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师说,课间休息时,有一个同学跑得匆忙,不小心将黎晨撞了一跤,将黎晨的眼镜撞坏了。他二话没说,冲上去就和同学扭打,黎晨从不和人打架,这回不知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小学生总是毛手毛脚的,同学都答应赔他一个新的,可他就是不依不饶,非要原来的那一副,这不,不答应他就不回去了。

  张老师用手指理了理光泽的头发,将散到眼前的头发拢到一边,用力地咽了一下唾沫,压低了声音说道:“黎晨学习成绩很好,但他的脾气犟的很,和他的父亲一样,认死理不回头。你不知道吧?他的父亲卧轨自杀了!就因为老婆与别的男人有关系,听说那个男人的老婆还是一个法官呢。”她将检察官说成了法官,正常现象,一般人对检察院和法院是分不清的。

  “我看这个女法官也不称职,自己家男人都管不好。”张老师不屑一顾的样子,她的表情与长相差距太大,不像一个纯情少女,倒像一个婆婆妈妈的老妇女。

  我面无表情,不动声色,心却像被一个大手紧紧地攥了一把,生疼,手里的一次性杯子不经意中给捏扁了。

  显然,她是不知道我家与黎晨家人的关系,更不知道我就是她说的那个不称职的女法官。

  为了证实她的说法,张老师还举了一个例子,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学校准备在5月10日母亲节组织文艺表演,他们班上的节目是合唱《世上只有妈妈好》这首歌。黎晨不会唱,被单独留下来学唱,可不知为什么张老师耐着性子教了他几遍,他就是不唱。

  没办法,只好放学时留校,请来了黎晨的家长,来的是他的父亲。

  “我叫黎为民,是黎晨的父亲,不好意思,黎晨做错了什么?”黎为民低头弯腰地站在张老师的面前,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正等着老师的发落。

  “一首简单的歌,他就是不会唱。”张老师一脸严肃地将黎晨数落了一番。

  “谁说我不会唱?我会唱,我就是不唱。”站在一边一直不出声的黎晨突然抬起头来,推了推小眼镜,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好!黎晨,你会唱就行,只要从头到尾唱一遍,老师今天就让你回家。”张老师的语气开始有点缓和。

  “我不唱,就是不唱。我妈妈她不好,她是婊子。”黎晨倔强地高喊着。

  “不许你瞎说,我打死你。”黎为民狠狠地甩了黎晨一个嘴巴。

  一直以为自己在父亲眼中是块宝,从来没有被父亲打骂过的黎晨,也不知爸爸今天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他“哇——”的一声委曲地大哭起来。

  “爸爸,你别生气,我唱。”黎晨一边哭,一边说。

  “世上只有爸爸好,有爸的孩子像个宝,离开爸爸的怀抱,幸福哪里找……”黎晨边哭边唱、边唱边哭,在黎晨的歌声中倾诉着对父亲全部的爱。

  “黎晨,我的好孩子,是爸爸不好,不该打你。”黎为民愧疚万分。

  “爸爸——”黎晨一下子扑到了爸爸的怀中,黎为民紧紧地抱住黎晨,眼泪像决堤的河水“哗”地一下子冲了出来,在场的人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

  听了张老师的诉说,我原本就揪着的心,开始颤抖。

  孩子将对母亲的爱,全部倾注在这又当爹又当娘的父亲身上。却把伟大的母亲,与世人所唾骂的娼妓画上了等号。这是何等的悲哀!

  母亲,你又在哪儿?为什么不能给孩子多一点的爱呢?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寻欢作乐时会给孩子带来多大的伤害?朱菲菲,你简直是作孽!

  “黎晨呢,我要见他。”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他是一个好孩子,他的倔强一定是有原因的。

  “他一个人还在教室里呢。”

  在教室的墙角里,黎晨正蹲在那拼着那副坏了的眼镜,牛牛也站在一边陪着他。

  “阿姨,我的眼镜坏了。”泪水在黎晨的眼窝里打转。

  “没关系,阿姨替你买新的。”

  “不!阿姨,眼镜是我爸爸给我买的,他是那么爱我,我爸爸不会再替我买了,我没有爸爸啦!爸爸……”他满眼的泪倾泻而出,打湿了孤独的心。

  “我知道,好孩子,别哭。”他的哭声真的让我痛彻心扉。

  在黎为民跪下的那一刻,坚定不移的信念顷刻间被打破了,事后的一切证实,他说的全是事实。

  他的这一跪,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跪出了我家庭、婚姻的破裂,跪出了他的生命啊!

