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孙油条去外打油带回来五百块钱。
他决定不还大队的往来账，他要收拾孙家老油坊。常年不榨压油了，老油坊屋年久失修，下雨漏水。应该修修了。
这应该是1972年春天的事情呢。
孙家修老油坊房子，爷爷和满意娘很不满意的。
满意娘说：我们家这么敞亮的地方，修什么油坊。
他爹也说：等我去找刘石头问问。
修房大事，修孙家老油坊更是大事
其实，满意娘也就是说说而已，知道找大队也没用。答复的事情，别人不可能改变的。再说，不让人家盖房子理由也很不充分，只能看着老油条吆吆喝喝领人修老油，换上了一片片红瓦。
孙油条修起了老油坊房子，五百块钱还没花完。
村里人都很羡慕：孙油条真有钱！
也有人说：孙油条偷偷当了盲流，有钱有啥了不起？
也有人说：我也想当盲流去。当盲流能挣钱！
孙油条带着老婆孩子欢天喜地看着修整一新的老油坊，那是一水清的石头瓦房，尽管内部没装修，他们安装了门窗也成了新油坊。
孙油条仰天长长呼了一口气，
真的，他们家老油坊的房子确实显得很牛气了。
孙家老油坊就是全大队最南的房舍，坐在炕上向南一望景色一览无余。房子周围的树林子全是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柳树，五龙河的对岸就是大队的梨园，南柞山以及沟底长满了莽莽苍苍的刺槐、橡树、槲树以及一种被称作“拉狗蛋”的爬藤植物。再远处就是石崖山了，长满了松树。
石崖山的褶皱里几个小村落也能看得见。
有钱就狂，孙油条修了老油坊房子却惹了众怒。在生产队干活的社员起早贪晚劳动一年，年底还分不到几十块钱。一个会打油盲流流窜一年却能挣到一栋房子，到哪里说理去？
大队革委会贫下中农协会群众代表决定开孙油条的批斗会。刘石头也好点头，向情向不了理。
秋后的一天早上，天气挺冷。
大街上有低头认罪的。
孙油条头也不抬说：我知道，批斗孙金喜，宝珠陪斗。
然后回头对孩子说：大地，跟着姐姐，等下大街上批斗你爹呢！你们俩去看看吧。
好呀，好呀！大地一听很高兴，崩了一个高，结果崩掉了一只草鞋。
满意娘放下手中的活儿，找到香儿的草鞋给她穿上。
其实乡下穿的草鞋也有双，我们那儿都叫“蒲拉窝子”。蒲拉窝子就是用秋蒲编的大头鞋，鞋子里面放了一些苇絮，秋冬穿着挺暖和的。就是一样不好，走起路来不敢抬脚，拖着行走噗啦噗啦。
孙油条叹了一口气，吩咐说:你也跟着去看看吧，看着这俩小崽子，别让他们俩上井台。别让满意知道了。
说完自己蛇行鸭步跟着就出门了，去办公室集合等游街批斗。
大地一边跑一边说：快跑，快跑，去看批斗俺爹！
三丫高喊：去看批斗呀！俺爹是个坏分子！
大地小脸兴奋得通红通红的，像只刚下树的新红玉小苹果。
其实，满意娘的担心是多余的。我娘原来以为批斗会在大队部召开，大队部附近有一口方形的水井。我们跑出去才知道，批斗会在东沟小学校进行。
东沟没井。
队里的小学校在疃的东沟北坡上，前后没人家的。东沟是个很深的沟，一直向西延伸到大队部附近。东沟北坡是一块大青石盖子，没法种地，只能建立一个小学校了。东沟的对面就是孙家的茔地，孙家死了人都埋那里。晚上鬼影幢幢，鬼火纷飞，没人敢去的。
这个小学校开始只有一排房子，后来房子不够了，大队出面就在后沟建了六间坐北朝南的瓦房拨给了学校。再后来，校舍又不够了，那就在后沟这排教室东边借了三间民房充当教室。
这样事情就成了。
我们疃的小学是个完全小学，一到五年级都有的，学生都是一个村里的孩子。有三个本村的民办教师，校长姓衣，是外村的，公职人员。四个人教五个年级五个班，也挺辛苦。
小学校的操场很大，沿着操场南部边缘建了一排羊圈。开门办学，学生养猪养羊什么活儿都干的。
操场北边正中建了一个主席台，学生开学典礼的时候我来看过，衣校长讲话很威风的，学生搬着凳子坐在主席台下边，听校长训话，一声不敢吭。
这个操场还可以充当临时戏台。过年的时候邻村来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演出各种节目都在这。不过，那个时候台下坐着的不仅是学生了，还有社员，还有邻村过来看热闹的。
主席台也布置好了，大队革委会副主任二愣指挥民兵从教室里搬出几张桌子，拼起来，上边盖上一块红布。然后刘石头自己亲自拎出几个木头凳子，安排好。主席台上彩旗招展的，还拉着花花绿绿的彩纸标语“坏分子黑五类批斗会”。很喜庆的。
