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许旁山把“刀鱼宴”之祸讲得明明白白,苏堂生死未卜,福禄一时不语,只用拇指、食指轻轻拨弄着茶碗。

  忽然,只听打东边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正有十几人向这亭阁赶来。须臾,两个满头银发的老叟、一个约莫五十几岁的女人、蒙凡及其师父、八九个崆峒弟子来到了亭阁之前。

  福禄一眼看向蒙凡,瞧见她正忐忑不安,又见这些人神情各异,知道要有蹊跷事发生了。果不然,一个瘸腿的老叟拾级而上,走入亭阁中,在五步之外望着崆峒掌派。那崆峒掌派从椅子里站起身,微微欠身招呼道:“我崆峒山今日有贵客降临,捎来了一些私话,我正要参详参详。莫尘长老,也是来会客的?”

  这崆峒掌派说的虽然客气,讲的却是明白——我正与来客有些私事要谈,你莫非也要来听?

  谁知,莫尘长老的一对小眼圆瞪着,道:“并非是我不懂待客之道!可要是任由你二人谈这私事,恐怕我崆峒山就要大祸临头了!”

  崆峒掌派笑道:“还请莫尘长老明示!”

  莫尘长老哼了一声,一甩衣袖,回身指着站在亭阁下面的蒙凡,冷冷道:“你把刚才的话,原原本本的讲给掌派听。”

  蒙凡心中忐忑,斜眼偷偷瞧了一眼崆峒掌派,只见他神情莫测,正盯着自己,急忙收回目光,心里闪过一丝犹豫。突然,一股子倔劲儿打心底儿升腾而起,蒙凡抬起头,扫了一眼福禄,随即看着莫尘长老说:“弟子遵命!弟子半个月前在灵应宫借宿一晚,夜里睡不踏实,天刚一亮就独自出门,到了天书观。我在天书观里正兀自发呆,听见外面有人赶来,我怕清晨去那天书观不合规矩,外面的人又眼看要走进大殿,我只好纵身一跃,躲在了一尊菩萨像后面。

  我在铜像后面看不见来人的模样,可那声音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进来的两人不是别人,正是灵应宫的应真人,与亭中的这位贵客!他二人说要借我崆峒山之力起兵,又说天下知道那第三处兵马的人只有一个,便是……便是我崆峒山的掌派!这贵客还说,若是此番来到崆峒山,掌派不肯说出那第三处大军所在,他便要一声令下,带兵屠山!”

  蒙凡的话音刚落,莫尘长老便瞪着崆峒掌派,厉声道:“掌派还有何话说?昔日径青长老辞去掌派职务时,我就知道事有蹊跷!那第三处兵马所在,掌派这两年一口咬定不知其所在,还派弟子满天下的找,看来,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今天既然话讲得明白,就请掌派全盘托出,免得我崆峒山一场内斗!”

  那崆峒掌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忽然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盯着蒙凡,又转身看向福禄,一时说不出话来。

  突然间,福禄一拍茶几,气咻咻道:“说来说去,掌派还是拿我当外人了!我孤身一人来你崆峒山,只为与诸位英雄共谋大事,那第三处兵马的所在,掌派既然知道,又何必瞒着我?”

  崆峒掌派听了,嘴巴半张,“啊、啊”的发出几个声音,用手指着福禄,又转身狠狠指了指蒙凡,半晌才道:“好哇!你这是勾结外人,来算计我了?”

  蒙凡急得跪倒在地,仰头诚恳道:“禀掌派,蒙凡就是长了一百个胆子,又怎敢污蔑掌派?刚才所言句句属实,天地可鉴!我只怕掌派低估了这来客的手段,才将他的企图讲了出来。”

  山风徐徐,吹得亭阁四周的草木悉悉作响。那密林中的阴暗处,仿佛也躲藏着一只鬼魅,只盼听到这崆峒掌派说出兵马的下落。

  崆峒掌派不顾众人目光,怒瞪福禄道:“你来崆峒山,究竟目的何在?陷害我,于你又有甚么好处?”

