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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到了秀英出院的日子。一早上起来,秀婷就把已经装好的袋子又重新翻看一遍,唯恐落下什么。里面有她给秀英新买的衣服,从里到外全部换新的,预备把秀英在精神病院里穿过的衣服全扔掉。没有把晦气带回家的道理。依她的意思是把姐姐直接接回自己家来,可伟平和孙汝谦交涉的结果是让秀英回自己家。秀婷尽管是一百个不放心,但伟平也说了,人家既然没有解除夫妻关系,就没有不让回自己家去的道理。而且秀英也极其想回家去。虽然那个家不像个家样,可她已经离不开了。既然如此就先依了她吧。

  早上八点钟刚过,秀婷就催促伟平去楼下车库里取车,她提着包裹在小区的道边等着。已经是十月末了,东北的这个季节该是储存秋菜的时候,小区里到处都堆着白菜大葱,萝卜土豆,也有到处晾着的一堆堆的萝卜豆角茄子之类的干菜,那些老太太们就爱摆弄这些东西。现在都是大棚种植,冬天也一样想吃什么有什么,可老太太们还是忘不了过去的老习惯,变着法地储存蔬菜。秀婷却一根大葱,一颗白菜也没买,她才没闲心干这个呢。

  坐上车他们径直去孙汝谦家,接上孙汝谦和小娟再去S镇的精神病院,一道上只有秀婷和小娟在说话,前排的两个男人打过招呼后就一句话没说。伟平别扭了一道,就像身边有一堵随时都会倒塌的黑墙似的让人难受。自从上次和孙汝谦谈过话之后,他对这个人更没有交往的兴趣了,所以懒得理睬他。而孙汝谦更是希望一句话都不要说才好。他觉得跟人聊天比干活还累。

  到了精神病院,伟平和孙汝谦去医院办公室办理手续,秀婷和小娟直接去接秀英。秀英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些,但精神不错。看见妹妹和女儿高兴极了,不管不顾地抱着她们又亲又啃的,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的宝宝,快让我看看,你越来越像个大人了。”秀英搂着小娟不撒手。小娟看见妈妈不糊涂了,也高兴的什么似的,一直搂着妈妈的腰,紧紧贴在妈妈身上。秀婷看见姐姐娘俩那久别重逢的高兴劲儿也感动得直掉泪。但是,她在姐姐身上却发现了一些和过去不一样的地方。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就是不一样了。秀英看人的眼神总是直勾勾的,让人不舒服,没有了以前的灵活,自然。

  “哎呀,行了,行了,这娘俩。快别没完没了啦,赶紧换衣服,一会儿就要回家了。”秀婷把包裹抖搂开,拿出一堆新衣服。

  “这是干啥呀?我都穿好了。”秀英看着这一堆东西没动地方。

  “赶紧把你身上的东西都脱下来。咱们回家就是开始新生活,旧的东西一概不要了。”

  “那怎么行?这还好好的呢。”秀英可舍不得扔东西。

  “旧的衣服咱们装起来,以后再穿,现在穿新的。”秀婷害怕秀英一激动再犯病,忙哄着她说。秀英这才不情不愿地开始换衣服。新的绒线衣又薄又贴身又暖和,比秀英身上原来的旧毛衣、毛裤舒服漂亮多了,套上外衣一点也没有过去穿毛衣时的臃肿,豆绿色的笔挺的外套,黑色呢子长裤,再配上棕色皮鞋,秀英整个人都变了。她本来就是纤细苗条的身材,最适合于打扮了,这样一穿戴起来,比那些职业的模特都要好看多了。小娟看了乐得直拍手。

  “妈妈你太漂亮了。”小娟都由衷地夸赞妈妈。跟妈妈比起来,爸爸差的太远了,虽然今天他刮了胡子理了发,可自带的阴郁气氛怎么看怎么难看。妈妈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秀英都不记得自己有多少年没买过新衣服了。她一看这身衣服的料子样式就知道价格不菲。“买这个东西干啥呀?这得花多少钱呀?”她心疼不已。