  我最后一次见到黎晨的父亲是在铁路边,一具尸体头朝南横卧在冰冷的铁轨上,双手向前,右手紧握着一张照片,腰部像刀切一样被车轮轧断,血肉横飞,四周喷洒着鲜红的血迹和粉碎的肉浆!

  我上前侧身看了一下尸体头部,正是那个跪求的来访者——黎为民,一副高度近视眼镜被抛到了路基下面,惨白的脸上,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啊!

  他躺在那条无尽的、冰凉又发着寒光的铁轨上,似乎看到的地方依然喷发着无尽的悲伤和怨恨。右手紧握着那张结婚照是因为他心中有割舍不下的爱,两条阴森贼亮的铁轨,单调地延伸到看不清的远方,传送着那段不解情缘。

  他在期待着什么?……

  这一切家庭的变故,给孩子带来多大的伤害啊!

  而我的丈夫徐志刚呢?

  志刚带着他的情人朱菲菲疗伤去了。他回来过,拿走了一些衣物。他想说什么,望望我,什么都没说。我也不想问,行同陌路人。之后,一个月了,没有回来,也没给我来过电话。

  志刚真的不要这个家了?真的不要儿子了?我始终不相信!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朱菲菲抢走了我的丈夫,还将毁掉我的家,这是一个原本很和睦的家啊!

  我将饭端到了婆婆的床前,婆婆边吃边说:“方圆啊,志刚怎么好多天没见着啊?”婆婆颤动着双唇,咀嚼过的饭菜从嘴角漏了出来。

  “志刚出差了,要过些日子才回来。”我不想她告诉事情的真相,不想给病入膏肓的老人再增加压力。

  “小炮子子,他不要老娘啦?”婆婆像咸鱼似的张着嘴。

  “怎么会?他是一个孝子,这次出差时间会长一点。”我用毛巾替她擦拭嘴角。

  “真不像话!”婆婆迟钝地摇了摇头。

  “方圆啊,有事要告诉我啊?让我来教训志刚,他不会又去和那个狐狸精鬼混吧?”不知平时痴呆的婆婆今天怎么这么清醒?

  我的心猛然抽搐起来,沉默了一下子,“不会的,他当您老面下跪保证过的。”

  婆媳关系是家庭内部人际关系中最微妙、最难处的一种关系,自古以来就是本复杂难念的经。其实,在我内心有过斗争,有过怨忿。

  志刚在部队时,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吃尽苦头。婆婆在农村,偶然来看看,也没有替我帮过什么忙。等到志刚从部队回来,婆婆得病了,却送来由我服侍。现在好了,儿子又寻欢作乐去了,我还替他照顾老娘,理说到天边也说不通啊!

  可是在几年相处中,我深深感到,婆婆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可善良,通情达理。在丈夫出轨时,她痛恨儿子的不忠,深明大义。她对我的关爱,就像一条潺潺细流,流淌过我的心田,滋润着我。曾经的怨,曾经的恨,曾经的不愉快,也都随风而去了。

  “方圆啊,我拖累你啦,我也活不了多久了,志刚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不要往心里去,我替他和你赔不是了。”婆婆眼睛里流露出歉意,内疚和惭愧像虫子一样咬噬着她的心,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罪人。痴呆的婆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出神发呆,时而偷偷抹泪,挥之不去的罪恶感桎梏着她,使她无法痛快地呼吸。

  “妈,您看,话说到哪儿去了。不管志刚对我怎样,我会一直善待您,为您养老送终的。”我一把抓住婆婆的手,这份比起亲妈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母爱和关怀让我留恋,让我不舍得失去,不情愿撒手。

  我们努力地维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感情,倍加珍惜!

  其实,我对婆婆的好远远地超过了对自己的母亲,我母亲身体一直不好,长期和弟弟住在一起,我也很少回家,尽管是那么的近,步行的话也不过二十分钟的路程。

  我总是找着这样那样的借口来回避与母亲的相聚,因为我知道,当我面对母亲质疑的目光时,我会无言以答。我感激母亲从来没有追问过,为我保留了这样一份尊严,她是怕伤害了我的自尊心。

  父亲去世后,由于婚姻的变故,我回家更少了,不想让母亲看见我的眼泪,怕在以后的日子里给年迈体弱的母亲增加更多的挂念与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