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乡在北大荒,那个艰苦的年代,生活中我们有苦也有乐。劳动中不乏艰苦劳累,但也有咱中意的活儿。我最开心的活儿,就是跟着马车上山拉柴火。说是打柴火,其实就是上山伐木。伐木活儿不算很累,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坐在马车上独享这一路上景致,观看火山周边的美丽风景。

五大连池的景色得天独厚,山林别具一格,其特有的火山风光,举世罕见,一年四季都在变化着。我在下乡后就喜欢摄影拍照,常常用寻找镜头的眼光,去捕捉一路上的风景。

在冬季,虽然雪景特别漂亮,但跟车上山伐木受冻的滋味,却是忒不好受。要是在下雪天再赶上寒流,刮西北风,在零下二三十度的严寒里,“大烟泡”漫天盖地的袭来,真是要有那把活人生生冻死的架势,太厉害了。回想起来那时的上山经历,确实有点玩命的劲头。

这天,连里派了两驾马车上山拉柴,我跟车老板李炳文的车。

老李那张长脸,黑红黑红的,下巴磕有点前仰,东北人俗称“瓦刀脸”。他长着一圈黑白巴茬大胡子,说话时,先把老蛤蟆烟熏黄的板牙先龇出来,再咧开嘴皮子干笑一下,一说急了还会犯磕巴。他人老实得很,但做事绝对不含糊,不光手脚麻利,且很精细。你看他一身黑色的大皮袄在身,却和别的车老板就不一样,特别显干净利索。那头上戴着的狐皮帽,绒毛长长的又浓又密,不用往下翻绒毛就能护住耳朵,暖和着呢。狐皮绒毛的帽翅耷拉着,走起路时忽闪忽闪的跳动,煞是让人瞧着好看的很,令人好生一个羡慕。尤其他伺候的车上驾辕的那匹大黑马,是整个连里喂养的最漂亮的马,长脖,长颈椎,长宽膀,长身腰,高高大大的身躯,黑里透红的毛布满全身,毛色闪闪发亮。遇见生人走近,它就会刨蹄,吹气,向你示威,显得很威武。

早上7点,我匆匆赶到马号,只见老李早已套车驾辕完毕,抽着大蛤蟆烟蹲在墙边等着我们呢。见人到齐了,他起身“啪”的一个清脆响亮的甩鞭,喊了一声,“走啰”,两驾马车先后跃上了大道,一路向东,朝龙门山方向奔去。

这时候,天才刚蒙蒙亮,风不大。我们坐在马车上,向东远远望去,只见一圈黑沉沉的乌云压在龙门山顶上,天空显得有些沉闷。老李抬头看了看天,说:“这天怕要下雪,我们得抓紧时间快去快回,不能让雪堵在山里。

随着马儿的蹄子响声、鞭子响声和老李的吆喝声,马车一路颠着,向前小跑。车在经过金龙岗前的连片长满塔头墩子的草甸子时,车已颠簸的不行,人在车上坐都坐不住,车铺板子颠得屁股得生疼;浑身骨头被颠得像要拆散架的马搭子,好像肝肠肚肺上下都在晃荡,都挪了地方。咱用手抓住马车车帮子的边沿,看风景的心思早就颠没了。原来这跟车上山,要先练颠功,也不都是咋好受的活计。

车翻过金龙岗,就上了进龙门山的车道,顿时就让人感觉到车平稳了许多。这时天已大亮,但云层却越来越厚。进入石砻地界,外面的山影和田地已经看不见了,一路上,只见地面上长满了火山地区特有的地耳,沿着石砻边长着的白桦树像少女似的亭亭玉立。在那石头缝里还不时窜出几株小杨树,长的不但杆细,还弯弯扭扭。许多年以后才知道,这是五大连池火山地区独有的“火山杨”,由于它的根是扎在石头缝里的,生长的过程特别艰难。别瞧它其貌不扬,恐怕这树龄都在百年以上了。

这龙门山的石砻有特点,当年火山爆发时喷出的岩浆漫流在周围的岩石群里,所以那石头很少露出锋芒棱角,上面的火山灰像覆盖一层薄被一样。当年这里应该是寸草不生的,后来经过时间的洗礼,才慢慢地生长出一些盆景般的植物来。

