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杨菊对杨梅说:“昨天晚上,我已经和范主任联系好了,他叫你今天去。一切由他安排,你听他的就是。这是个机会,在那里多住几天,多看看,多学习,回去就好办了。”
杨梅说:“谢谢阿姐的安排,恐怕我的时间长不了,不放心呢,昨晚做梦就梦见我的学生。”
杨菊听了也不勉强,说:“好吧,随你。”然后,她打开纱窗喊:“阿三,开车送我妹子去西郊!”
从姚家到沪江盲校很远。一路上杨梅心事重重,繁华的街景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她想:现在骑虎难下,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失明是人间最大的不幸,自古以来,瞎子能干什么?除了算命就是要饭。办盲校,当然是让他们学文化,破迷信,不走算命的路。但是,学了文化又能干什么?他们能上中学上大学吗?盲人究竟能走多远?能创什么奇迹?实在是个大大的问号。
到了。进了校门,杨梅眼睛一亮,好大一个学校,一眼望不到头。
门口台阶上站着个男子,穿灰色西服,打红色领带,正向大门口张望。他似乎眼神不好,没有看到杨梅;杨梅却看到了他,相信他就是要找的人。
“你是范主任吗?”杨梅上前打招呼,握手。
范主任头上有了白发,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他带杨梅到各处参观。
首先进入眼帘的是一大片草坪。草坪四处是树。树的外围是东南西北四条相通的甬道。甬道边上矗立着一栋栋红砖小楼。有的是教学楼,有的是宿舍楼。校园很安静,显然学生们正在上课。
范主任边走边介绍,说盲校成立于1912年,创办人是英国人John fryer,他有个中国名字叫付爱华。前前后后收学生一百多人,全都是盲人。
“他们上些什么课?”杨梅问。
“国文、算数、史地都上。学校很重视英文课。另外,还学钢琴、风琴。”
正说话,从西南角传来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杨梅好奇,跑过去看,见一位戴墨镜的老师,正把着手教盲生弹钢琴。
“呀,老师也是个盲人。”
“是的,这位盲老师曾在全上海钢琴比赛中获第二名。”范主任骄傲地说。
走到另外一座教学楼,传来噼噼啪啪的打字声。杨梅从窗户看进去,学生一人一台英文打字机,正忙着练习打字。
杨梅更关心学生毕业后的去向,便问:“盲生毕业后干些啥?”
范主任说:“目前,这的确是个问题。好多学生说是自谋出路,实际是失业,因为盲人找工作很难。不过,少数人留母校当老师,或到外地盲校教书。”
杨梅叹道:“看来盲人的就业是个大问题,应当想想办法,探索盲人的就业渠道。”
范主任说:“但是有些盲生毕业后可以升大学。”
“升大学,真有此事?”
范主任笑了:“我就是个例子。我在本校毕业后考入圣约翰大学,大学毕业,校长安排我当教务主任。我有了工作,有了收入,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后来从乡下迁到市里,住进洋房。我的老邻居,原先一直瞧不起我家,讨厌我和他家女儿来往。现在托人来说媒,把他家的女儿嫁给我。如今我有一儿一女,日子过得很美满。”
杨梅说:“真好。不过,像你这样的盲人不多,算是到头了。”
“不,更有比我强的。有个叫安畅圆的同学,比我高两个年级。他不但考入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去菲律宾留学,获哲学博士学位。还有个叫韩国彪的,在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去美国留学,哥伦比亚师范学院发给他硕士证书。”
“啊呀呀,盲人能当硕士、博士,我简直不敢想象。这事情如果出自别人的口,我一定认为他造谣,痴人说梦。”
杨梅感动不已,轻轻捶一下自己的脑袋,说:“盲教事业,看来大有作为。回去以后,我一定要把学校办好,将来也要出盲人大学生,盲人硕士生。”
下午,范主任把杨梅交给黄老师,请她教杨梅学盲文。
已经入秋。在北方,正是天高云淡,气候凉爽;在南方,恰是秋老虎猖狂的时候。黄老师的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只有桌椅和书架。屋子里很干净。吊扇“呜呜”地吹。窗外是绿荫荫的竹林,送来悠悠的秋虫大合唱。
杨梅进屋后打了个招呼,黄老师手指桌子对面,说声“请坐”。她自己没有坐下,却摸索着走过来。她触摸杨梅的臂膀和腰部,又按按杨梅的头顶,说了句“苗条的高个子”。双手又灵巧地捧起杨梅的瓜子脸,快活地说:“美女,好一个大美女!”
