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鱼阎王无端地心烦意乱,身子在炕上翻来覆去烙油饼。他睡不踏实,天蒙蒙亮就起来,扛上船篙往渡口走。暗蓝的天空还有星星,圆圆的月亮悬在树梢上迟迟不肯落下,顔色金黄黄的,像张棒子面煎饼。

  他在河边下了几处钓钩,太阳出来之前,河底的鲤鱼最爱咬钩了。

  躲在苇丛中的杨柳透过乱纷纷的芦苇看到对岸的鱼阎王,竟像看到久别的亲人,鼻子发酸,直想大哭。她钻出苇丛中,蹦着双脚连连招手,压低嗓子喊:“大哥,救俺!”她清楚,只要渡过这马颊河就算逃过了此劫,就是随便给人当佣人做媳妇,也是白捡了一条小命。

  河面上浮动着白蒙蒙的水雾,对岸的杨柳在雾里若隐若现像飘浮在云间。鱼阎王心里嘀咕:大清早起,一个姑娘家家的咋起这么早?看样子像生气从家里逃出且有人在追。看她焦急地不时往后张望,更肯定了自己的判断。这一刻,他自己也搞不清为何心中会有种莫名其妙的兴奋。

  船驶近了,鱼阎王渐渐看清这女人的长相,尽管她头巾歪斜蓬头垢面,却掩不住那天生丽质放射出的熠熠光彩。鱼阎王站在船头笑呵呵地问:“闺女,咋起这么早?有嘛急事哩?”

  她没有回答,像是听到什么动静,匆匆跑上河堤又匆匆跑下,急切切地说:“大哥快快救俺,日本人在追俺!”她往后指指,急得跺脚似要跳河。

  鱼阎王将信将疑地笑笑:“日本人追你干嘛?闲得没事儿干啦?”

  杨柳咕咚给鱼阎王跪下说:“大哥,俺看你像个好人,实话告诉你吧,俺,俺杀了个日本人!”

  鱼阎王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笑话,就你?”

  “大哥,不信你上堤看看,他们人都快到啦!”

  鱼阎王几步跨上大堤,看到远远的小路上两个骑洋车子的人披一身霞光正快快地往这儿赶,头戴礼帽似的小草帽,黑油绸大褂迎风飘摆。他明白,只有日本人的便衣队才这样穿戴,才有洋车子好骑。他有些信姑娘的话了,跑下堤来,说:“他们快到了,这空儿他们赶到咱过不了河。这么办,你先藏到苇地里,俺对付他们。记着,听到嘛动静也别出来,除非俺叫你。”

  他把姑娘安顿于苇丛深处那个曾和彩霞幽会过的小窝棚里,回来刚登上船,那两辆洋车就从大堤上冒出头来。一胖一瘦两张油汗光光的脸,裆间都吊着盒子枪的牛皮匣子。

  瘦子将车铃叮铃按响,很不客气地问:“哎,撑船的,见一个小娘儿们没?”

  胖子将车子靠身立着,摘下小草帽扇着凉,解释说:“是个婊子,长的挺俊的。”

  瘦子点燃一枝烟狠狠吸了一口,对胖子说:“队长把这带的渡口都派上人啦,这时间谅这小娘儿们也飞不过河去。咱们干脆找个阴凉歇歇,就在这儿等吧。”

  鱼阎王见两人没走的意思,灵机一动,问:“是不是二十来岁,细高挑,眼挺大?”

  两人来了兴趣,赶着车子下来问:“是呀,是呀。你见啦?快告诉俺们,她去哪啦?抓住她皇军可是大大的有赏。”

  鱼阎王问:“一女人家家的,干嘛劳日本人这嘛劳神费力地抓?”

  胖子说:“这小娘儿们可不得了,简直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把小野太郎队长给宰啦!这不是她娘的给老子添乱嘛!”

