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会想到湖北,想到姑父,这两个家有相同之处,婚姻都是不幸的,都是破碎的,一个是姑父在作,一个是母亲在闹,也许跟姑父从沈阳母亲从重庆都是从大城市来到小地方不适有关,姑父是分去的,而母亲是属于自投罗网,得不到满足的母亲愤怒可想而知……
   
   
   
   
        就在我东想西想,想着母亲,想着火势在家中继续蔓延,怎么救火时,还没想出个结果来,不愿善罢甘休的母亲又开始抱怨起来,母亲有一肚子的苦水要往外倒,这时的我就像一个桶,一口缸,不管是什么水,我都得接着。
   
        她说,文化大革命受牵连(大连的亲戚)被发配到大连泡崖喂猪,没借到光,倒霉却没落下。到了大连,弟弟要吃三分钱的冰棍,父亲搜遍全身却没掏出一个子来。母亲喂着猪,眼看大猪下小猪,小猪做爹,然后抱上孙子,也没盼到赦免。终于等到一纸令下,大连的姨奶、舅爷纷纷挽留,父亲却说,从哪跌倒的就从哪爬起来,还要为党多做工作(贡献)义无反顾地走了。弟弟也嚷着要回去,要找邻居家的小孩玩。这次母亲可没反对,她认为葫芦岛离重庆近,回家看姐姐方便,她积极响应。母亲提到这段往事,不是因为没有留在大连而遗憾,而是因为当过猪倌,至今身上还残留着喂猪那股味,怎么洗也洗不掉,到现在还能闻到而沮丧不已。
   
        回来后生活仍然照旧。回来后的父亲没什么改变,下班回到家就往躺椅上一躺,什么活也不帮她干,而别人家的男人是什么家务活都包揽下来了,连毛衣都会织也就是除了生小孩以外,所有女人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而父亲却整天像个大爷似的,让母亲很失望。现在不仅父亲让她失望,我也同样如此,让她感到气愤。母亲埋怨完父亲,便把矛头指向我,自从那天我痛斥妹妹之后,母亲对我的评价又上升了一级,说我是“文盲加流氓”似的人,整个我们这一代就是垮掉的一代。
   
        “文盲加流氓”,母亲的话杀伤力很强,我觉得她狠狠地咬了我一口。当脏水向我泼来时,觉得她不是通常人们所说的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人。明明是她不让我念书,现在反过来说我是文盲。我是不是文盲,反正是初中毕业,但我真的很迷惘,觉得干什么都没劲,整天无精打采的,不知干什么好,脑袋里没装别的,装的是“吃好、穿好、玩好”的个人享乐主义,只是条件不允许罢了。是不是这样离流氓就不远了?我问自己。
   
        我经常衣冠不整地出入一些场合,有时裤子都没提利索,一个裤腿高,一个裤腿低,我以为没必要。但从魔鬼训练班(交警学校)出来的母亲却希望我利落,干干净净,威风凛凛。鞋边要白,最好打上石膏粉,那年流行一种懒汉鞋,脚一蹬,就进去了,它挺合我的心意,我总穿着它,从来不换。母亲看我萎靡不振的样子,恨得直咬牙。我夏天不是光着脚,就是穿着拖鞋,母亲提醒我买双袜子,穿双凉鞋,我坚决不穿,这哪像个大小姐,大家闺秀(养在深闺人未识)不把人吓跑了才怪呢。母亲希望我注意言行举止,回头率能高些,但已有对抗心理的我不愿配合她,不想给她长脸,不想注意自己的形象。
   
        但对抗并不是一无是处,当母亲一再在我耳边强调我是一个“文盲加流氓”似的人时,我麻木的神经一下子被激活了,也就是在那一刻,它成为了我人生的底线,那就是我可以贫穷,但我不能无知,我不能成为文盲,成为母亲嘲笑的对象。我可能飘,可能流浪,但我不能堕落成为流氓,我要挣扎,努力向上。也就是我可能做错事,但不能做坏事,身上的弱点尽量不要转化成缺点,不能成为母亲眼中“文盲加流氓”的人。
   
        但母亲这种指责,也会使我越来越心灰意冷。母亲抱怨完父亲,埋汰够了我,对自己的评价却不低,她说自己是万金油,抹哪都好使,是一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人。我马上联想到有本书上的一句话,有个人希望自己的妻子在床上是疯狂的,在客厅里是文静的,结果妻子刚好相反,把丈夫折腾得不轻。
   
   
   
   
        这天,母亲让我陪她去买衣服,真的,那件衣服确实可体。三毛说得不错,在这个世界的尽头,也永远有爱吃的孩子和爱穿的女人,母亲也不例外。但她试了很长时间,最终还是没买。看着母亲在那反复地试,那留恋的眼神,让我对母亲有了恻隐之心,但我的同情心马上被她后面的话打消了。她接着和我转到卖布料的柜台,冒出这么一句话:长这么高干什么,做衣服都比别人多二尺布。
   
        我想不知是我敏感,还是我太脆弱,我一听这话心里就堵得慌。我好像和母亲犯克,她说的一些话老是叫我反感,叫我无法和她走近,距离老是那么遥远。
   
        回家的路上,我有意放慢了脚步,落在后面。大街上我看见别人母女都亲亲热热,而我和母亲却是冷冷清清,这时我会感到一种孤单,一种孤苦,我想到了孔子说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我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以卵击石,我可不可以换一种活法?要知道,当一个人站在另一个人的对立面,她会感到特别特别的累,我为什么要活得那么辛苦,而对抗的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不虚心?我的心有些虚。
   
        路上的行人不少,我很希望在下班的人群里能见到父亲,我很想把我的想法告诉这个家里唯一对我不错的人。想到父亲,我突然想到对抗情绪我们家每个人都有。母亲因为父亲给的钱少,以不做饭来对抗父亲,父亲以母亲不给做饭,便去酒馆填饱肚子来抗衡母亲,弟弟妹妹和我不听话,也是对抗的一个表现形式。如此下去,这个家怎么能好。
   
        人群中我没看见父亲,父亲在家的时间很少,他很少照面,一方面是工作忙,二是嫌母亲说话伤人(嘴太臭,父亲说)。父亲仍然喝酒,躲在酒里陶醉,沉醉不知归路,处于不能自拔的地步。当他看到我,看到青春逼人的我,曾下决心把酒戒了,他曾跟他的酒友说,他不能再喝下去了,他想攒钱,好让大女儿体面出嫁。当这个话传到我耳朵里,我很感动,父亲有这个心,有这个决心,和酒一刀两断,不再消极地对待人生,哪怕他一时做不到,只是说说而已,也是非常可喜可贺啊。
   
        我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见到了一丝曙光,我真希望这一天快快来到,父亲不再逃避人生,而是直面人生,不再躲在酒里,躲在酒里找安慰。告别这种泡沫式的安慰,结束这种慢性自杀,不再对抗,而是回到家里,坐在炕头上,田埂上,和我们一起研究怎么使这个家不是死气沉沉,不是每个人都活得沉甸甸,而是露出灿烂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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