  “没几个钱,你就穿吧。”这些东西全加起来也不到一千块钱,在秀婷眼里根本不算什么,可秀英要是知道了这个价格非肉疼不可。

  “把我那些旧衣服都装起来,还有牙缸牙刷……”秀英还不忘她那些家伙什。秀婷一边哼哈答应着,一边催促她走出门去。外面已经等了一帮病友们,他们都热情地跟秀英招呼着,都依依不舍的。好脾气的秀英在哪儿都能交下朋友来。她的主治医生和护士也过来打了个招呼,嘱咐了一些回家后的注意事项,就走开了。这些病友们又把秀英围在中间。

  “回去好好养病啊,多吃点好的。”有病友眼泪汪汪地说。

  “是啊,我到家就吃一个大猪肘子给你们看。”秀英大声说道。

  “还有烧鸡,铁锅炖鱼,火锅,饺子……”病友们一迭连声地点着菜谱,声音此起彼伏。

  “还有鸡蛋……”一个挤在后面的老太太张开没牙的嘴使劲喊道。她平时是个什么都抢不上的人,这会儿她慢了半拍的声音终于让人听见了。秀英冲着老太太使劲地点着头,眼睛里蓄着泪水。这些不幸的人们因为生病在哪儿都受歧视,而精神病人本身又都是执拗较真的人,遇事更容易想不开,越是想不开病就越重。他们不犯病的时候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也有同情心,也有爱心,互相之间都极关心爱护。秀英自己就是在和病友们的交流帮助下。病情渐渐好转的。她多希望病友们也能像她一样早点治好病,早点回家。

  “秀婷,你带来什么吃的没有?”秀英突然低声跟秀婷说道。

  “哦?”秀婷愣了一下,想起自己随身包里有点小零食,忙打开拉锁,把一小袋子零嘴儿递给秀英。秀英接过来就忙打开,把里面的东西分发给大家。东西不多,后面的人有的就没得着。

  “还有没有了?”秀英着急地问。

  “没了,都在这儿了。”秀婷也觉得好歉疚,早知道买它几大包子吃的东西带来好了。

  “没事,没事。我们分着吃。再见啦,以后多保重啊……”

  人们依依不舍地把秀英送出大门外。伟平和孙汝谦已经坐在车上了。孙汝谦斜眼看了看秀英,对她那身打扮也觉得新鲜,但什么话也没说,更没动地方。而秀英根本连看都不看一眼孙汝谦。伟平见她们过来立刻下了车,几步走上前搀着秀英,笑盈盈地问寒问暖,秀英看见伟平立刻笑得合不拢嘴,在伟平的搀扶下满面春风地上了车。在身后病友们的一片告别声中汽车启动了。

  高兴的心情是掩饰不住的,也无需掩饰。坐在后排座上的三个女人叽叽喳喳了一道。秀婷知道只有研究接下来吃点什么才不会叫人有伤感的危险。她们研究了一道的菜谱,最后决定去老味道饭店,吃那里最拿手的炖排骨,炖鸡,熬鱼。

  “你不是还想吃猪肘子吗?宋大房的熟食最好了。待会儿路过时买上一个。”秀婷说道。

  “可别,可别,这就够多的了,吃不完了。”秀英连连摆手。

  “你别舍不得,今天咱们高兴,就得吃个够。再说吃不完可以打包,一点不会浪费。”

  她们说着话已经进入市区了。秀英向车窗外抻头抻脑地看着,什么都令她感到新鲜无比。“这是咱们家的地方吗?咋变样了?”她低声嘟囔着。这个城市她没去过的地方可多着呢,她总是在自己家和工厂车站之间来回转悠,远一点的地方她还真的很少去过。唉,都说穷人目光短浅,穷人接触的东西也少啊。

  “等有时间我带你旅游去。”秀婷说。“远的地方不用去,先把咱们周边那些好地方玩个遍。温泉啦,海滩啦,果园啦,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

  秀英像个孩子似的笑着。到了饭店门口下车时秀英又惊奇了一把。“怎么是你在开车呀?”她看着从驾驶座上下来的伟平说。

  “是我开的车,我刚学会开车。”伟平说。

  “这是你、你家的车吗?”

