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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秀英家楼后不远处有个环形池塘,池塘中间是一片荒草地。夏天池塘里长满荷花,靠近岸边是密密麻麻的芦苇。夏天有人在这里钓鱼,冬天这里就成了孩子们滑冰的场所。秀英不知怎么竟跑到这里来了。宽阔的冰面上有北风吹起的雪雾,可见天气有多么冷。冰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贴近岸边的地方有干芦苇在寒风中支棱着。对岸是那片荒草地,市政府已经准备在这里建一座公园。岸这边就是秀英家所在的一片住宅区。就见那一栋栋楼房上的窗户,活像是在灰蒙蒙的天空下直瞪着的,一排排黑窟窿似的眼睛。而那些眼睛又像是都在紧盯盯地监视秀英一样,她跑到哪儿去都逃不过这些眼睛。眼珠子们不动声色地告诉秀英,跑吧,随便你跑,可你怎么跑都是徒劳!秀英还是一直不停地跑,就算知道跑不掉,就算累得气都喘不匀,她还是使出所有力气跑。一个是怕那些楼房上黑眼珠子似的窗户,一个是脚上没鞋,冰凉的冰面上冻得根本站不住脚。可她的步子怎么也没有孙汝谦跑的快。没有多大功夫,孙汝谦就追上了她。

  “赶紧给我回家去!”孙汝谦像狮子似的怒吼着。那一对死鱼眼珠子已经冒出火来了。

  “不!不!”秀英有气无力地叫着,她使出所有的劲头想要挣脱孙汝谦的魔掌,但无济于事。她瘫倒在冰面上,缩成一团。她实在太累了,真的爬不起来了。孙汝谦却认为秀英是在耍赖,不起来。他的火气更加膨胀了,不由分说就开始巴掌撇子,大皮鞋轮流上阵地连踹带打。那股狠毒不把人打死,也得打残废了。秀英却连惨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倒在冰上。而那个混蛋还嫌这样打不过瘾,把倒下的秀英拽着头发拉起来打,打倒下了再拉起来接着打。

  当时在池塘边的马路上,有一对母子正在此路过。那个妈妈看见了这一幕,还跟自己的儿子说:“儿子,你看看,这是哪个家长这样打孩子呀?不得把孩子打死呀?这也太狠了!儿子,你以后可得听话,要不你爸也得这么样打你!”缩成一团的秀英远远看上去就像个半大孩子,女人还在想,孩子就算有天大的错,当爹的也不能这么狠呀,把孩子打残废了,还不是得你养着?那个儿子也吓得不敢出声。待到那娘俩走近一些了,才看清楚这是一个男人在毒打一个女人。并且挨打的女人她竟然认识。

  “这不是陈秀英吗?”这个女人的眼泪立刻哗哗的流下来。这哪是人能承受的痛苦啊?那样的重锤般的暴打和猛踹,别说是人,就是一块石头也要被打粉碎了。女人忍住眼泪,立刻一路小跑地越过道边的土棱子,往冰面上冲去。一边跑,她一边喊着:“别打了,别打了!”

  那一边,孙汝谦看见有人过来了,停止了打骂,又伸手去抓秀英,可秀英哪有力气站起来呀。这个禽兽竟一手抓着秀英的头发,一手拧住秀英的耳朵,就这么生生地把秀英从冰面上拖走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秀英耳朵上的撕裂痕迹还极其明显……

  那个女人后来见到陈秀婷,竟气得把秀婷狠狠骂了一顿。“你们家里人都死绝了吗?你姐姐这样被人欺负,你们怎么能没人管啊!”

  秀英被拖回家里,不等孙汝谦继续打她,隔壁杨大妈就来敲门了。孙汝谦本不想去开门,可老太太竟执拗地一直敲个没完,并喊个不停,大有不敲开门不罢休的势头。无奈孙汝谦只得把秀英摁到床上,并蒙上了大棉被。这才去开了门。

  “你是不是又打人家秀英了?”老太太的脑袋哆哆嗦嗦地晃个不停,显然是高血压都犯了。老人家听见秀英家里的惨叫声就急忙起来穿鞋,穿衣服,等她开门出来,秀英已经跑出去了,孙汝谦也追出去了。老人家一颗心便揪了起来,就一直坐在自家门旁边等着,只等着听见隔壁又有开门的声音了,她就立刻过来敲门。感谢老人家救了秀英一次,使她暂时免于一顿逃不过的毒打。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打她了?她在那好好的睡觉呢。”孙汝谦杨着驴脸睁眼说瞎话。

  “那你怎么不给我开门?”

  “闲着没事老瞎串游啥?”

  “你还别嫌我多管闲事。这陈秀英的事我还就管定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就找警察!”

  “派出所是你家开的?你说找就找?”孙汝谦恨不得把这个老太太一脚踹门外去。他脸上的表情要多恶有多恶。

  “你别以为这世上没人管得了你了。头上三尺有晴天,你干了啥缺德事,老天爷可看的明白的呢。”

  “你少给我扯没用的,赶紧走,赶紧走!”孙汝谦已经撕破脸地下了逐客令。老太太气得越发哆嗦个不停。

  “我活这么大岁数,就愣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你就不怕天打雷劈?”