坐在马车上看着这逶迤不断一直延伸到龙门山下的石砻,脑海里闪现出多少年前火山喷发的壮观景象:山口黑烟滚滚,火光直冲云霄,那咆哮的吼声如雷,昼夜不息。山顶张开吞天大嘴,那山腰中的石流冲天喷薄而出,近则至三五里密密而蹲;远则飞出四五十里稀稀而立,远远瞅去如焦炭一般黝黑。靠这山脚近处,却地壳崩裂,那地深处的岩浆从这裂处漫延涌出,所过之处那玄武岩都被染成了红色。那形成一涌一涌的岩浆波浪围山而伏,像千百条巨大的石龙,护卫着东西龙门山。山口吐现出无限风光,情景是多么令人心旷神怡。

走进山里有数里多远,一声“吁,吁”的吆喝声,把我从神往的思绪中拉回了现实。眼前我们已经到了一片长满黑桦树的林子。看见大树小树,一棵挨一棵,有的两个人抱不住。脚下是没膝的雪地,雪下覆盖着三尺厚的树叶和杂草,一脚踏上去,陷到了大腿根。林子里静静地,只听到从林深处传来阵阵的山风,那是“呼呼啦啦”的树叶响声一片。深山沟里,黄菠萝、核桃楸、水曲柳、榆树、柞树、白杨、白桦树、松树,为了争夺太阳光,竞相上长。

老李说:“我们就停在这里,装柴吧”。眼看头顶上的乌云越来越密,我们几个人脱掉大衣,甩开膀子一气乱砍滥伐。顷刻间,铮铮的伐木声,铿锵的斧锯声,伐木者的说笑声,响成一片。

我们各有分工,流水作业,随伐树,随打树丫叉,去树头后,拖到马车上,用搅杠勒紧木材装车。伴着我们浑身臭汗,前前后后,约莫用了有两个时辰,马车上柴火终于装齐了。老天开始洋洋洒洒飘起了小雪花,咱也赶紧溜吧。我们几个埋在高高的马车上面的柴堆里,满车的木材,像一座小山大小,车晃悠地往外赶去。那有节奏的“哒哒”的马蹄声,像催眠曲般,摇摇晃晃的马车像摇篮一样,不一会,起早加劳累的人们在车上,就迷迷糊糊地犯困,逐渐快迷瞪了。

忽然,车过一个拐弯处,车身猛地一晃,车上的人一惊,从林子里传出一阵“哇、哇”的动物叫唤声。这声音尖细,在这寂静空旷的地方显得很凄惨;支起耳朵仔细一听,显得声音很近,我们几个跟车的顿时来了精神。老李刚停车,我和王清波迅速从高高的车上爬了下去。

我们踏雪依声寻去,钻过了一人多高的荊草丛,我被荆棘刮了手、脸也全然不感觉到疼。绕过几株桦树后,走了约有20米远。王清波眼尖,先发现沿着坡边有一个被杂草挡住的小洞口。洞口朝下延伸,洞口处沾上了好些黑色的粗毛,再仔细看时,那洞口里还有些许白霜,洞边沿凝结什么动物呼出的水汽。他侧耳细听,那呼呼的北风,使他听不太清树洞里任何声响。

这“哇、哇”声音,正是从这洞里传出来的,穿透过阴黑沉沉的洞里空间,这叫声有些一点恐怖,也越发显得凄凉。清波身手灵活,身体一蹿,很快就趴在那洞边,伸手从里面就掏出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来。“小东西”被抓在手里。四爪乱抓,张着嘴,仍不停地“哇,哇!”叫唤。我见状也顿时来了情绪,立刻趴在地上往洞里掏着,不一会也抓出一只来。

那“小东西”的模样实在萌得很,全身一身细细的绒毛,软软的,粉嘟嘟的,可爱的样子,眼睛还没睁开,那显得有点大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地呻吟着。虽然不大,但有点显胖,模样看着有点像刚出生的小狗。立刻有内行的人在边上嚷了声:“这是熊崽子!”这是人们在附近砍树,伐木的时候动静大,两驾车上七八个人人欢马叫,乱哄哄地,所以把那熊妈妈给惊跑了。

