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两人的失踪,杨梅心如刀绞。她思考着如何处置这一突发事件,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往回走。进了校门,她眼睛一亮,见姚秀莲和金志山被一群同学围着讲述着什么,上前问明情况,我的天,一场虚惊。恰好李福海吹响开饭哨,杨梅便催他们赶快去吃饭。说实在的,他们两人早就前心贴后心了。吃了饭,杨梅马不停蹄赶到王顺康家,报告他们王顺康住院的消息。回来的路上,她又考虑另一件事情。杨梅的脑子就是一台机器,只要不睡觉,没有一刻停止运转的。

  昨天接到姚建国的信,提到他妹妹的事。建国说,秀莲本是个聪明的孩子,关了10年,硬生生被关傻了。怎样恢复她的智力?建国认为,单靠课堂教育还不够,应当让她参与社会活动,从事某项工作。再说她今年21了,还要在小学课本里打转转,何时是个头?杨梅觉得有道理。但是做什么工作呢?教书,她显然不够格;做饭,已经有了李福海。对,杨梅想到了她的去处。

  杨梅找到姚秀莲说:“从今天起,你别上课了,我给你安排一个工作,当女学部的生活老师。”

  “生活老师干些啥?难道让我每天早晨给她们穿衣服、倒尿盆?”

  “不,管她们生活起居,教她们为人处事。”

  “我干不了。”

  “不要紧,我会帮助你的。再说,这一下你就成了学校的一名职工,不再是学生了。”

  最后这句话姚秀莲听懂了,不再说什么,于是杨梅向学生宣布这项决定。

  第二天,不料姚秀莲反悔了,说:“校长,这生活老师我干不了,学生不听我的。”

  “怎么了?”

  姚秀莲说:“昨天晚上,那个岁数最小的侯萍,躺在床上哭,开始哭声不大,后来‘哇哇’大哭,吵得别人都睡不了觉。”

  “侯萍为什么哭?”

  “我也问她了,她不肯说。问急了,她才抽抽噎噎说想妈了。”

  “我说:‘这有啥可哭的?过几天你妈妈会来看你的。’她说:‘我想我的亲妈,亲妈永远不会来看我的。’这一来,把我闹糊涂了,幸好有同学告诉我,她亲妈死了,现在的妈是后妈。”

  “呃,有这情况,后来呢?”

  “后来她还是哭,把我气坏了。我吓唬她说:‘再哭,我把你拉到院子里去,风吹,雨打,狗咬,狼叼……’这一下真管用,她不哭了。校长,这样的学生我管不了!”

  杨梅说:“好吧,你去把侯萍叫来!”

  侯萍来了,眼睛红红的,头发乱蓬蓬,显然一夜没怎么睡。杨梅拿了把椅子,让侯萍在自己身边坐下,温和的问:“你现在的妈妈带你怎么样?”

  这一问,侯萍又哭了:“她嫌我是个瞎子,打我,骂我,有时候不让我吃饭。她有一个带过来的弟弟,弟弟的脏衣服,后妈的脏衣服,都叫我洗。大冬天,河里的冰碴刺破了我的手。我洗着,哭着,常常想起我的亲妈,恨不得跳进水里找我亲妈去。”

  “你爸爸怎样?”

  “他呀,他怕我后妈,也不喜欢我,嫌我这个瞎子碍她的事。校长,我们残废人真可怜!”侯萍说着,抬手去抓头上的痒痒,这一抓,杨梅清楚地看到几只虱子从头发里钻出来,向脖颈爬去,杨梅急忙捡了虱子往地上一扔,用脚尖把它们碾死了。在一旁的姚秀莲也看到了。“呀!”她不禁一声惊叫。

  “秀莲,你去打一桶热水来!”杨梅吩咐着,跑回卧室,拿来脸盆、刷子和一包药。等姚秀莲打来水,她倒一部份水倒在脸盆里,撒上驱虫灵,开始给侯萍洗头,这驱虫灵很有效,十几分钟以后,头上的虱子全部杀死。又用清水给她洗去头上的污垢,小丫头露出秀丽的乌发,杨梅用白毛巾将湿发擦干,拿来桃木梳子,沾了爆花水给侯萍梳头,一下,又是一下,很细心,很温柔。

  侯萍挨着杨梅的身子,闻到她身上的体香,而且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温馨气息,不由地喊出声来:“妈妈!校长妈妈!你要是我的亲妈有多好!”

  姚秀莲说:“看你多有福,校长亲自给你梳洗!”

  侯萍说:“我亲妈也是这样给我洗头捉虱子的。”

  侯萍口口声声的“亲妈”“亲妈”的,无意中触动了姚秀莲的心。她无声地流下泪来。姚秀莲的亲妈是二房姨太太,她父亲娶了三房以后一天天冷淡二房,姚秀莲被关进小黑屋,又禁止二房去看望自己的亲生女儿。二房叫屈,常常哭闹不止。后来二房绝望了,在后花园上吊自尽。

  星期六上课时,杨梅问学生:“明天星期日是什么日子知道吗?”

