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工作队走了,可没过多久,田麻子却一个人背着背包回到夏家窝棚,重又住到了王老大家。消息像晴空里响个炸雷,纷纷传言四清工作队重新杀回来了,要继续清理那些没有清理出来的四不清干部哩。唐僧惶惶不可终日,胸脯子一下塌了许多,好些天不敢出门,见人满脸是笑,笑得还很谦恭。

  当人们得知田麻子是来此安家落户的却大惑不解了,不过这个迷团像秋天马颊河上的晨雾那般易于消散,人们恍然大悟,拍着脑袋瓜子嘻嘻笑着摇头晃脑:难怪,没看出,没看出哩!

  唐僧得知并非工作队重又杀回长长松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心里暗暗骂娘。

  田麻子是邻县冠州人,家住县城西南的小田庄,距城三十余里。

  那儿数百年前原是波浪滔天的黄河,黄河改道,留下漫漫沙丘和一望无际的芦苇。那芦苇绵延几百里,从他家乡的小村子大刀阔斧往西南漫延开去,一路气势汹汹铺展向河北河南。那芦苇密如头发,绿似翡翠,浩浩荡荡铺地连天,近看是浓浓的绿色,远瞧则灰茫茫浩渺如烟,最终在遥远的天边和天空融汇成一片苍茫,好像生长到了天上。远远望去,朵朵白云擦着芦苇飞,像漂泊在苍苍大海上的一堆堆棉花。风掠过,芦苇欢笑着,喧哗着,你推我挤着将波涌接力似地一波波送向远方。那潮润润,青幽幽的粽子似的香气,也随风飘散而去,让人闻之欲醉。

  沙地里长不好庄稼,村里老辈人围着庄子栽下无数桃李杏梨,地里收点粮食糊口,沙坡地种些花生、南瓜。花生榨油自用,南瓜冬天当菜当粮,果子上集换些零用钱,祖祖辈辈惨淡经营,倒无饥馁之苦。村里人勤谨手巧,多会织席编筐,冬闲时节割下苇子碾压成篾,编织成精美的席子卖给前来收购的商贩。田边地头不舍得浪费,栽着一蓬蓬的荆条。那荆条皆有百余年历史,一蓬就有几百根。入冬后割下编筐编篓,结实耐用,是庄户人家下地赶集的必备之物,一直畅销不衰。笨点的也会割些茅草,在家拧草约子卖钱。草约子是两米左右的草绳,麦收时捆麦个子,用量很大,拧好卖给供销社,供销社再转卖到外地。小田庄家家日子虽说不上富裕倒也殷实。

  麻子从小父母双亡,靠给村里人放羊谋生。小田庄几乎家家养有三五只山羊,羊少,自家放耽搁不起工夫,就委托麻子来放。每天天一亮,麻子背起粪箩头,甩着小鞭儿从村东吆喝到村西,各家的羊便从自家柴门里跑出,如小溪入河般跟着他走,渐渐汇成几百只云似的一群。他赶到河坡上,任其自由自在地吃草,傍黑儿原路返回,各家羊儿自回自家。麻子也钻进村东小茅屋里,灶冷炕凉的成了孤家寡人。

  到秋后,托麻子放羊的人家将打下的粮食送些给他,平日到各家菜地里摘些瓜果人也随他。季节更迭之际,那些近枝长辈就为他缝衣做鞋。他从九岁一直放到十七岁,那年征兵,村里就送他去了部队。他复员回来正赶上搞“四清”,县里组织工作队缺少人手,要临时吸收部分复员军人参加,他顺理成章参加了工作队,经过简单的学习培训随队来到古城,分派到夏家窝棚蹲点儿。

