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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象辽河水一样,静悄悄地流淌着。夏天已经落下了鲜艳的帷幔,把舞台让给金黄的秋天。秋天是如此凉爽,舒适,满目是喜人的成熟的稻浪和吃不完的各式新鲜瓜果。色彩斑斓的田野和喧嚣热闹的城市,无不在展示着生活的美好。活着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呀,无论是干活的还是闲适的人,都会由衷地觉得这个世界值得来一回吧。除非是被生存压力压得连喘息都顾不上的人才会看不见这一切吧?

  以前每年的这个时候,秀英都会拿上大编织袋和剪刀,和几个也去拾稻子的女人搭伴,去附近农村那刚收割过的稻田地里去捡稻穗。骑上一两个小时的自行车,沿着大马路一直往前骑,越走越僻静,房屋稀少,田地无边,马路也不再平整。等到了大片稻田地的田埂边,就轻易看不见人了。这时就下了自行车,拿上家伙什,翻过田埂往只剩下几寸高的稻梗的地里走。通常贴近路边的地里已经被人捡光了,剩下的稻穗不多。秀英她们就专找更远的没人去的地方捡拾。多数情况下,没人看管稻田地。厚道的老农一般不会去管捡稻穗的女人们,也有出来赶她们走的人,但绝不会张口骂人。

  别的女人来捡稻穗,多半是抱着玩的态度,能捡到当然好,捡的少就当是一次郊游了,可秀英是真的想多捡点,贴补家用。所以每一次她都比别人捡的多得多。她不把编织袋装满是不会收兵的。别人都在叫苦叫累,她始终一声不出,只顾闷头干活。一天下来她嗮得脸上都暴了皮,身上汗湿了一层又一层,还被蚊虫小咬叮得浑身到处是包。别的女人大多不会去第二次,都嫌太遭罪,她却把所有的双休日都用来捡稻子了。每年她都能弄出二百来斤大米来。一百斤稻子最多能磨出七十斤大米来,秀英硬是一根根地捡出三百多斤稻子来。别人谁不佩服她的毅力,都说她太能干了,可惜,唉!

  秀英的家乡是盛产大米的好地方,在全国都负盛名的大米特别好吃。新打下的稻子磨出来的绿莹莹透亮的大米,蒸出来那香喷喷、肉透透的米饭,那饭粒雪白雪白的,晶莹剔透,吃上一口简直是无法形容的美妙,比吃肉都香。秀英能不用吃菜就吞下两碗米饭去。而今年的秋收时节,秀英却在精神病院里喝着寡淡无味的稀粥,就着咸菜和馒头。身边是一帮或行动迟缓,垂头丧气、闷不出声;或兴奋过度、舞舞咋咋、碎碎叨叨不停说话的人围在一张长条桌子边,专心致志、吱溜吱溜地喝着粥。这些人有年轻的也有年老的,还是像秀英这样的中年人占大多数。这些人平时都无精打采的,只有吃起饭来特别卖力,因为这些人每天盼的就是吃饭,除了吃饭别的啥念想也没有。从早到晚都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与世隔绝,啥啥都不知道,唯一的乐趣就是吃了,可吃的乐趣又在哪儿呢?一人两个拳头大的馒头几口就下肚了,没有特殊情况是不会给第三个馒头的,早饭是稀粥,中晚餐就多个白菜汤,其余还有点咸菜之类,除此之外没别的了,够不够就这些。想吃点肉鱼蛋那是不可能的,就是过节时能偶尔吃一顿带肉星的炖菜或者蛋花汤,平时一点油星都见不着。病友们都馋得要命。

  这里的人都长时间见不着啥好吃的,可怜的很,如果有谁家送点吃的东西来,多半都是分给大家一起吃,颇有些同甘苦、共患难的意味。大家相处的还算平和,那些犯起病来又疯又闹的病人是不会和大家呆在一起的,早就关在独自的房间里了,要是闹的太凶就会被打催眠针或者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就像那次秀婷和小娟去看秀英时那样。能在大房间里一起活动,就说明病人已经病情好转了。

  秀英在精神病院治疗了两个多月,病情已有好转。秀婷夫妇俩去看她时,她言语和举止都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她自己要求出院,医生也认为她基本上没什么大问题了。

  两个多月里,孙汝谦只来看过秀英一次,只那一次就让秀英情绪激动、烦躁不安。现在她要回家了,孙汝谦能否还象过去那样对待她呢?秀婷是宁死也不愿见到孙汝谦,唯有伟平是去看望他,并对他多少能起点作用的人。

