的发亮,放入口中一咬,甜似冰糖,还有浓浓的烟香;豆油颜色棕红透亮,胜过供应的卫生油几倍。司机们两眼放光,一问价格,便宜。车上的油是公家的,而换了东西却归自家享用,哪个不乐意捞些外快改善生活哩?大家欣喜若狂,并不还价,争相兑换。

  消息随东来西去的车轮滚向四面八方,有的司机为换东西不惜绕道而行。个别大单位的车队头头干脆拉上几桶柴油专程赶来,将这些生活必须而又稀罕之物拉回,给领导送礼给司机当福利。兑换点的生意好的应接不暇,哪天到的稍晚一点竟有汽车在那排队等候。麻子干脆在路边搭起窝棚,派人日夜值班,以方便过往司机。

  夏家窝棚的汽油柴油从此多得用不完,余下的就高价卖给邻村。

  那年天旱,其它大队苦于缺油抽水机开开停停,不少大队只好靠肩挑人抬浇地,唯有夏家窝棚的抽水机日夜嘟嘟嘟响个不停,马颊河清清的流水经过抽水机跃上高高的河堤,白花花地喷下来,顺着条条小渠欢唱着流向干渴的土地。让邻村人羡慕的捶胸顿足,直骂自己大队的干部无能。那阵子,孩子们放学相约拿了草篮子、笊篱之类到渠边拦截顺水而来小鱼。每到饭时,满村飘散着炸小鱼的馋人香味。男人们就着小炸鱼喝得面红耳赤,望着绿油油的庄稼唱小曲儿。

  大旱之年,夏家窝棚的庄稼仍然大获丰收。村里人兜里有银子,囤里有粮食,脸上就有笑容,凑在一起唠闲嗑都说郑家旺的好。那些赞美之词让唐僧心里泛酸,骑在“红旗”车上,老觉得车座子上有根刺儿扎屁股。走在村里,看人们对他笑的很客气,很陌生,自己都觉得自己像个客人。

  一个问题解决了,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小队长们找郑家旺伸手要化肥。国家调拨的那点化肥简直等于没有,要想粮食增产,没有化肥咋办?郑家旺说:“麻子那家伙点子比他脸上的麻子还多,找他想办法。”

  “化肥供销社有,可按计划供应。化肥是化肥厂出的,那里才是根本,只要打通关节,自会有取之不尽用之不完的化肥。化肥是机器生产的,可操作机器的是人,是人,事就好办。”麻子当即拍了胸脯,带上村里产品的样品,骑上崭新的“大国防”下了一百多里外的地区化肥厂。他打听着找到分管后勤的高副厂长,先笑嘻嘻地出示大队的证明信,然后摊开那些豆油粉条黄花菜,提出用自己的产品换他们计划外的化肥。高副厂长喜出望外,赶紧找党委书记和厂长商量,这些东西可都是工人干部生活迫切需要的啊。双方达成协议,当天即派车拉上化肥和麻子开进了夏家窝棚,卸下化肥拉走粉条粉皮和豆油。从此两家建立起牢固的工农联盟,每年春节前厂里送两车化肥,村里给厂里两车豆油、粉条、黄花菜和猪羊肉。

  化肥厂的职工对夏家窝棚的农民兄弟感激不尽,每听说给夏家窝棚送化肥,甭招呼,大家自觉加班加点赶来装车。

  麻子接到化肥厂要来拉货的信儿,就安排人在村里收购生猪活羊,宰杀好准预备着。猪羊下水打整干净,做为礼物送给化肥厂的领导。村里专门腾出仓库,卸下的化肥用不完。剩余的,麻子高价卖给邻村,人家还得感激涕零地拎着酒找他说好话哩。麻子跷着二郎腿大模大样地坐在办公桌前,看人家求爷爷告奶奶,打着官腔哼哼哈哈,在小本上鬼画符,决定卖给人家五袋或十袋。连高高在上的区领导也满脸堆笑地跑来,跟夏家窝棚的干部套近乎,商量化肥分配事宜。

  唐僧拍着胸脯慷慨激昂:“俺们夏家窝棚是有觉悟的,上级领导咋说俺咋干,再说,支援兄弟大队也是俺们的责任嘛,没得说,生产上的事俺说了算,领导有事儿指示就是哩!”

  区领导握紧他的手:“唐队长不愧是老同志,觉悟就是高。有这样的胸怀,夏家窝棚定能更上一层楼!”