  夏家窝棚环境和小田庄大同小异,同样有芦苇和果树,只是少了很多,可村子却大了很多,人多事儿自然就多,较之他的家乡,无疑也热闹了很多。

  王老大家近乎赤贫。三间麦秸泥垛的北屋,屋顶也同样是麦秸泥抹的。窗户小得像个斗口,门板薄得好似疙被。大白天进屋也像进了地窖,黑古隆冬半天看不清物件。屋壁长年烟薰火燎黑成了石碳,近灶台处更是油黑闪亮。家里除了门窗几乎没有一件木器,连当门的桌子都是碎砖垒成,上面用笆砖白灰镶了一层面儿。一间小西屋做杂物间,却没什杂物可放,只有一些瘦骨嶙峋的耗子将那当了活动中心,扎煞着癞毛儿吱吱叫着满屋乱窜。靠墙垒了个小土炕,没窗,门洞挂条草帘子做门儿。家院不小,却空空荡荡,只有些碎柴草和两棵歪歪扭扭的小枣树。土院墙高不过膝,连兔子都挡不住。田麻子住在了那间比鸡窝大不了多少的小西屋,对王家的贫穷惊讶的呲牙裂嘴。自己的家乡也穷,可没穷过这家人的。

  王老大老实巴交,不善言谈,有烟没烟都叼着那杆小烟袋巴嗒。老婆是个半瞎,整天坐在门槛儿上念经似的自言自语,也听不清她嘟哝些什么。老两口就一个老生闺女,这年十八九岁,却是敢吵敢骂的厉害角色,张嘴像打机关枪,而且满嘴乱喷唾沫星子,人不敢近。村里人因此送她外号“小喷壶”。人又瘦又高,像根秫秸。头发枯黄似蓬干草。人瘦,显得颧骨就高,牙床子就大。只是那双眼睛还算水灵,大大的,亮亮的,透着机警。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可从没人登门提亲。都知道王老大舍不得闺女远嫁,想找个上门女婿养老送终。可要招养老女婿,你家道得殷实富足,男方贪你家产上门;或你家闺女如花似玉,人家图你美貌入坠。王家两头不占,自知费力不讨好的媒婆子就望而却步,谁兜揽这费力不讨好的赔本生意,那才真是吃盐放屁——咸(闲)的哩。

  工作队的同志能来入住,让王老大兴奋之余颇感为难:人家是公家人,能跟咱吃糠咽菜?田麻子是苦出身,像小川猪一样从不挑食。揭开锅,黑乎乎一片,分不清哪是锅壁,哪是干粮。小喷壶笑嘻嘻地说:“俺们这吃的是胶皮窝窝哩,吃吧,可甜,纯红薯面儿的。”她拿一个递给麻子。麻子没接住,窝头掉到地上,像皮球弹起蹦了几蹦。麻子笑了:“嘿!还真是胶皮的哩,看,蹦得还挺高。”赶情,那窝头吃起来更像胶皮,咬在嘴里一拽老长,嘴一松还能原样缩回,味道甜腻腻的嚼着沾牙。麻子乐了:“像点心哩,好吃!”一家人这才放下心,觉得这田同志朴实亲切,没有一点官架子,真好。

  麻子拿出自己的粮票和钱让小喷壶去区粮店买了些小米白面,老太太就把白面烙了饼给麻子吃。麻子却非吃红薯面窝头,说喜欢这甜味,把饼硬让给老人。老太太捧着烙饼泪就下来了:“好几年没吃过烙饼啦。还是公家的人好,田同志好哩!”

  麻子保持了军人本色,每天早早起来先帮王家扫院子挑水,有空也跟上小喷壶去她家自留地里忙活。老太太背地里跟老伴叨唠:“这田同志真好,要咱能有这么个女婿,那真是老天爷给咱的福份哩。”王老大巴嗒着小烟袋白她一眼:“你黑狗想羊蛋吃哩?人家是公家人,城里有的是闺女好找,谁稀罕进咱穷家破户做女婿哩!”老太太不甘心,又和闺女叨念,说田同志哪都好,只是有点麻子,那有嘛哩?这东西又不传给下辈儿。人都说麻有福,一个麻坑一斗谷。叮嘱闺女别忒傻,该把生米做熟就别让它夹生。小喷壶也许听懂了,也许没听懂,进进出出任她唠叨并不理会。

  吃罢饭没事,田麻子喜欢坐在院子里跟一家人闲唠。他说:“你们这片人懒哩,俺们那儿人哪有实闲的时候,歇下来,女人掐草帽辫儿,男人编席拧草约子,都能变钱哩。看你们满河堤的茅草齐腰高,都喂了牲口,忒可惜了,割下来晒干,拧成一拖多长的草约儿,卖给供销社,一根就是一两分钱哩。要是麦收时自己个儿拿到集上,能挣更多。你想啊,谁个队上不买些草约儿捆麦个子哩?在俺们那儿,一个男人,晚上坐在炕头唠着闲嗑也能拧它十几根。算算,那是多大笔收入哩?”