  福禄冷冷道:“我几时陷害掌派了?是你崆峒弟子自个儿亲口说的,你知晓那第三处兵马所在,众人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蒙凡怒道:“你胡说!明明是你与应真人说的,我崆峒掌派知晓兵马所在。”

  福禄起身望着众人,朗声道:“我与应真人说没说,只有你和菩萨听见而已;可你说崆峒掌派知晓这天机,却是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莫尘长老站在一旁,直视崆峒掌派,虎着脸道:“今日就算没有这丫头的话,我和其他几位长老对你也早起了疑心!趁早说出那处兵马的所在,往后你还是这崆峒山掌派!”

  莫尘长老这话说得露骨,崆峒掌派忽然沉下脸,双手背在身后,道:“莫尘长老与莫空长老,这两年一直对我坐掌派一职,是颇有微词哇!还明里暗里的,试探我知不知道那处兵马的下落,一个个生怕将来事成之后,升官晋爵少了自个儿!”

  他话音刚落,一直站在亭阁下方的莫空长老喝道:“身为崆峒掌派,真是一派胡言!你这些年来,哪一日不是患得患失,总忧心被他人夺去了位置?你若当真不知那兵马下落,那也罢了。倘若你果真知道,却不肯说,暗地里又起兵犯险,赌上这崆峒山的满门性命,我们岂能由着你?”

  几人正对峙着,突然,一名崆峒弟子匆匆跑来,单膝跪在石阶之下,冲着亭阁之上道:“禀掌派,丹霞殿失火了!”

  众人一听此言,脸色一齐大变,纷纷向西南方望去。崆峒掌派对身旁的随从吩咐道:“好生伺候贵客!”

  言罢,他施展轻功,由亭阁上极快地闪入林中,眨眼不见了踪影!那丹霞殿,乃是崆峒山历代掌派处理日常事务的所在之处,书卷浩繁,一旦失火非同小可!

  那崆峒掌派去后,三位长老、蒙凡的师父及几名弟子也一起朝丹霞殿奔去!亭阁之上,此时仅留下了福禄、许旁山和掌派随从三人。而亭阁之下,却孤身站着蒙凡一人。她抬头看着福禄,似乎心里有许多话要问他。

  那许旁山和掌派随从,两人一前一后,站在福禄旁边,似伺候,又似监视。那大火来得突然,福禄却不关心甚么丹霞殿,他悄悄瞥了一眼身前的许旁山,正想要开口再问问子午谷之事,突然间,只听半空中传来“嗖嗖”的两声急响!有两粒小石子划空而来,竟同时打在许旁山和那掌派随从的后颈上!

  两人挨了石子,一声不吭,如同两个面袋子一般,先后“扑通”倒在了亭阁中。福禄一惊,猛地站起身来,四下望去!只见西边的林子中,一件蓝白两色的旧长袍闪了出来!不是那蜡黄脸的绝庭络,又是谁?福禄一见此人,大惊失色!他双手握成拳头,心道:“他打晕那二人,定是要杀我而不留见证之人了!”

  那绝庭络远远走来,却全然没有要动手的迹象。他一脸病容的脸上,带着些许悲怆,慢慢走上亭阁,又抬脚迈过昏倒在地上的两人,缓缓坐在了福禄对面的椅子上。

  福禄锁骨隐隐作痛,不觉对他怒目而视,心里时时提防着。绝庭络转过头,轻描淡写看了一眼正站在亭阁下面的蒙凡,嘴巴动了动,轻叹一声道:“这女弟子,听听你我说话倒也无妨。如今这崆峒山里,像她这样单纯的人不多了。”

  言罢,他将目光收回,又落在福禄脸上,道:“你学了一身的能耐,我已杀不得你了,这是天意。”

  福禄不敢松开双拳,仍旧与他保持距离,道:“我与径青长老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适才为何出手伤我?”

