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20号大喜的日子,父亲发工资了,父亲兴致勃勃地将零头给了我们姊妹三人,母亲在一旁也跟着要,你不是刚领工资吗?不,我也要,父亲给了她。(2002年,我想到当父爱包围我们的时候,母亲触景生情,可能想到了自己那被抓壮丁一去不复返的父亲,那时她才八个月,因此她嫉妒起我们来。她也是一个人,在她还是女孩的时候,没得到过父爱,她渴望着父爱,她想从父亲身上,找回她孩童时的欠缺)。
这时我开始知道父亲的一些事,父亲不像母亲说的那么糟糕,父亲其实是个很能干的人,他在医院里当院长时,正好盖病房,他突发奇想想到了大连火车站,设计了一个斜坡,让一楼危重的病人顺着斜坡直接上二楼,手术或动刀(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那时只有云梯,还没有电梯,那是七十年代的事)。
父亲经历了唐山大地震(大动荡),父亲披星戴月地工作着,两个月都没回家,我是在一张照片上看到的。他挥手告别那些痊愈的人,脸上挂着幸福,满足的笑容。当然,也有好笑的地方,医院建成了,在辽西是个独特的建筑,参观的人很多,这时,突然有人问:“哎,你们医院怎么有个加拿大大夫?”大家哄堂大笑,因高大的父亲长得特别像白求恩,特别像老外。
母亲不喜欢这个老外的父亲,尽管年轻时她狂热地爱过他,现在她除了拖父亲的后腿,说父亲是瞎积极,没帮她盖地震棚;除了抱怨,还对现已衰老的父亲厌恶有加。她正在给刚出差回来的父亲烫洗衣服,不是出于爱,而是怕虱子跳进她的被窝,受牵连,被咬。她恶狠狠地捂着鼻子烫,已经三遍了,还不肯放过。把衣服都烫皱了,烫哭了。
父亲躺在躺椅上,半闭着眼睛,诙谐地说:“啊,你把它们都消灭了,真可惜,它们可是跟我做了好几个月的伴呢!”听着父亲温馨的话语,看着母亲病态地摧残着衬衣,我觉得父母两个人简直是南辕北辙,一个对咬过他的虱子那么仁慈,一个对一个小米粒大的虫子恨不得赶尽杀绝。真不知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
母亲还在揉搓那件衣服,她揉搓的狠劲,让人感到她不是在搓衣服,而是在蹂躏它。联想到她对人的态度,我的心里就会很别扭。洁癖固然可取,但如此的“洁”和“净”是不是也是不能“容”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想着楼下老是晾着我们家的衣服,迎风招展的,我心里就挺不是滋味。我转过脸去,走向厨房。
罐里快没气了(南方那时还没罐),我用剩下的气烧了点开水,放在盆里,然后将罐坐在盆里。在搬动煤气罐的时候,我看见一件破旧的皮夹克,是父亲的,父亲年轻时候的。父亲,您也有年轻的时候,您也曾英俊过,潇洒过?可这件皮夹克由于风吹日晒,全都开裂爆皮,它是不是像您此刻的心情,伤痕累累?它太惨不忍睹了,我很想把看到的和想到的告诉父亲,可父亲正躺在躺椅上闭目养神。
这一切到底是怎样发生的,父亲心中的伤口是怎样用刀片一道道划上的,我坐在炉灶旁,又开始呆呆地想。
父亲是个真正的孝子,当68年那个漫天大雪我和奶奶拿着小包袱皮离开家的时候,回过味来的父亲是痛苦的。父亲记得,在他很小的时候,奶奶将还在爬的父亲放到炕上,到大河边凿开冰层洗尿布洗衣服,回来后手都没法打弯。还想到有一天奶奶在外面割麦子回来,看见不大的父亲在那儿玩鸡蛋壳,父亲没见过鸡蛋,不知它是何物,用一根小棍挑着它玩。奶奶心酸无比,想孩子长这么大,没吃过鸡蛋,便抱着父亲痛哭起来……奶奶走后,对父亲来说是剜了心头肉,父亲思念着将自己一手拉扯大的慈母。想到爷爷的去世,老母亲背井离乡去了湖北,心里便像刀割,自己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在痛苦的自责中,父亲对奶奶的思念是越来越强烈,对母亲的感情是越来越淡,两个人的关系越来越差,到后来是连话都懒得说,更说不上爱了。