她的举止和话语把杨梅逗乐了,笑道:“你也漂亮。圆圆的脸,洁白的牙齿。”
然后,黄老师在杨梅对面坐下,作自我介绍:“我叫黄秀英,一年级班主任。去年毕业,留母校任教。请问杨小姐在哪里工作?为什么要学盲文?你不是盲人吧?”
杨梅想,可能范主任没向她作详细介绍,便理解地说:“我叫杨梅,梅花的梅,中师学历,不是盲人。”
她见对方很专注,认为是个很认真的老师,接着说下去:“事情是这样——我想在龙山地区建一所乡村小学,谁知阴差阳错,招上来的学生眼睛都有问题,有的全盲,有的半盲。不知是水土问题,还是别的原因,那一带人称‘瞎子村’。现在生米成了熟饭,学校建了,学生来了,应该是开课了,我却傻了。我虽然师范毕业,但学的不是盲人教育。我不懂盲文,怎样教他们?后来听说上海有所盲校,所以向你们学习来了,请黄老师多多指导。我已‘逼上梁山’,没有退路,只能向前走。”
没想到,黄秀英“啪啪啪”鼓起掌来:“欢迎欢迎,特教战线上又多了一位战士,多了一支新军。感谢历史,天降大任于你也!”
她伸手拿来一本厚厚的书递给杨梅。这本书一直在桌上放着,杨梅早想看看,没动手。现在,除了封面上的“一年级语文课本”几个字,翻开书密密麻麻一大片蚕子似的小点,哪有一竖一横,一撇一捺,一个字也不认识。
黄老师说:“盲文不是鼓起来的汉字,它是拼音文字,由几十个声韵母组合而成,学起来不难,尤其像你这样的师范生,很容易。只要掌握字母,什么字都能写,都能念。”
接着,她拉开抽屉,拿出一本小册子递给杨梅,说:“这是盲文自学读物,上面有盲、汉对照说明。什么时候把它们的点位背下来,背得滚瓜烂熟就算学会了一半。你拿回去背吧,咱们明天见。”
回到寝室,杨梅开始背盲文字母表。1、2点bo,1、2、3、4点po,一遍又一遍,直背得口干舌燥,头昏眼花。夜深了,杨梅还在坚持。直到早晨三点,50多个盲文字母的点位背得滚瓜烂熟,她才上床睡去。
第二天,黄老师进行检查,顺利通过。她于是拿出一套盲文写字工具给杨梅,说:“这块铜制的板叫盲文写字板。它由上下两片合成,下片上有4个小钉子,可以固定盲文纸;上片有四行空格,每一格中的两边各有3个凹陷,可以分别扎出6个点,表示不同的字母。”
她又拿起一个锥子,在杨梅眼前晃了晃,说:“这就是盲文笔,很像老太太纳鞋底的锥子,只是短一些小一些而已。它和钢笔、铅笔大不一样,不用墨水,不用铅,只要不丢失,一辈子用不坏。”
黄老师拿着针锥在自己手心上扎了扎,说:“盲人写字,有人叫扎字。盲生写字时,常常一只手写,另一只手的手指在一旁指引,避免写错字。但是这一来,一不小心,针锥容易扎到手指上,轻则疼痛,重则扎破流血,这一点,我们当老师的要特别注意。”
黄老师比划后,杨梅学着扎字。开始闹笑话,厚纸扎不动,薄纸一扎就破。好在有眼,扎破手指的事不曾发生。
短短48小时,杨梅掌握了盲文的读写技能,仿佛吃了定心丸,心中踏实了,完成“大任”的信心增强了。
这两天,杨梅格外关心盲生的手工劳作课,发现男生主要编藤篮、藤椅、藤床出售。女生织毛衣,学钩针,穿珠子,甚至蹬缝纫机。她想,她将来还要教盲生做饭、炒菜,这是人生的一关。
盲生上体育课时,杨梅举着相机频频拍照。盲人做操,跳远,跳高,玩单双杠,荡秋千,甚至短跑比赛、踢球、堆罗汉等等,全都收藏在她的相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