  绝庭络垂下头,道:“我师父道衍大师,在朝中早就暗自传出了格杀令,要我们四个徒弟务必提尊驾的人头进宫,献给皇上。我常年养伤,本就想以此为托辞,不去为难尊驾。可没想到,鬼使神差,尊驾倒自己来了这崆峒山!我闻尊驾自幼好读圣贤书,极是儒雅,却没想到练得了这一身了得的武功。我的能耐只有这么多,轻易杀不得尊驾,也算尽了力,心里无愧于我师父。”

  福禄听他说得真切,却也忌惮他方才那一手飞石的暗器功夫了得,不敢懈怠,依旧是攥着双拳道:“径青长老倒是爽利的人!只是我有一事相问,这崆峒山漫山是冰,路滑得紧,径青长老可有耳闻?”

  那绝庭络一听此言,咧嘴便笑,却似在哭,好半天才道:“何止耳闻?那‘冰’是我带到崆峒山上来的!”

  福禄一怔,不自觉又上下打量了绝庭络一番,道:“愿闻其详。”

  绝庭络转过头望向西南方,天空隐隐泛红,想是那丹霞殿的火势不小。绝庭络边望边道:“尊驾可知大明开国之时,有一兵权极大的翁王爷?”

  福禄脱口而出:“‘宝掌千岁’翁都妙?”

  绝庭络回过头望着福禄,点点头道:“很好,尊驾知道此人,很好……我当年,曾是翁王爷帐下的广威将军。翁王府被抄当晚,我正在场!我眼睁睁看着翁王爷一家老小惨遭屠戮,却无能为力。后来我辞了官,偷偷带着只剩下一口气的翁王爷逃出大牢,远去了乌斯藏。”

  福禄没想到面前这人,竟然亲历过当年翁王府的那一场变故,不觉点头道:“我曾听人说,那翁王爷因亲信之人买通了狱卒,在本该问斩之日的前夜逃了出去,才捡回了一条命。”

  突然间,绝庭络狂笑一声,又沉下脸喝道:“买通狱卒?翁王爷是何等要紧的犯人,便是送几座金山银山,那狱卒又能有多大的胆量放人?其实,那多亏了……多亏了……多亏了令尊——太子朱标暗地里帮忙,翁王爷才逃得出去!”

  福禄一听,大惊失色!绝庭络见福禄如此神色,倒也不奇,接着道:“也是翁王爷颇有福报,逃亡的路上,我三日没吃过一口饭,又饥又渴地赶着车,眼看要支撑不下去了,翁王爷也是奄奄一息。万幸,两名喇嘛路过,见我二人可怜,便拿出大饼和水,救下了我二人。我见他二人皆是有道的高僧,便将翁王爷交给了他们,当场连磕了七个响头为报。后来,我独自一人辗转回到了中原。我见南京一带已不能逗留,便浪迹天涯,随遇而安,直到遇见了我师父道衍大师。他念我本是忠良之将,就传了我一身的本领。后来引荐我来到这崆峒山,入门做了弟子。

  承蒙这崆峒山老掌派的赏识,后来我做了这一山之主。这江湖与朝廷不同,朝廷有朝廷的大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我做了崆峒掌派后,一刻不敢忘了老掌派的嘱托,日夜操劳,将崆峒山的名号经营得响亮了许多。我本就以为此生平平安安,终老在这崆峒妙境,可不曾想二十几年后的一天夜里,一个武功极高的人突然闯进了书房!我与他过了几招,心知不是对手,可定睛一瞧,竟然登时悲喜交加……来的那不是别人,正是阔别了近三十年的翁王爷!翁王爷说,他带来了许多兵马,就驻扎在山下,连夜与我商量,要我将这些兵士收编在崆峒山中,留作日后起兵时用。

  我早已不是朝廷的人,更不愿崆峒山介入这天下纷争之事,所以毅然拒绝了!翁王爷大怒,一掌将我打伤,却长叹一声,自己也哭了起来。后来,山中的六名长老一起商议,多数人以匹夫报国、壮大门派为由,乐意收编翁王爷的兵马。我没奈何,一气之下辞去了掌派职务,就隐于山中,不再过问门派之事。原长老接替我做了掌派,方才你与他也照过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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