  那天傍晚,伟平提前下了班,在公司门口的超市里买了些水果,就开车直奔孙汝谦家。上到三楼来敲过门半天,才听到拖鞋的踢踏声过来。门开了,蓬头垢面、胡子拉碴、瘦成猴子般的、穿着一身皱皱巴巴衣服的孙汝谦,以他一贯的拉得长长的驴脸露出头来。见是伟平,他咧开嘴,现出难得的一笑。

  进得门来,只见那屋子里,像是刚被小偷洗劫过似的,到处都乱得乌七八糟。衣物、碗筷、鞋袜扔得东一片、西一堆,一看便知,起码有一个多月没打扫过,而且,房中的霉味扑鼻,呛得伟平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怎么样,最近过的好吗?”寒喧过后,落了座,伟平最先问道。

  “凑合活着呗。”孙汝谦一点也不为自己的邋遢难为情。他四平八稳地坐到伟平对面,丝毫也没想到该为客人端茶倒水。不过,这也不怪他,因为一向没人上他家串门来,他自然早忘了这些普通人的繁文缛节。

  “前几天,我和秀婷去看过大姐,大夫说她可以出院了。”伟平很善于和人沟通,碰上说得来的人,他能说上三天三夜不停闲。可是,面对孙汝谦,他却觉得没话可说,只好直奔主题。

  “是吗?这么快就要回来了。”孙汝谦懒洋洋地应道,全没有一点要和妻子久别重逢的喜悦。“我好不容易清净了几天,这下又该烦了。”

  伟平哭笑不得地看着他。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思维方式?真是古怪、不可思议到了极点。

  “大姐的病已经有了好转,可是大夫说,她还未彻底恢复,还需要好好休养、调理,情绪不能激动,尤其是——不能生气!”

  伟平把最后一句话加重了语气,同时意味深长地瞅了孙汝谦一眼。孙汝谦当然明白伟平的意思,于是,立即心头火起。

  “这个女人实在让我无法忍受。说实在的,也就是我吧,换第二个人都跟她过不下来!”孙汝谦嗓音洪亮地说道,那神态活象老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脸正气,势不可挡的。“我真他妈是上辈子做了孽了,才找了这么个女人。”他边说边拿眼睛乜斜着伟平,他一定以为自己的话有振聋发聩、惊世骇俗的效果吧。只是伟平依旧不动声色,完全不被他感染。他却完全不被伟平的态度影响,自顾自情绪高涨起来,下面的话就立即淌开了海水。“你说我他妈是什么命,咋摊上了这号女人?前些年,她嫌工厂不景气、不挣钱,自己张罗干这样、干那样,一会儿要养牛蛙、一会儿要养鸡、养猪,哪一样也没干明白,要不是我拦着,不知要赔多少钱。再说,我这辈子就好个书法、绘画,她从来都不支持我,还趁我不在家时,把我的那些书、画都不知道给扔到哪去了。纯粹是个败家娘们儿!要不是她,我现在说不定早练出点名堂来了!”

  伟平强忍气愤地把脸扭开去。秀婷对他的评价一点都没错。这是个极端自私、蛮不讲理的人。

  “不管怎么说,大姐她病成这个样子,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好好照顾她,待她好些,让她心情愉快,才不会再犯病。”

  “那倒是。”孙汝谦悻悻地说。伟平没顺着他的话说,根本不能打击他的兴致。他因为自己的一番慷慨陈词,弄得情绪高昂,想让他打住这番高谈阔论怎么可能呢?而且,看到伟平,他就想起了秀婷。他觉得对秀婷那个刁蛮恶毒的坏蛋,他还有攻击的义务。于是,又说道:“他们老陈家人里边,我跟谁都不错,就是和你家秀婷合不来。秀婷这个女人哪,真是……”他撇着嘴、晃着脚丫子。“整天武马长枪,听到风就是雨,乍乍呼呼的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以前在单位上班时,她什么活都不会干,除了东家长、西家短,来回传闲话,她没干过别的。”说完这话,他瞅着伟平。看伟平一脸不以为然的表情,他以为自己的话,份量还不够。“看你人这么好,怎么偏偏找了这么个女人?”不等伟平有反应,他又说道:“不过,这也没办法,看看我,不也是找了个差劲儿的女人么!”

  伟平既使再有修养,也没法不让满心的气愤流露到脸上来。面前的这个男人,如果不是年纪比他大得多,他早就会给他重重的一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然后告诉他,他不配做个男人!

  “大姐要不了几天就会回来了,家里乱成这样可不行。我去找几个钟点工来帮你打扫一下吧。还有,你也该去理理发、刮刮胡子,这样大姐看到你也会高兴一些。”伟平尽量轻描淡写地说。他站起身来准备走了,尽管他还有许多话没说,可他知道,对这个蒸不熟、煮不烂、油盐不进的人,说什么话都白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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