  王老大听得眼馋,说:“俺队里一个壮劳力一个工才值一毛多钱呀!像俺家,俩壮劳力天天干活,年终不说分不到一文钱,还倒欠队上的哩。要是你说的法子成,那可比俺们下地干活强多啦。可俺们这里的人都不会拧那东西,更不知道那茅草拧拧也能变钱哩。”

  麻子说:“俺教你呀,好学的很,一看就会哩。”

  王老大第二天就背上箩头下了河坡。芦苇荡边起那茅草高可没膝,密密麻麻看不见地儿,一镰下去就是一掐子。这一掐子就能拧一根草约子,就是二分钱哩。王老大看那满地茅草绿油油的随风起伏,好像看到满地钞票在向他招手,越割越有劲儿,眼看着身后割下的茅草堆成小山,这才吭哧吭哧驮着那座草山回家。那岂是茅草?是钱,是希望哩。他把那茅草捋得条析缕顺,一排排摆到院子里凉晒,时时翻弄,盯着麻子教他拧草约儿。

  王老大学会了拧草约子,有空就蹲在门槛儿上,胳膊窝儿里夹一把用湿布包裹的干茅草,拧得十分带劲儿。积攒多了,捆成十根一捆送到区供销社,人家真的全收下了,还说像这样的草约子有多少要多少,省得每年麦收前去县里调拨。王老大揣着崭崭新的五块钱,喜得鼻涕冒大泡儿,觉得日子有了指望。

  家里人见那些不值分文的茅草拧成约子真能换成嘎嘎响的票子,兴奋得眼冒贼光。全家忙得屁股上着火,脚底下冒烟,小喷壶收工即忙忙地跟爹下河堤割茅草。村里人不明就里,笑这爷儿俩疯了:“你们家又没牲口,割那么多破茅草干嘛?”爷儿俩一脸诡秘,笑而不答。

  王老大直夸麻子:“这田同志,人好,也有本事哩。”

  小喷壶初见麻子感觉他长得怪怪的,日久天长,反倒觉得他那一脸小麻子很有特点,笑起来像点点朱砂,蛮可爱哩。她不能想象若他的脸一下子平展光滑的像鸡蛋会是何样,肯定不如现在好看。

  田麻子又出主意给王老大:“俺们那块儿家家喂羊,最少也有两三只,那羊粪上自留地,壮着哪。你们这儿俺就没看见谁家养羊哩,倒是家家喂猪。猪得吃粮食,羊可是吃草,俺看您老干脆养上几只羊,年底下一卖,一年的油盐酱醋钱都有了,羊粪上地,自留地里也能有好收成,这日子还愁不兴旺?”

  王老大为难地说:“是倒是哩,过去咱这儿倒是也喜欢养羊,俺就养过好几只,那年唐队长搞大食堂,把羊都牵走了,说共产主义马上要来到了,要让大家先尝尝共产主义的滋味,每天两只三只地杀了喝汤吃肉,大伙伤了心,就没人家再敢养啦。再说,一只羊羔子眼下也贵着哩,俺们哪买得起哩?”

  麻子哈哈一笑:“放心放心,等回老家时俺给你弄几只来。说实话,俺从小当羊倌,村里人家都欠着俺情哩,俺回去要几只羊还不是小事一桩?有哪个好意思不给哩。”

  王老大一辈子都没像今天活得这么带劲儿,感激地说:“田同志真是老天爷派给俺的活菩萨,打你一来,俺家这日子就看见出头的时候啦,俺可该咋谢你哩?”