  麻子撇撇嘴,把唐僧的话当成过耳之风,该咋办咋办,这赚钱的事可含糊不得,真金白银,血血汗汗哩。反正唐僧只顾东奔西跑做报告,也没时间过问。

  大钻石拨拉着算盘一算,换回的化肥比国家调拨的几乎便宜一半儿,即便按供应价支援兄弟大队,夏家窝棚也几乎等于白用哩。

  那年太岁的闺女香草十二岁,正在村小学念书。兔兔的女儿自然也像兔兔,呲着对显眼的大门牙,瘦瘦柳柳的,走起来蹦蹦跳跳,像只快乐的小兔子。这天下午香草放学被娘支到堤上给羊薅草,草未满筐,就见邻村一辆小驴车拉着个当兵的远远地停下,细看竟是位年轻英俊的军官,提着个大大的旅行包,客气地给那赶车人一包香烟又连连道谢,赶车人推辞再三方才接了。

  香草很少见过活灵活现的解放军,放下筐子盯着那人好奇地看。那人魁梧又潇洒,样子也就十七八岁,五星帽徽闪闪发光,鲜红的领章在夕阳下把楞角分明的脸映得发红。那提包肯定很重,他不停地左手倒右手,一会又放肩上扛着,脸上渐渐挂出汗来。

  香草等他走近,问:“解放军叔叔,您去谁家呀?”

  军人肯定对叔叔的称呼颇不习惯,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俺去看俺爹哩。嘿嘿。”

  香草问:“你爹是谁呀?俺可没见过你,唬人吧?”

  “郑家旺,你不会不认识吧?”

  “夏家窝棚谁不认识俺家旺大爷呀。俺跟他家老大是同学,但他比俺低两级。咦,你该不是栓子哥哥吧?”香草嘻嘻一笑,一对门牙在暮色里白亮亮的,样子十分娇憨。

  “那你是谁呀的姑娘呀?”

  “俺爹你都不认识?就是太岁呀,跟郑大爷一块在大队当干部,俺叫香草。看你那包挺重,俺帮你抬着吧。”

  栓子嘿嘿一笑:“怪不得俺没认出,俺当兵走那会你大概才这么高吧?女大十八变呀,真想象不出你当时是啥模样了,呵呵。”看香草近前要帮他提包,往后闪了闪,“包不重,俺扛得动。”

  香草说:“瞧你那头汗,还说不重,又没外人,还客气嘛?”

  栓子将包放下,拉开,从里面掏出把高粱饴,硬塞香草手里:“尝尝,这可是济南的特产哩。”

  香草接下,剥一颗放到嘴里,说:“是软糖,甜哩。谢谢啊。”又乖巧地说:“你是郑大爷的儿子,俺得叫你哥哩,叫叔叔就乱了辈份啦。”

  栓子说:“看你小小的人儿懂得还挺多,嘿嘿。”

  两人一人拎着提包的一只提手,并着排儿走。正是中秋时节,傍晚风已经有些凉意,马颊河水映着淡红色的天光,不时有鱼溅起水花,一圈圈涟漪绽开不久便被水流冲走了。

  村里人见了栓子,连连称奇,说几年没见,出奇这么壮这么高了,部队真是养人哩。栓子见人就站下寒喧,男人掏烟,女人孩子递糖,一路上好不热闹。香草跟着,感到十分自豪。

  香草一直把栓子送进郑家大门,喊一声:“家旺大爷,你家儿子回来了哩。”

  郑家旺在屋里说:“他回来有嘛稀罕的,这野小子,不到肚子饿是不进家的。”

  秋枝说:“是香草吧?在大娘这儿吃饭吧。”出门看见栓子不由大吃一惊,慌慌地往里屋跑,拉起家旺说:“快着,你看看谁来了,是栓子,是栓子哩!”

  郑家旺趿踏着鞋跑出来,可不是栓子咋的,赶紧把他让进屋来,拍他一掌说:“臭小子,回家咋不事先来个信儿哩?让人去镇上接你呀。”

  栓子说:“俺回家还用事先通知呀?嘿嘿,这不,下车正碰上路过的一辆小驴车,一直拉到俺村头。刚刚又碰见香草,人家帮忙拿东西,一直送到家哩。”再找香草,早没了踪影,解嘲地笑笑:“这丫头!还没谢谢人家哩。”

  家旺说:“没事,自家孩子,天天长在这里,谢嘛?呵呵。”让栓子坐下,“栓子呀,还记得咱爷儿俩头次见面,你说过,要来爹家天天吃肉?可你在家那段正是困难时期,爹没能让你吃上肉,现在好了,这次爹就管你个够哩。”

  栓子长相很像连长,脸色微黑,方方正正的,稚嫩的两腮却长出络腮胡子毛茸茸的幼苗。笑容里带着蔑视一切的自傲和肆无忌惮的胆识。只是说话有些南腔北调,莘县腔里夹杂着济南调和普通话。