  学生盲然,无人回答。

  杨梅说:“明天是五月份的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亲节。虽说这是西方人的节日,现在越来越多的中国人也喜欢过这个洋节。这是很有意义的。所以今天我们学另一首诗,题目叫《游子吟》大家翻到课本第20课。”

  杨梅先从字面上进行解释,然后分析它的思想性和教育意义。最后说:“人人都有母亲,你们谁来讲一个有关母亲的故事?”

  陈东说:“我来讲一个。”于是讲了他的身世。

  陈东的父亲早亡,母子两相依为命,母亲给有钱人当娘姨维持生活。到了上学年龄,母亲发愁了,交不起学费。一位朋友告诉她,有个国办的贫孤儿教养所,那里管吃、管住、管上学。一听有这样的好事,母亲便把陈东送进这所所谓的免费学校。

  教养所里生活很苦,一天两顿饭,没有菜,还不让吃饱。所谓饭,豆多米少,而且是一些发了霉的豆。所谓上课,主要是劳动课,缝手套,织草包之类,剥削童工的劳力。

  陈东面黄肌瘦,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视力一天天减退,尤其是到了晚上,不开灯不敢走路。有人说,假如他当时能吃些猪肝、羊肝,他的夜盲症是可以治好的,然而哪有钱买。

  一天学校宣布,教养所要搬迁,迁到南京与所谓中央教养所合并。当时母亲犹豫不决,让陈东小小年纪远去他乡,母亲实在不放心,可是不去又怎么办?她养不起孩子,无可奈何,只得忍痛让陈东离开自己身边。

  谁知这一去跳进了火坑。来到南京,进了校门,学生们排起长队,有个凶神恶煞的男子,挥舞皮鞭接待他们。那里的伙食也一样,一天两顿不管饱,一人一个钢精盆,中间隔开,一格是饭,一格是菜。所谓菜,实际是清澈见底的汤,上面飘着两三片菜叶,见不到一丝油花。

  饭后,饥饿的孩子们来到老师们的餐桌下捡食,捡到米粒往嘴里塞;捡到完整的鱼脊椎骨立刻笑逐颜开,因为将脊椎骨掰开里面就有长长的脊髓当美食,要不就是去垃圾堆捡东西吃。

  秋风起,院子里有几株梧桐树,梧桐叶在空中飘飘荡荡像一只只小船给孩子们送来好运。这时候,孩子们如狼似虎蜂拥而上,抢到就喜上眉梢。他们摘下叶上的梧桐籽,用小石块敲开外壳,里面是圆滚滚的白色梧桐籽肉。这是他们一生中最好的美餐。可惜狼多肉少,短暂的秋季飞逝而过。代之而来的是雪花和西北风,一个个饥寒交迫的瘦猴,在风雪中苟延残喘。

  上到五年级的时候,陈东迎来一团漆黑,永远告别书本,退出课堂。以后的日子,陈东不知怎么混过来的。到了夏天,蚊蝇肆虐。有一个孩子头,说不上什么原因,陈东十分怕她。人多床少,到了晚上,孩子头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陈东站在床边给他扇扇子,送凉风,赶蚊子。孩子头鼾声如雷,陈东才敢钻到床底下去混了一夜。

  陈东遇到了贵人。一位不知名姓的老师,至今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给陈东的母亲写了一封信,声称“你的孩子已经瞎了,再不来接他回去,恐怕连小命都保不住了!”

  大文盲的母亲,手持这封信,千里迢迢居然找到陈东的学校。

  “陈东,你妈妈找你来了!”有人喊。

  陈东半信半疑从房中出来。皮包骨的陈东,长长的头发,尖尖的指甲,伸着双手慢慢摸到门口。母亲被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儿子吓一跳,简直不敢相认。两人抱头痛哭。

  当天晚上,母亲和陈东躺在食堂的餐桌上过夜。突然,母亲喊起来:“有鬼!有鬼!”陈东问怎么回事,母亲说,她看到一盏灯火从门外飘进来,在食堂里飘来荡去。陈东明白,那是磷火。是啊。死了那么多同学,知道母亲来接儿子,谁不羡慕?他们也想念远方的亲人啊!

  第二天跳出火坑,永远离开这鬼地方。母亲先给陈东理了发,又将带来的长衫让他换上。他们登上一辆马车直奔火车站。大雨如柱,浇得母子俩晕头转向。人地生疏,语言不通,只能盲目地东闯西问,母亲有本事,终于找到了开往家乡的列车。上了车,两人才安下心来。回到家,由于瞎了眼,街坊邻居视若无睹,爱理不理的。

  回家后治过两次眼。一次由朋友带着,西医拿手电照了照,摇头叹气。另一次,母亲亲自出马,找到一家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世家。一位老太太翻了翻陈东的眼皮,问了些情况,给了两句话:“留命不留眼,留眼不留命。”然后开了一瓶无关痛痒的眼药水,便把他们打发了。

  母亲不甘心,竟然发明她独特的治疗方法。早晨天蒙蒙亮,母亲把儿子叫起来,掰开他的眼皮,用舌头舔他的眼。舔完了总要询问效果,伸出手指让儿子数。母亲认为,坚持舌舔,终能把眼球上的白斑舔下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切如故。母亲涓涓的心,儿子沉沉的病,有啥办法!

  陈东的娓娓而谈,打动了所有的同学。杨梅听了,也流下泪,念道:“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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