听说是刚出生的熊宝宝,我”哇”的一声,立马就心动了。先是把“小东西”搂在怀里,可爱小熊崽还把我的大拇指,含到它嘴里,嘴上还带有白沫子。真不知它是想吃奶了,还是小家伙的天性就这样的?一股怜悯之心,油然而起。我立刻解下帆布围裙,把小熊崽给包了起来,然后蹭蹭地三下两下就爬上了马车。后来的几个人还在洞里掏着,但什么也没了。

马车载着满垛柴火,又开始晃晃悠悠地上路了,我闭着眼情躺在车上,美滋滋地在想:“回去后该拿啥喂给这小熊?把它关在哪里?对了,养在大仓库里不错,那地方别人进不去。”正寻思着,随着一阵嘀咕声,车停了下来。另外一驾车几个跟车的包围过来,对我说,他们想把小熊送回洞里去,诱那小熊妈妈回来,然后第二天过来,把小熊、大熊一起抓回去。

“想得美,真是个馊主意。这已经是我的小宝贝了,不能让它跑了,我不同意!”我心里这样想着。

那几个死缠烂磨,马车走走停停。我就是三个字:“不同意”。雪越下越大,飘落在人脸上马上就化了,我满脸的雪水和着急的汗水一起往下淌。最后王清波来和我商量,说:“大伙说,把小熊放回去,能逮住大熊,连怎么抓大熊的方法都想好了”。他们就等我一个人的态度,总不能让大家扫兴吧?他们并承诺第二天,还给我小熊崽。

看着他们那有点央求的可怜样,当时的场面,我也是寡不敌众,心里就是一百个不愿意也没办法。我就连着包小熊的帆布裙,往清波身上一扔,随他们欢天喜地地折腾去了。

我躺在车上生闷气,一路车的颠簸也全然不觉,啥时候车出了林子,下的山岗,啥时回连卸的车,啥时候回到宿舍都全然不知。吃饭也没滋味,心里就是想着明天赶紧去山里,把我的小熊崽抱回来。我连饲养小熊的木箱都准备好了,还买了喂它的奶粉呢……

第二天一早,雪是停了,满眼是一片白,脚踏在雪地上沙沙直响。还是昨天的那两驾马车,还是昨天的那帮子人,急匆匆地赶着马车向那龙门山方向奔去。只是看见那车上多了一个大车轱辘,中间的车轴上插着一根大木杠子。我看着直犯纳闷,这玩意派啥用场?另一驾车的车老板刘凤采,人称“刘猎人”,带上了猎枪。他脑袋上戴着顶二连最时髦的大狐狸皮帽,意气风发地把车赶在前面领跑。那副神气像,就是告诉你,“那头大熊瞎子马上就会被拿下,你们就瞧好吧。”

若干年以后,还是这个刘猎人,因为熊瞎子经常偷吃八连养蜂人的蜂蜜,他带着后勤股安协理员的儿子去龙门山那边打熊。他们在山上转悠了几天,结果真的迎面遇上了一只大熊。那刘猎人顿时手忙脚乱枪也搂不响,吓得他赶紧爬树躲命。倒还是那18岁姓安的朝鲜族小子有种,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揣着那半自动枪,一梭子子弹全打进了熊嘴里,那熊瞎子当场毙了命。那熊从山上拉下来时,我还去看了热闹。那熊,身体足有2米多长,约三四百斤重,庞大的身躯占了嘎斯车多半个车厢。今天想来,或是那小熊崽的父辈。后来安协理员的儿子因私用枪枝,受了处分。那几个大熊掌让几个领导瓜分了。为这事,安协理员和团长闹得不亦乐乎。

一路上的风景,咱早就没了兴趣,任凭那树枝抽在身上也不去躲,大伙儿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心里都着急得冒火,恨不能一下子飞到熊窝那地方。马车很快就拐进了林子,把几匹马都累得直喘白气,每人的帽子边缘都挂上了一层白霜。昨晚这里的雪还真下得不小,四周仍旧一片白茫茫的景色,树上、地下、山坡上都履盖一层新鲜的雪,山路也看不清了。可这两车老板到底是老把式,他们能顺着隐约的车辙印和凭着特殊的记忆,很快就找到了昨日的地方。

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马车停稳,几个人影呼呼啦啦地从这车上下来,奔着熊窝扑了过出去,清波和老李扛着那车轱辘冲在最前面。我还没回过神来呢,傻傻地站在车边上,看着这伙人敏捷地大显身手。不一儿会只听得扑通一声,几个人将那车轱辘死死地堵在那熊窩的洞口,顶着那根大杠子使出了吃奶的劲。到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带车轱辘是派这等用场的,真是聪明。