台下社员们都笑容洋溢，大声喧哗着，闲着了，也很喜庆的。
二愣20多岁的样子，穿着青黑色的中山装，脚上一双军用鞋。帽子也是青黑色的，戴的有些歪了，他也没察觉，还是忙活着顾不得。
大地抻着脖子看。
看，看！俺爹！孙金喜！
孙金喜穿着一件破棉袄，五花大绑。他被几个基干民兵押出来的。那个时候大队还没有扩音器之类的设备，刘石头只能喊着发言。场下的人还是乱哄哄的，二愣就伸手跟旁边的民兵要了一个铁皮子卷的喇叭筒子，对在嘴上喊让大家肃静。
大家真的肃静了。上百双眼睛盯着二愣，另外上百双眼睛盯着孙油条。
刘石头说：大家看看吧，这就是盲流坏分子孙金喜！这就是孙金喜当盲流的下场！
押着孙油条的是民兵小队长两个。这两个人都五大三粗的，一边一个拎着解明春，五花大绑的解明春不能动弹，脚离开地面，活像被拎出来的一只小鸡。解明春睁着眼睛，咕噜噜地往台下看。
东边的太阳，从韩家茔边上那棵大杨树下照过来，把解明春的额头照的红彤彤的，滴下来的汗珠子竟然是红色。
吵 吵闹闹走了个过程，批斗黑五类大会圆满结束。孙油条没事了。
86
刘婶总是“三儿，三儿”的叫她，所以我们也跟着叫她“三儿”。我一直以为刘婶是三儿的妈，后来才知道并不是，刘婶其实是三儿的姨妈。在我记事起三儿就在刘婶家，自然而然就认为三儿就是刘婶的孩子，刘婶就是三儿的妈。
记忆里三儿长得瘦小瘦小的，头发稀疏发黄，脸小，下巴尖，因为脸瘦小，显得她的眼睛很大，颧骨突出。她常常跟在刘婶的身后，拽着刘婶的衣襟，刘婶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
三儿有时会被刘婶打骂，越打三儿抓着刘婶的衣襟越紧，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委屈巴巴的望着刘婶，显得特别的可怜。刘婶看着她，就心软了，就不再打骂了。
村里的小孩很少跟她玩，刘婶忙地里活时，她通常就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家门口，有时会抱着比她更小的弟弟（刘婶的孩子）在门口玩耍。
听大人说，三儿有病，是会传染的那种病。大人们都交代不让自家的孩子跟三儿玩，我的家人也交代过我不要跟三儿玩。我的玩伴很多，自然不会去跟三儿玩。
孙家是跟三儿家隔了一户人家的邻居。深秋的一天下午，大人都下地了，玩伴都跟着家人去了地里，都有事干，只大地一个人无所事事，游荡在寂静的村子里。
在一堆青石围起的栅栏外面，看见三儿靠在石头旁，无聊又落寞的看着远处。在这寂寥的村子里除了公鸡偶尔的一声鸣叫，没有其他，小小瘦瘦的她，显得更加的孤独而可怜。我的脚不由自主的向她移去。
“三儿，你有啥病啊？”大地坐在她面前的石头上，好奇的问。
她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大地，小声说：“不知道，就是咳嗽。”
“噢，你妈给包药了吗？”
“我妈说，咳嗽不用吃药，天一热就好了。”说着三儿缩了缩单薄的身子，咳咳了两下。
“噢，那你大名叫啥？听说上学了就要叫大名。”我说。
“我叫三儿啊。”
“你哥哥小名叫赖娃，可是我们都知道他大名叫刘自强，你肯定也有大名的。”
三儿暗淡了眼神，低了头，咬着手指头声音更小了：“我没有大名，我妈没有跟我说过。我就叫三儿……”
“那上学了，你妈就告诉你了。”我说。
她抬起了头，眼睛又亮晶晶，高兴地点头：“嗯！”
大地也很高兴，拉起她：“走，上我家玩吧。”
她显得更加的高兴，浑身上下都藏不住她的喜悦，她跟着我蹦蹦跳跳来到我家院子，家里没人，大人都下地干活了。
“我家有妙昌果，你吃不吃？”大地问。
她咽下口水，瞪着渴望的大眼睛看着我，重重的点了点头。
炒花生烙面饼是大人给小孩子家做的零食，把和好的面团擀成薄片，撒上芝麻，放少许油在烧热锅里一烙，就成了干饼。干饼吃起来又香又脆，在那贫乏的年代，干饼就最好的零嘴，哄小孩子最好的食物。
大部分家庭很少会给孩子们烙干饼，都很忙，没那个闲心去照顾孩子。而大地有个好奶奶，小时候的满意、大地很幸福。
干饼放在一个小竹篮里，挂在厨房的碗柜上面。大地搬来小凳子，踩着凳子，扒着碗橱，去取放着干饼的篮子。三儿仰着小脸紧张地又眼巴巴地望着大地。