  栓子参军直接到了师直属队,结束新兵训练后就跟毕可法当了警卫员,刚刚提拔当了警卫排长。

  家旺说:“好小子,有出息,当兵三年就成了军官,不得了哩。”

  栓子说:“不如爹,你三年直接就当指导员了哩。嘿嘿。”

  家旺说:“那是嘛年代?现在和平时期,进步不容易哩。进步快说明你干得好。”

  “嘿嘿,其实说到底毕师长还不是看您老和俺牺牲老爹的面儿?他常对人说:这是我老连长英雄周老大的亲儿子,也是我老战友英雄郑家旺的养子,没事就把您老对我的恩情讲给人听。您说,那些枪林弹雨里钻出来的老首长知道这底细,谁个不愿关照俺哩。哦,对了,首长还让俺给你带了两瓶茅台哩,让你抽空一定去看看他,他可想念你,没少给俺讲你俩一起念书和打仗的事。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毕师长已经接到命令,去军区当作训部部长了,首长说了,带俺一起去哩。”

  郑家旺感动地接过酒说:“好小子,有出息,官越当越大了。回去一定代我谢谢他,说俺有空了一定去看他。不过,栓子,咱可不能事事让人家关照,得为老一辈争气,塌下身子好好干哩。”

  “这个爹尽管放心,俺在信说的那些立功受奖可真是俺实打实干干出来的哩。外因是条件,内因是根本,外因只能通过内因而起作用……”

  家旺笑了:“好小子,讲起理论也一套套的啦,有进步。”

  儿子初次探家,总得让他和邻里街坊聚聚,况且好酒不可独享,何况是老战友送的哩。郑家旺让秋枝叫来高粱秸,要他召集大队干部们立即到他家集合。

  茅台酒人人听说过,可谁喝过呀?太岁进门先拧开那瓶盖闻了闻,连夸:“好酒,名不虚传,就是香。刚才俺就听香草说栓子来了,刚想过来看看混口好吃的哩,高粱秸就喊俺了。说实话,俺就知道有好东西家旺哥不会独吞,就留着肚子哩。”

  几个干部陆续到了,大家喝着茅台,嘻嘻哈哈说东道西,都夸栓子有出息。满屋飘荡着欢声笑语和浓浓的酒香。

  唐僧见了栓子有点不自然,夸奖他几句,讪讪地坐了。栓子倒没事人一般,掏支前门烟给他点上,问:“唐叔和凤凰婶身体可好?建国现在干什么呢?”

  唐僧浅浅地叼着烟,一一答了,说栓子真是出息了,懂事了,不是先前那般愣头愣脑了。

  麻子说:“栓子,明天叔带你到各处转转,以后从部队转业,回来在咱村挑个媳妇,就美美地跟你爹过日子吧。”

  栓子说:“好是好,可俺觉得部队更好,俺可想在部队干到老哩。”

  这话说到了家旺和麻子的心坎里,不无怀念地说:“是呀,部队那个家养人呀,穿上那身军装,哪个想脱下来哩?不过人这辈子当过兵就没算白活。希望栓子排长连长一路升上去,当了将军就能在部队干一辈子了。”

  太岁说:“哈哈,俺这辈子沾家旺哥的光,能喝上茅台,也不算白活一世啦!”

  家旺说:“只要咱不这不那的照此干下去,总有一天大伙能拿茅台当水喝哩。”

  栓子走时,秋枝糟了两大坛马颊河的鲫鱼,选的都是一扎多长的肥鲫鱼,码放到铺了菜叶的砂坛里,加上老醋,用荷叶封上坛口,小火慢煨了一夜。一条条看着棕红闪亮,闻着异香扑鼻,入口肉烂刺酥。郑掌柜又亲自动手,制了些上佳的粉皮,腌熏好的五花肉用荷叶包了好多,让他带给毕可法。家旺赶着小驴车一直把他送到镇停车点,看他上车,直到车走远了,家旺还噙着泪频频招手。

  每年年终决算是夏家窝棚最喜庆的日子,花花绿绿的大票子,每家都能分几百,这么多钱,村里人过去可是见都没见过哩。人们走镇上县,买自己中意的东西。姑娘媳妇扯上花布找假貂蝉做新衣服,整个村子沉浸在节日般的欢乐里。