那刘凤采举着猎枪,枪口瞄着这黑黝黝的洞里。紧接着是一片寂静,仿佛周围的空气都被凝固住了。大家谁也不敢喘气,连树杈上的雪和枯叶掉地上的声音都能听见。七八双眼都瞪着洞里面,实际上啥也瞅不着。一分钟、二分钟,让人感觉熬过了很长时间一样。终于有人憋着一口气说:“里面没有动静”。随着一阵零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呯”的一响,是老刘朝洞口开了一枪,洞里还是没有声息,难道熊都跑了?

洞口的大轱辘被挪开了,有人跪在那里,小心地用手往里掏着,不一会从里面捧出了二个冰坨子。原来那大熊压根没有回来过,两只小熊崽经过一夜,被冻死在洞里了。这时大家才发现周围的雪地上连一个熊的脚印都没有。所谓的熊瞎子原来根本不傻,它才不上你们人类的当呢。丢卒保车的道理它也明白,让你们这些人瞎忙乎吧。

一大早,大家那种极脸兴奋的眼神,现在都变成沮丧的脸色,垂头丧气地拖着那车轱辘走了回来。清波抱着那两个冰疙瘩扔给我说:“ 我们都商量过了,都给你拿回去吧。”昨天那熊崽胖嘟嘟的样子,还在我脑海里呈现,那嗷嗷的尖叫声仍在我耳边回响。这一幕是我的一生不可再遇的情景。手上捧着的是两只成了冰蛋的熊崽,那是以后能长成庞然大物的小熊崽,而现在都成了泡影。我黙黙地用昨天那条草绿色的帆布围裙,认真地将它们包了起来。这算他们几个对我表示的歉意,是对我遗憾的安慰,也可能是我此生最大的收获,我得了两头熊,两头虽然已经冻死成了冰蛋的未来熊。

这一天,轮到给谁家送柴火的老乡家算是倒了霉,这是两车装得最少的柴送到了他家。

车回到连里,马厩门口聚着不少人。大家知道我们去山上抓熊,都等着来看热闹呢。我悄不几的,哈肩猫腰地,赶紧拎着那两只冻成冰蛋的小熊崽闪进了宿舍。

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实在太苦,平时里连肉腥都闻不到。这两只小熊崽最后还是被燉吃了,这可是美餐。两只小熊可有四五斤重呢,燉了好大一盆。人们都说熊掌好吃,我吃了一个前爪和一个后爪,剩下的肉,被同一排宿舍的男同胞们分享了。那味道真叫香,连骨头都化了,人们嚼着津津有味。那熊崽的小脑袋别人不稀罕吃,也让我给解决了。

可是从那以后起,我遭人好像就变得“傻”了一点,凡处事总比别人反应慢一拍,开始健忘了。但有一件事至今仍记得清楚,那就是丁小立也吃了一个熊前掌。那天他跟车去北安了,我和他住同一宿舍,所以惦着他,特地偷偷地给他留了一个前腿,绝对是够意思。

那天,我守着熊前掌等着他,一直到晚上,他9点多才回连。为了保护那只前腿,我受到多少白眼,遭了多少黑手的袭击,连我也记不清了,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保住。

那次吃到熊崽肉的人,后来的运气都不错。那个吃了前掌的人“丁”,拐了团宣传队的独唱女演员,一跺脚,飞跑到西雅图发财去了。

40多年过去了,连池的山还是那样美丽,连池的水还是这般清澈。闲暇时,翻出许多老照片,使我回忆起许多往事。当年这俩小熊崽的可爱模样,像烙印一般,仍刻在我昨天的记忆里,清晰地留在脑海里。

夭折的两只小熊崽的故事,至今回想起来,真是终身感到很遗憾。保护动物,爱护弱小,是我们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古人有诗曰:

谁道群生性命微,一般骨肉一般皮。

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望母归。 唐·白居易

血肉淋漓味足珍,一般苦痛怨难伸,

设身处地扪心想,谁肯将刀割自身。宋· 陆游

可见,人们对待小动物,古今也是相通的。我们一定要珍惜动物的生命,尽量不要伤害他们。

 (作者:童柏晋)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