  麻子很大度地摆摆手:“您老这说嘛话?拿俺见外了不是?工作队和贫下中农原本就是一家人嘛。”

  王老大此时才觉得老婆子眼光不错,若真能留下田同志,莫说自家脸上有光,就是往后这日子肯定也会芝麻开花节节高哩。自此,再有带着田同志访贫问苦搞调查的事儿,他就推说要在家拧草约子,让小喷壶带他走街串巷。老婆子边拧草约儿边挤着那双半瞎的老眼笑模悠悠地点头。

  小喷壶去谁家也不怯场,推门就进,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问东扯西,说说笑笑,看麻子在小本本上飞快地记录,敬佩得五体投地。

  那天深夜回家,小喷壶一脚踩空,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一倒,正倚在麻子怀里。麻子忙扶住她,好像劲没用好,小喷壶整个栽到他身上。麻子一下抱住这少女热腾腾的身子,心头一震,一股热流涌遍全身。两个人就那么僵在那里,谁也没动。半天,小喷壶才拧拧腰肢,轻轻推了他一把:“你坏哩。”他模糊地看见她用羞答答的眼神瞟他一眼,扭身跑了。

  夜里麻子圆睁着小眼睡不着,总闻着自己身上有一股好闻的草香,淡淡的,甜甜的,硬往鼻孔里钻。那是她的味道,是一朵尚未绽放的鲜花的味道。他似乎还能感觉到她胸脯子肉乎乎的贴在他胸前,长这般大从没近过女人的麻子心旌摇荡了,这才记起自己是个男人,是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他一直为自己一脸麻子自卑,以为没人会看上自己,这辈子注定是光棍儿一条了,哪个女人肯跟个麻子过一辈子哩?若自己有着万贯家财,或者说有份人人称羡的工作那自当别论,可是……别人现今误以为自己是公家人,说白了,自己充其量不过是帮忙搞四清的临时工。王家人有意自己,或许只是冲着这碗公家饭,假若他们清楚自己的底细,明白他只是一个复员军人,一个穷苦无依的孤儿,一个搞完四清得回乡抡大锄的庄稼汉还会这样吗?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不敢再往下想。

  田麻子醒来时听见外面有沙沙的倒草声,小喷壶爷儿俩起大早已经割茅草回来了。草帘子一响,随着一缕晨光,探进小喷壶梳得光溜溜的黄脑袋,欢快地招呼:“田大哥起来吧,饭中啦。”

  一家人蹲在灶台前围着锅吃饭。是红薯面糊涂老咸菜,沿锅壁贴着几个黑面饼子,是给干活人预备的。小喷壶用小铲儿铲下一个,往麻子手里塞,又挟筷子咸菜放到饼子上:“吃吧大哥,这咸菜里有油哩。”

  麻子接了,见咸菜上果真亮汪汪的,有股老棉油的浓香扑鼻而来,笑笑说:“可是哩,真香哎。”又说,“以你们这儿的自然条件,其实比俺们那儿要好得多哩,队里只要分得粮食够吃,自个儿肯干,法子得门儿,不出几年,你们家准过成村里的头户。”

  老两口齐齐点头:“田同志是有办法的人,你只教咱一招,咱就看见指望咧。”

  小喷壶说:“田大哥老家反正也没亲的己的,干脆在俺们家入伙吧,干好了算咱大伙的,只要有你在,俺们就有主心骨哩。”说着瞟一眼埋头喝粥的麻子。

  麻子抬头正遇上她期待的眼神儿,见老两口也停了筷子眼巴巴地瞅他,笑了:“俺可是个光会说不会练的嘴把式,而且是个草包肚子,怕你们到时候憎嫌俺哩。哈哈。”

  小喷壶白他一眼:“大哥说的这是嘛话呀?是看不上俺穷门小户,怕玷污你这大干部吧?”说着端了碗坐到门槛儿上,脸朝着院子吃去了。

  麻子不好意思了:“呵呵,共产党的干部都是劳动人民中的一员,是和广大贫下中农紧密团结在一起的呀,妹子咋能这么说哩?好!那咱就说定啦,俺从今儿个就算这家里的正式一员了哩。”

  王老大眉开眼笑:“好,好,俺巴结着嘛哩?”