  “啊,是啊。”伟平好不尴尬。

  “你家都有汽车了?”秀英的话里不知道是不是有失落的成分。也许她又要心里憋屈了。

  “快进来吧,外面怪冷的。”秀婷不由分说,一阵风似的把秀英拉进饭店里。在包间里坐定,那边的菜已经点好了,就按照女人们这一道上点好的菜谱。都是这家饭店的拿手菜和最贵的菜。孙汝谦心怀鬼胎又腰板溜直地坐着,他这会儿只担心最后谁结账的事。刚才伟平把秀英报销后结余的钱揣入自己的腰包,使他老大不高兴。他已经完全忘了当初是谁给垫的钱了。

  菜上齐后,秀婷拿起饮料瓶子把自己和伟平秀英和小娟的杯子倒满,然后率先举起杯子来说道。

  “今天是我姐回家的好日子,咱们以茶代酒,为我的好姐姐接风洗尘。我先把这杯干了。”说罢她一扬脖子把一杯饮料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后她捡那些盘子里的好菜给秀英堆了一碟子。看着秀英吃。“姐,别客气,把这些都吃光。”秀英此时两眼放光,这都是她好久好久没吃过的美味啊,她用筷子忙不迭地夹起一块排骨送进嘴里,激动地咀嚼着。一旁的孙汝谦脸色更阴沉了,秀婷没给他倒饮料,明显是不摆他,给他难堪。虽然伟平立刻拿过饮料瓶把他的杯子给满上了,也无济于事。而这会儿看见秀英不管不顾地大吃特吃,他又觉得秀英太丢脸了。他是从来不会站在别人的角度去想问题的。在他看来秀英的失态是不可饶恕的,只是在这里他还不敢轻举妄动。

  秀婷又给自己倒进第二杯饮料,然后举起来,对着孙汝谦说道:“姐夫,我现在叫你一声姐夫,是因为你还是我姐姐的法定丈夫。但在我心里,你配不上这个称呼。”

  孙汝谦乍一听秀婷叫他姐夫,也举起了杯子,这会儿一听这话,“咣当”一下又把杯子放下了。脸上的表情无法形容。

  “你这是什么话?”

  “什么话?人话!”秀婷眼里的火也熊熊燃烧着。伟平急忙摆了摆手。

  “秀婷你干什么?大姐好不容易高高兴兴地回来了,你就不能让大姐高兴一些?”伟平也难得地面露愠色。秀婷整这一出确实不地道。她难道不知道还有小娟在场吗?

  “哈哈,没什么,没什么。”秀婷笑着又一扬脖把饮料喝了下去。“虽然我有些失态,但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我姐这次生病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咱们都心知肚明,在这儿我就不说了。但是她这次回来,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以后,谁要是再敢对我姐不好,害她再犯病,我可绝对饶不了他!”

  “你饶不了谁?你想怎么地?”孙汝谦登时就瞪起了眼珠子。

  伟平又急忙拉住了秀婷。“姐夫你听我说。”这两个人真是半斤对八两,一个比一个不明白事儿。小娟吓得低着头紧盯着自己的筷子,只有秀英还在自顾自地吃着。她和过去的她确实有些不同了,过去的她比谁都在意别人的眼光和看法,从来没有过失礼失态的时候,要强的不得了。可这会儿她却像个失智的小婴儿了,对面前的一场闹剧全无感觉,只知道埋头吃,看来精神病真的不容易好彻底啊。

  “这世上谁离开谁都能活。大姐虽然身体和精神不如以前了,可大姐要是靠自己也不是生活不下去,何况还有我们帮她。你要是觉得你和大姐不合适,你们完全可以分开,各走各的路。大姐不是没人管。但是,如果还想在一起过,可有一样,大姐的病情不能再受刺激和伤害。作为大姐的亲人,希望你以后能善待她。”伟平的语气虽然平和,但话却说得比刀子还要硬。孙汝谦倒吸了口凉气,不得不收敛起暴躁的脾气。

  “这还用你们说?她是我老婆,我知道该怎么管她,不用你们操心!”孙汝谦没有肉的、颧骨高耸、支棱八翘的脸上,死鱼眼珠瞪得滚圆。

  “那就好,你能对大姐好些,我们也就放心了。俗话说的好,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何况你和大姐都是快二十年的夫妻了。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更不用说是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你怎么可能对大姐不好?再说,将来等咱们老了,孩子们都出去了,最后能陪伴咱们的人,只有老伴。谁要是不对自己的老伴好,谁才是傻瓜呢。姐夫你说是不是?

  也许伟平的话对孙汝谦有些触动,他竟然点了点头,表情也缓和下来了,但还是没有一声言语。

  “来来,吃饭吧,菜都凉了。”伟平一边张罗着,一边给秀婷使着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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