  “滚!”孙汝谦突然发出一声炸雷般的吼叫。把老太太吓得连哆嗦都忘了。

  “我走是走,你可不许打她!你要是还打她,我就找人!”老太太说着话就颤颤巍巍地走出门去。孙汝谦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秀英在钻心的疼痛中醒了过来。周围黑乎乎一片,她过了好半天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疼,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她扎挣着爬起身,一步一挪地去了卫生间。然后,她在门口摸索着穿上棉鞋,又尽量轻手轻脚地打开门锁,出去后又轻轻带上门,就连下楼都不敢发出声音。好不容易出了楼下的大门口,她才敢让自己的脚步重一些。待到拐过楼头,她就放开了脚步,忍着全身的疼痛,拼命地跑起来。她连棉衣都没有穿,身上还是毛衣毛裤。好在她家里没有暖气,屋里的温度和外面差不多。她平时穿的就是里三层外三层的厚衣服,要是家里暖和,她穿着薄衣服跑出来,非冻死不可。真是福祸难料啊。

  平时很熟悉的道路,这时已分不清东南西北,秀英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往哪个方向跑,这是夜里的什么时间,她也不知道,到处都漆黑一片,只有住宅区里有路灯,离开了这一片地方,就全是黑暗了。秀英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摔倒了就爬起来再跑。心里急得冒火,就感觉不到疼痛和寒冷。好在冰天雪地里没有掉进河沟里的危险,就算踏进雪深的地方也能爬出来。她就这样整整跑了一夜,天蒙蒙亮时,她看清了自己是在一片大野地里,远处依稀能看见有住家。

  孙汝谦早上起来时发现秀英又跑了,他穿衣下楼围着楼前楼后转了一圈,然后就回家了。“爱死哪死哪去!死外面才好呢!”他在心里骂着,然后就吃过饭,继续写他的字去了。秀英一跑就是三天没回来,他连管一下的意思都没有。秀婷打来电话,他骗说秀英在卫生间呢,接不了电话。直到小娟周末回来才知道真相。

  “我妈上哪去了?”小娟第一次冲着她爹大声怒吼。

  “你喊什么喊?我怎么知道她上哪去了?腿长在她自己身上。”

  “她啥时候走的?”

  “好几天了。”

  “好几天了你都不去找?”

  “找她干啥,爱死哪死哪去!”

  “你!你!”小娟的嘴唇都哆嗦起来了。这样的父亲让她一个小孩子能怎么办。她转身就跑出家门,直奔姨姨家去。

  小娟一路跑到秀婷家来,累得气喘吁吁,哭得脸都花了。秀婷在门镜里看见小娟就吓了一跳,等她上楼来,开门一见她那样子更吓得心突突跳。

  “咋地啦?出啥事了?”

  “老姨呀,我妈没了——”小娟一边喘气,一边哭,一边说。

  秀婷乍一听这话,腿都软了。不等她反应过来,小娟又哭着说。“我妈跑了,跑了好几天了。”

  “这孩子说话大喘气。”秀婷捂着胸口说。“快进来坐着说,别着急,别着急。”

  小娟颠三倒四地边哭边说,秀婷一边听,一边穿衣服。不待小娟说完,她就开始咬牙切齿地骂孙汝谦。 “肯定是你爸那个混蛋又对你妈做什么事了。这样的混蛋怎么就不死呢?”小娟还在大声哭着。

  “别哭了!”秀婷突然没好气地对着小娟大声吼道,她心里居然有些迁怒这个孩子。若没有她,姐姐何至于受这个罪,跟那个混蛋将就这么多年?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忙上前搂住小娟。“咱们先去派出所报案,然后让你姨夫带人去周边地方找,你妈跑不了多远。她身上没钱,不能跑外地去。”

  秀婷两人急急忙忙去派出所,一道上,打电话通知了伟平。伟平立刻开车带人出去找了,只是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找法,能不能见效呢?

  “这是实实在在的家庭暴力!”秀婷在警察面前语无伦次、气急败坏地说道。搞得警察都分不清她是来报案找人,还是来报案家庭暴力。倒是小娟随后跟警察说清了原委。

  “有她的照片吗?”警察问。

  “这个……”秀婷这才想起,姐姐的照片自己还真没有。不过她又冷丁想起来自己的手机相册里存着一张姐妹俩的合影。她急忙拿出手机,点开相册,一张张地找起来。终于看见了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两张年轻稚嫩的脸蛋,像两朵鲜艳的花儿欢喜地绽放着。那是十八九岁时候的秀英和十岁的秀婷。

  秀英那张圆润愉快的脸上,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笑得那么灿烂,张开的小嘴里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她的脸上还有着婴儿肥,看上去娇嫩无比,可爱无比。她伸出手臂搂着妹妹,脸朝向妹妹,眼睛看着镜头,微微恻斜的脸蛋看上去又活泼又温柔。完全是个无忧无虑的幸福少女。虽然身上的衣服样式老旧,可姐妹俩的笑容比鲜花还要漂亮。

  秀婷的眼睛突然模糊了,照片也瞬间模糊不清。泪水不知不觉爬满了她的两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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