  高秋枝进城,给自己,孩子,老人和家旺都扯了身新衣服。习惯了一身旧军装的家旺执意不要,可高秋枝还是死拉硬拽把他弄到假貂蝉家,让她给量身高肥瘦。

  家旺尽管和臭粪很熟,却从没来他家串过门,对离婚后一直闭门不出的假貂蝉也就没多少印像。只听说她嫁了个外号小吕布的演员去了城里,后来离了婚,带着女儿回了娘家,也没放在心上。这时他才注意到这个少妇竟然如此漂亮。她弯腰给家旺量腰时,家旺闻到她身上有股十分熟悉的香气,似雪后腊梅淡淡的芬芳,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臭粪给家旺沏了茶,让他坐。家旺没坐,端着茶杯,边和他说话边看墙上的照片。墙上大小高低挂了五六个像框,多是些模糊不清的老照片,有自家的,也有当时的明星或国家领导的,而一个单独挂在一边的上了彩的大照片却让他心头一震:那是个朝鲜姑娘的全身照,微微歪着头,面带调皮的微笑,正舒展双臂欲击怀中的长鼓;雪白而小巧的上衣,墨绿色如收拢荷叶一般的长裙,竟然和他记忆中的救命恩人一模一样。他呆呆地盯着那照片看,心一下飞到千里之外的茫茫雪原上,臭粪说了些什么他没听清,半天才两眼发直地问:“这,这朝鲜姑娘是谁?”

  假貂蝉抿嘴一笑:“还能是谁?俺呗。”

  家旺回头重又细细将她打量一番,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假貂蝉说:“那年县文工团欢迎归国的志愿军演长鼓舞,俺看那衣服挺好看,就借来穿上照了张相。支书去过朝鲜,您看俺像朝鲜姑娘不?”

  郑家旺看看她,又看看照片,若有所思地说:“嗯,像,真是太像啦。”

  假貂蝉含羞带臊地瞟他一眼:“支书真会夸人。”说着埋头在案子的布料上画起了衣样。

  近年忙忙碌碌的郑家旺业已忘却的一切刹那间重被假貂蝉的照片唤醒。那一夜,他没有睡好,梦里套梦,一会儿身在朝鲜,好像那阻击战还在继续,自己抱着机枪在硝烟里钻进钻出边跑边打;一会儿又躺在一所低矮的房子里,那朝鲜姑娘正怀抱长鼓,满面忧伤地望着他。他刚想对她解释什么,她却理也不理,扭身走了。门口的风吹起她飘飘的长发,飘飘的长裙,她回头冲他苦苦一笑,却不是那朝鲜姑娘而是假貂婵。

  春节临近那些天,郑家旺恍恍忽忽似梦似醒,吃饭,喝酒,睡觉,一切如常,只是话少得出奇,闷闷的仿佛满怀心事。高秋枝担心地两眼跟着男人,静悄悄地忙里忙外,不敢问也不敢说。她哪里知道,郑家旺的魂灵此时正游走在白雪皑皑的三千里江山,寻找着他魂牵梦萦的姑娘,令他奇怪的是,那姑娘总是幻化成假貂蝉在他眼前摇晃。

  三十晚上,铺天盖地下了场大雪,雪花片片犹如梨花,纷纷扬扬,不紧不慢地直下到初一凌晨。躺在炕上迷迷糊糊的郑家旺突然被远远近近一阵紧似一阵的鞭炮惊醒,恍忽间竟忘了身在何处。若干年前,无名高地阻击战就是这时分打响的,枪声炮声突然打破了难耐的沉寂,霎间响成一片,曳光弹拖着亮光划破夜空,照明弹,信号弹时时腾空而起。他看到战友们一个个倒在炮弹爆炸的闪光中,他们愤怒的呼喊压倒的枪炮的轰响,那一帧帧一幕幕重又闪现在他的眼前,回荡在他的耳畔……

  鞭炮声渐渐变得零零星星,最终停歇,夜,重归静寂。

  窗纸泛白,他嗅到了幽微的火药香和新雪潮润润的清新,这熟悉亲切的味道,多像他当年刚刚苏醒时在那间陌生的小屋里的感觉?只是眼前没了那个美丽的朝鲜姑娘……他视线模糊了……他还在朝鲜吗?仗,尚未打完,你闻闻,这火药味多浓?可那个朝鲜姑娘呢?他费力地四下张望,屋子里漆黑一团。他突然感到自己跌落进了黑暗的山涧,而且不停地下落,越落越快……他不由地大叫一声昏厥过去。

  那声音惊吓了正在厨房忙活年饭的高秋枝,带了两手面慌慌张张跑过来,点上灯,看见炕上的男人牙关紧咬,惨白的脸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她赶紧抱起家旺连哭带喊。可郑家旺已经听不到了,他的魂儿飘向了千里之外无名高地下的那个无名村落,冒着漫天大雪叩开一扇扇闪着桔黄色灯光的门窗,找寻梦中那个像假貂蝉或者说假貂蝉像她的朝鲜姑娘……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