这时家里就没人气了,就没了人间烟火。心里空荡荡的母亲将白面偷偷换成大米,把自己和弟弟喂饱了就不管父亲了。面对自私的妻子,父亲也不甘示弱,父亲跑到酒馆去喝酒,他不得不喝,当父亲发现顶着奶奶的压力,跟母亲结合是个错误时,母亲并不是父亲的意中人,父亲后悔了。心灰意冷的父亲不能自暴自弃,他约束着自己,却无从解脱,只好和一帮哥们喝到深夜,喝得两眼泪汪汪的,大眼瞪小眼;喝得一天不见酒就怪想得慌,一见到大曲就眉开眼笑。有时他也想戒,但酒是好东西,已把父亲拉下了水,况且周围那些狐朋狗友,哥们酒鬼,几天不见就觉得空荡荡的,提不起精神来,看什么都觉得别扭。父亲把酒当做了老伴,在心里彻底放弃了母亲,却强挺着维护这个名存实亡的家。父亲不喜欢这个胡搅蛮缠像泼妇似的女人,父亲喜欢林黛玉似的人物,喜欢有情的人,而母亲在父亲眼里就是一个冷血动物,一个不懂感情的南蛮子。
当母亲被冷落,母亲遭遇的是冷清的生活。父亲常常很晚才回家,一到家不是倒头就睡,就是吐得床上地下都是。母亲的愤怒无以复加,母亲千里迢迢是冲着父亲的爱来的,不是冲着这个酒气熏天的男人来的,更不是冲着这个对她爱理不理的男人来的,也不是冲着这个工作狂来的。一想到没有质量的婚姻生活,母亲就要怄气,就要歇斯底里地发作。当母亲在那怄气时,父亲也会觉得喝酒不对,也会觉得理亏,但一想到母亲不给做饭,父亲又理直气壮了。如果这时母亲不闹,给父亲包顿他爱吃的饺子,也许父亲会回到母亲身边,但她这么一作,又把父亲逼回了酒桌。父亲人好,心肠又热,又豪爽,便交了一帮朋友,都是男性,每天都喝,一醉方休,只有喝得迷迷糊糊才能使自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想不起来。这样便浪费了许多钱,这样给母亲的钱就少,母亲就闹,到最后已处于罢工状态。
在荒凉的葫芦岛,如果说母亲的生活是凄惨的,那么父亲的心就是凄凉的。面对着艰难的生活,父母都没有悲从中来,一个靠喝酒打发日子,一个靠抱怨苦度光阴。当父亲把应给母亲的生活费,掠夺过去,变相地变成酒倒进了肚子,而有些活不下去的母亲一再的抱怨,相当于都在侵略对方,因为每一次抱怨,就相当于吸别人的血,来维持自己的生命。当母亲要靠输血要靠抱怨维持自己的生命时,她不会想到对方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或是死在自己手里。她要的是痛快,而不管别人的痛苦,这时的父母其实都在掠夺对方,侵犯对方,都没为对方考虑。形式不同,内容一样,都对这个家没有什么好处,都在破坏这个家,都不会使这个家转危为安,而是陷入困境。
另外,即使父母打得邪乎,远近闻名,但嫉妒眼红的人大有人在,他们看父亲老实、心眼实,又能干,就把外调出差的任务交给了父亲。父亲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不知别人是在算计他,在旅途中父亲的钱又破费不少,穷家富路,工作累得直不起腰来,回到家摸哪都是凉的。父亲是一个男人,不是铁打的,是肉长的,况且葫芦岛的寒冷是罕见的,跟西伯利亚的寒流差不多。父亲又去喝,因为他靠喝酒取点暖,在暖中寻醉,在醉中度过每一天。
当我慢慢地把这些东西理顺,我有些傻眼了,我觉得我们家真是要完了,我觉得我们家每个人虽然都活着,但却一个个活得不明不白,每个人都下落不明,集体失踪,全体沦陷,沦陷在酒缸里,在抱怨里,在仇恨里,在厮杀里。这个家怎么办?怎么才能不再为过去的事纠缠不休,天天痛说革命家史?怎么才能安静下来,从不良的情绪中走出来,不再互相仇视,不再一个个像个杀人犯似的,虎视眈眈,让人感到好像不是在家里?是继续喝酒糊弄下去,还是仍然抱怨不已,好像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我会发现家实际上就像个被打破的开水瓶,外面一瞅挺好,住的又是小楼,坐的是小车,挺风光的。壳挺好,但里面的胆已经破了,已经粉身碎骨了。
第五十四章
作者: 孙渝莲 点击:726 评论:231 发表时间:2020-08-16 16:11:56 字数:2983闪星数: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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