  小喷壶头也不回地说:“那咱可说定了,你从今往后就算下嫁到俺王家门上了哩。”

  麻子看不见她的表情,含糊地应着:“嗯,说定了,说定了。”

  白天麻子随社员去田里干活,一直巴咂小喷壶的话,想她肯定对自己有意思了。要说自个儿也二十大几的人了,在家与他一般大小的早就娶妻生子,孩子都能上街打醋了哩。自己就因这张麻脸儿,加之没爹娘操心,竟然从没媒人登门,更没见哪个姑娘暗送过秋波。尽管小喷壶长相一般,可人机灵泼辣,也利索能干,真能娶上这么个女人当老婆也蛮对得起自己这一脸麻坑哩。反正自己无父无母,在哪儿成家不是一样?哪儿有女人哪儿就是家。只要能娶上老婆,就不算白活一世哩。豁出这百十斤,趁热打铁,做熟这锅饭,到时万一她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个临时工,想反悔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哪个白白放过这送上门的好姻缘,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哩!主意打定,干活也来了精神,小锄头舞得飞快,一刹刹就超出其它社员好远。社员们都回头瞅他,说田同志干庄稼活也是把好手哩。

  那天夜里,麻子和小喷壶从人家家出来快有半夜了。月牙儿落了,满天星星像刚刚擦过那般明亮。没风,以往欢唱不息的大杨树像一个个静默的黑色巨人。王家住在村西,院外就是漫地。此时的田野黑黢黢一片,星光下隐约可见一层夜雾浮在上面。田鼠在庄稼间丝丝啦啦地爬动,不时有夜游的鸟儿飞过,翅膀扑扑的搧动声清晰可闻。

  两人默默地走,好像都有重重的心事。好一会儿麻子才打破沉默,问:“妹子,你早起说的话当真哩?”

  小喷壶佯装不解:“嘛话呀?”

  麻子说:“让俺嫁到你家呀。”

  小喷壶扑吃笑了:“你肯哩?”

  “嫁你家谁娶俺哩?你吧?”见她笑而不答,手就搭在她肩上。

  她站下,没推开他的手,仰脸在黑暗里看着他:“你愿意哩?”

  麻子把另只手也搭在她肩上说:“俺求之不得哩,其实,俺可是一来就喜欢上你啦。”

  “当真?”

  “当真,胡说是小王八!”麻子把她拉拉近,见她很温顺,就把她抱在了胸前。

  两个人的心跳得山响,怕是百步之外都听得见哩。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搂着钟情自己的大闺女,麻子一直被压抑的激情不觉就爆发了,下面的家伙硬挺起来,正顶着小喷壶软软的小腹。他暗暗告诫自己:别傻,别傻,机不可失,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儿哩!他先试探地把嘴贴她嘴上,亲得啧咋有声,看她温驯的像只小羊,又慢慢把手探进她的衣服,摸她大若鸡蛋的奶子。小喷壶身子拧了几拧似在反抗,但并不挣脱,听任他抚摸。半天之后,她突然挣脱身子,理理纷乱的头发喘息着小声说:“你真坏哩。咱走吧,让人看见多不好?”两个人喘着粗气,脚步都有些踉跄。

  他们进院时北屋已灭了灯,王老大粗重的鼾声从黑暗里滚出来,响得像夏天的闷雷。

  麻子悄声说:“坏了,俺屋的灯里没油了,俺还想把今晚收集的材料整理一下哩。”

  小喷壶悄声回答:“洋油就在你炕洞里,摸出来加上就中。”

  麻子说:“俺摸不到,你帮俺摸吧。”

  小喷壶就摸索着掀起草帘儿钻进去,麻子随后。屋里漆黑,麻子寻着动静和那淡淡的草香张开双臂猛扑过去,一把搂住她的后腰,嘻嘻笑着把她撂倒在炕上,压低声音说:“让俺好好亲亲,你可叫俺想死啦。”小喷壶在炕上只象征性地反抗了几下就听由他压在身上乱亲乱摸了。麻子的手起初摸她的奶子,渐渐滑向她的小腹,在那里游移摩挲片刻,就探伸进她的腰下。

  小喷壶的腰带本是根旧布条子,此时便很配合地及时崩断,让麻子的手顺畅地深入到腿间。一下触到她那片并不茂盛的细毛和柔软潮润的私处,麻子脑袋一阵晕眩,喘息急促得像爬坡的火车头。他手忙脚乱地扯下她的裤子,又扯开自己裤门,气喘吁吁地掏出硬硬的家伙就朝那地方乱塞。他太过激动,家伙刚挨上她湿湿的私处就有一股强电麻痹了他的全身,像当年他的火焰喷射器突然走火,一股股直射而出。对女人强烈的占有欲随着那阵阵喷射渐渐泄空。他骨酥筋软,软塌塌地压在她瘦瘦的身上,心里空荡荡的。

  小喷壶看他身子不停地抽搐,担心地问:“你咋哩?”伸手摸摸自己的腿间,黏乎乎一片,惊诧地问道:“这是嘛呀?”见他不回答,就带了哭腔:“俺这下不得怀娃娃啦?”