大地踮起脚尖，艰难地伸长胳膊从篮子里面摸出了两片干饼。大地拿着干饼跳下凳子，给了三儿一片。
两人坐在大门口的石板上一边嘿嘿地对笑着，一边咔嚓咔嚓的吃着干饼。
他们在一起玩，没有被大人发现，大地很庆幸。
从这以后，三儿有时会主动找大地玩。她找大地玩是偷偷摸摸的，小心翼翼的。
她会蜷缩在孙家油坊家大门外不远处的一个墙角，不时的朝大地家里张望。
大地看到她，就喜滋滋跑了出去，蹲在她身边，悄悄地跟她嘀嘀咕咕。如果听到家人喊大地，他就赶紧和她告别，回了屋。她也不再蹲在那里了，起身默默地回家去了。
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大地无意的说了一句：“三儿根本就没病啊。”
“你和她玩了？”妈妈放下碗筷盯着我。
一颤，还是老老实实说了：“嗯，我和她玩了，她好好的，没有病。”
奶奶说：“那三儿挺可怜的，我看也没啥毛病，就是有人得这个病给闹的。看着长得瘦，又经常咳嗽，就说人家有病。”
妈妈又端起来碗筷，说：“以后还是少跟她玩为好。”
大地随口嗯了一声，继续吃饭。
三儿没有得什么病，因为大地一直很好。
大地七八岁的时候，开始上学了。有一天，三儿家来了一个女人，听大人说，那个女人是三儿的姨。那个女人以前也来过，只知道她是三儿的亲戚。
这次那个女人来跟三儿买了漂亮的衣服，还买了好多糖果。然后又听说，那个女人是三儿的亲妈，来接三儿走的。
那天，三儿跑到了孙家老油坊家大门外，悄悄地叫大地出来，她高兴的往他手里塞了两颗糖，很兴奋的悄悄告诉我：“我有大名啦！我大名叫李春芝。”
“真的啊！我就说你有大名的。”大地也很高兴，接着很好奇的问，“你们家来的谁啊？她们都说是你妈，你不是有妈吗？怎么又有一个呀？”
听到大地的问题，三儿脸上的笑消失了，低了头，小声说：“不知道。”说完，她忧忧的转身走了。
大地回去问妈妈：“妈，三儿有两个妈妈吗？”妈妈忙着手里的活不耐烦的斥道：“小孩子家，问那么多干嘛？一边玩去。”
在家里没有得到答案，大地就去外寻找答案。答案就一群女人们的闲言碎语被解开。原来那个女人真的就是三儿的亲妈，三儿的妈妈生了很多姑娘，三儿排行老三，所以叫三儿了。为了躲避计划生育，三儿的妈妈在三儿生下几个月，就把三儿送到了刘婶家养着。刘婶就是三儿的姨妈。
三儿的亲妈在刘婶家在住了几天，三儿显得很高兴，也精神了许多。穿着她亲妈买的新衣服脸上红扑扑，情不自禁地笑在脸上荡漾。
三儿就要被叫做亲妈的女人接走了。那天，大地看到三儿穿戴整齐，跟着她的亲妈走出了家门，刘婶跟在后面。
走在村子的小路上，三儿的亲妈去拉三儿的手，三儿突然胳膊往后使劲一甩，转过身，一下子扑向刘婶，抱住刘婶的腿嚎啕大哭：“妈～我不去……不去啊……”
三儿紧紧的抱着刘婶的腿眼泪哗哗的流，嘴里不停喊着“我不去”，刘婶的眼泪控制不住的流了出来，她哭着攥住三儿的胳膊：“三儿，听话，过两天妈去接你回来……”
看到这个场景，三儿的亲妈背过身子悄悄地抹着眼泪。
大地大了时常忆起那个场景，一个好似生死离别的场景，三儿紧紧的抱着刘婶，眼泪淌满小小的脸庞，撕心裂肺地哭声飘村口的上空。刘婶也哭着，刘婶哭着不停擦拭着眼泪，三儿的亲妈也抹着眼泪。在场人们都流露心酸的表情，看着三儿那痛哭流涕的样子，大地的眼泪在眼泪打转……
大地的印象里，刘婶对三儿并不好，不是打就是骂，但尽管如此三儿依旧对她很依恋。刘婶把三儿从小养大，在三儿的潜意识这就是她的家，刘婶就是自己的妈。今天要跟一个不熟的亲妈走，三儿觉得自己就要离开自己的妈，哪个孩子愿意离开自己妈啊，哪怕那个妈对自己不好，可也是从小唯一的依靠啊。
最终，在哭声的拉扯中，三儿还是跟着亲妈一块走了。这一走大地就再也没有见到她，也没有她的消息，她就这样在我童年的时光里消失了。
多年以后，也许有很多人已不曾记起她，但在大地的心里已把她深深铭刻。曾经有一个小小瘦瘦的女孩出现在他世界里，虽然只是短暂的停留，却让我记了一生。她叫李秀芝，小名叫三儿。
87
八月里来好风光
高梁红来谷上场
十五月亮挂天上
秋风吹来树叶黄
嫦娥姑娘愁断肠
抱着玉兔泪汪汪
数星星来看月亮
秋风凉来桂飘香
露水打湿花衣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