  麻子有气无力地说:“没进去,咋能怀娃哩?”

  小喷壶犹不放心:“俺可听人家说男人那东西一挨女人的屁股就得生娃娃哩。”

  麻子笑了:“她们不懂,得男人的家伙进到女人那里头,还得赶对时候才能怀娃娃哩。”

  小喷壶的手伸到下面,摸到他软绵绵的家伙,天真地问:“这是嘛呀?”

  麻子说:“这就是男人那东西呀,得它进到你那里头才管事儿哩。”

  “这么软的东西咋能进去嘛?”

  麻子脸红了,说:“刚才可硬着哩。”

  小喷壶一把将他从身上推下来:“那你刚才一定进去啦?”

  麻子感到好笑:“进没进去你还不知道?”

  小喷壶扭了扭腰,并没感觉异样。“没想到你这嘛坏!”她说着出溜下炕,提上裤子跑了。麻子此时方发觉北屋里早没了王老大的鼾声,静寂中只有小喷壶细碎而慌乱的脚步声。他听见北屋门谨慎地嘎吱吱响了一下,这才带着小偷得手后的窃喜摸黑儿伸好被子,安然地脱衣钻入被窝。

  那夜他睡得很香,香得梦都没做一个。起来时正碰上小喷壶背了一捆茅草进院,他暧昧地笑着,迎上去帮她卸草。小喷壶眼圈儿红红的,想是夜里没有睡好。麻子有些担心也有些心疼,一边帮她把草晾到院里一边说:“钱不是一天挣下的,别太累了。等四清完了,俺回家赶几只羊让大叔放,几年就是一大群,能挣份好家业哩。”

  小喷壶白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那俺们可就等你的羊啦。”说完一扭屁股进屋去了。

  那天半夜,田麻子开会回来,见北屋没了灯就悄悄进了西屋,他没点灯,脱脱就躺下了。回味着昨夜和小喷壶的温存,心里甜甜的,想起她早晨的态度,心里又乱乱的。他两手胡乱在脸前划拉几下,似乎赶跑了那些纷扰的思绪,闭紧圆圆的小眼睛,慢慢睡着了。

  没有风,赶夜市的蚊子趁露水没下来乱哄哄跑来吃宵夜。睡梦中的麻子本能地拍打着脸上的蚊子,嘟嘟哝哝骂个没完。梦里他遇见一只和人一般大小的蚊子,那蚊子长着和小喷壶一样的脸,像小猪吃奶般往他怀里拱。他吓得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发现身旁真就躺了个赤条条的裸体,他首先想到的是村外那片坟地,想到传说里的女鬼和狐狸精,头皮发炸,起身想跑。当他闻到一股熟悉的草香,摸到瘦楞楞的身躯,才明白是小喷壶正猫儿似地偎依在他的怀里。他以为还在梦中,轻轻抚摸着她光光的身子,不知如何才好。小喷壶猛然翻个身,搂紧他的脖子说:“俺反正已经是你的人啦,俺睡不着,想你哩。”

  麻子冲动地抱紧她,久久吻着她一语不发,静默中有泪在他坑坑洼洼的脸上流下。当小喷壶硬梆梆的手抓住他同样硬梆梆的家伙,人也挤到了他的身下。善于总结和学习的麻子这次终于胜利地打入了她的内部。小喷壶轻声哎哟了几声就再不言语,搂抱着他的肩膀任他冲撞。他每次冲撞都能感到她身子的颤抖。完事下来,小喷壶扑到他身上,抱着他哭了:“俺把身子给你啦,你可不兴当陈世美不要俺哩!”麻子感动地拍着她的背:“放心,俺要当陈世美,天打五雷轰哩!”

  此后,小喷壶几乎夜夜跑来和他同榻而眠,天不亮就匆忙起身而去,然后背上箩头拿了镰刀上河坡割草。太阳冒红时,她已然带着两腿露水背着草回来了,嘴里哼唱着当时正流行的歌:

  “工作队,下乡来,

  贫下中农笑颜开。

  阶级队伍清理好,

  地富反坏垮了台。

  干部参加集体劳动,

  修正主义根子挖出来,

  挖出来!

  ……”

  田麻子知道自己得留在这夏家窝棚当上门女婿,在这待一辈子了,工作就不再那么较真儿。人,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把事儿做绝了以后在这村咋混哩?

  小喷壶胖了,脸上有了桃花一样的颜色,颧骨也不显那么高了,胸部挺起,屁股后翘,很像个女人样儿了。村里的娘儿们看见她都吃了一惊,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不假哩,瞧她水灵得像个小脆瓜,简直就是换了个人儿哩。背过身就嘀咕:小妮子怀春哩,女人知道想男人了,那奶子就大,屁股就圆哩。说不定这丫头已经让男人睡了,没听说下面攮,上面长嘛,看她那小奶子翘翘的,黄花闺女哪会这样哩?

  谷子低头,高粱红脸,浑浊的马颊河水日渐清澈,那水似要与蓝天一比晶莹,透明得像流动的玻璃,水底追逐的小鱼仿佛游戏在空气里。接上级指示,工作队要回县里做总结。看田麻子麻利地拾掇背包,小喷壶抱住他的后背,涕泪交加哭了个一塌糊涂,反反复复只是一句话:“俺不让你走哩!俺不让你走哩!”

  老两口躲在北屋心神不安,担心这田同志一去不回,那可真把闺女坑苦了哩。闺女夜夜往麻子屋里跑,老人岂能不知?他们装聋作哑,心想要留住田同志,也只有如此哩。如今这田同志要走了,谁知还能不能回来?人长两条腿,去哪自由人,总不能拴条绳子牵着呀?闺女已是他的人了,回不回就凭他天地良心哩。

  麻子掰开小喷壶的手,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官身不由己,俺得服从命令不是?你放心,事一完俺立马就回,俺舍不得你哩。”

  小喷壶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地说:“那你发誓。”

  麻子神色严肃地说:“俺要不回来,就不得好死!走路让车撞死,过河让水淹死,吃饭让饭噎死!行了吧?”

  小喷壶依然吊在他脖颈上拧麻花:“你得答应俺,嘛工作也不干啦,回来跟俺种地过庄稼日子。”

  麻子说:“中!”心想,这事完了,俺还有啥工作好干哩?可不得回家种地呗。

  麻子没让她送,一个人背着背包跨出屋门,迈着矫健的步伐往村东而去。小喷壶悄悄跟在后面,心随麻子去了。月芽儿刚刚升起,村子在银灰色的月光下披着夜雾的轻纱已经安然入梦。小喷壶目送几个人影默默地上了河堤,很快消失在黑暗里。她蹲在堤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秋空晴朗,王家却愁云笼罩,三口人唉声叹气茶饭无心。王老大小眼睛老是看天,小烟袋巴嗒巴嗒一锅不离一锅,默默地翻晒他的烟叶;老婆子快速地挤着老眼,嘟嘟哝哝地拧草约子;小喷壶有空即往河堤跑,一边割草一边向南遥望。

  秋天的马颊河大堤上少有人来往。一蓬蓬的红荆开着粉白的小花,像沾着一层霜雪。她努力想麻子的容貌和他的背影,想他走的那天夜里,灰白的月光照得河堤一片灰白,他肯定知道自己就跟在他的身后,却和那几个人低声谈论着什么,义无反顾地一直往南,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沉睡的夏家窝棚,更没看一眼呆立在后面的自己。他们黑色的身影最终混淆在那黑色的树丛之中,连同他们的声音也渐渐被喧响的河水淹没。那个背影从那天起就定格在她的心里,任他怎么走也休想走出。

  秋风裹着金黄色的落叶一阵阵从她身边扫过,吹乱了她枯黄的长发。她理理脸上遮挡视线的乱发,泪眼濛濛地望着蜿蜒如龙的莽莽大堤,她不知道,那消失在此处的身影, 是否还会像变戏法一样重现在这河堤上。

  如血的残阳流进如火的晚霞里,深秋的黄昏在老鸹们呱呱的叫声里悄然降临。铁青色的天空飞舞着一只只归巢的老鸹,它们像片片黑色的纸灰忽忽悠悠,似乎极不情愿这黑夜的来临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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