  鱼阎王暗暗佩服这小女子,说:“够胆儿!可惜您们晚来一步,俺才刚把她送对岸啦。她没钱,叫俺亲了一下嘴儿顶摆渡钱哩。这会儿也就出去有一里多路吧,您们骑着洋车子,几步就能撵上哩。”

  胖子羡慕地说:“你小子,艳福不浅。知道她是谁吗?她可是咱方圆百里有名的一枝花呀!平时想看她一眼听她唱唱曲没一块袁大头想都甭想哩。哈哈。”转脸对瘦子说:“这回活该咱兄弟俩立功发财哩。”

  瘦子犹犹豫豫地说:“那边可是二皮脸的地盘儿,要叫那小子把咱俩捉了,还不塞麻袋扔河里喂王八?听说咱过去的队长就是被他抓住扔河里的呀。”

  胖子哈哈大笑:“兄弟,亏你还是特务队的人,那二皮脸早跟国军去南边儿啦。哈哈。”

  瘦子不好意思地拍拍额头:“是哩,是哩,瞧俺这记性。”

  胖子朝瘦子挤挤眼:“奶奶的,捉住那小娘儿们,不管别的,咱兄弟俩得过过瘾再说。说实话,俺惦记这小娘儿们可不是一天两天啦,可她娘的这婊子给多少钱都不让上哩。”

  瘦子咽口口水,眼睛笑眯成两条小细线:“谁又不惦记哩?嘿嘿。”

  胖子从兜里掏出一块大洋捏在手里晃了晃,掂了又掂,极不情愿地拍到鱼阎王手里:“快摆俺们过去,抓住那小娘儿们,得了赏钱分你一份儿。”

  鱼阎王拿着那大洋看了又看,用嘴吹吹,放耳朵上听听,做出爱财如命的样子:“真的呀?那敢情好,二位可得说话算话呀!”

  瘦子把小眼瞪得溜圆:“哪那么多废话?老子是特务队的,到高唐打听打听,谁不认识俺兄弟俩?能赖你这俩钱儿?”

  鱼阎王赶紧笑笑:“对不起,怪俺有眼不视泰山,请两位老总赶紧上船,俺撑快点,准跑不了那小娘儿们哩。”

  两人显然没坐过船,上船两腿发颤。鱼阎王叫他们将平把亮圈的日本车子放到船舱,一边一人紧紧抓着车梁子。船到河心,开始左右摇晃。两人看船下流水打着漩窝如开锅一般,有点晕眩,随着船左摇右晃,扎挲着胳膊只叫:“稳点,稳点!”

  鱼阎王嘴里“好,好,”地应承,却撑得更快更猛,心想:自己跟马司令干了这些年,还没亲手杀过鬼子汉奸哩,堂堂大老爷儿们,竟然不如个女人,说起来让人笑话。今儿个不宰了这两个杂种,都没脸见那姑娘哩。他突然指指河对岸:“您们看,那边那堆柳棵子后面,好像是那小娘儿们哩。怪啦,她咋还没走,呵呵,合该两位老总发财哩!”

  “哪儿?在哪?”两人伸长脖子,眼巴巴地往对岸瞅。鱼阎王趁其不备,将竹篙从水中提起,飞快地插入二人之间,两膀较力,左右一拨,骂声:“去你娘的!”两个家伙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连人带车齐齐翻下河去。

  那胖子下水像石头,泡都没冒一个就没了踪影。瘦子显然会水,不大会就钻出水淋淋的脑袋,他两手扒住船帮,喷着水张嘴刚要开骂,鱼阎王的竹篙就冲他猛戳下去。那竹篙的尖头包着铁皮,整天在泥里水里插进拔出,磨得又尖又亮,快似枪刺。瘦子脸上溅起一团殷红,惨叫一声松开双手,在水中嚎叫着沉沉浮浮。鱼阎王撑船追着又是一通猛戳,直到看见浓浓的血水顺着篙竿泛将上来,在水流中拖出一溜长长的红波,这才松了口气。

  雾气散尽的水面像无数匹蓝色的缎子在朝阳下轻盈地飘动,他睁大眼前后左右寻找,确信那两人已经成了龙王爷的座上客,这才虚脱般一屁股瘫在船上。

  他心砰砰跳得像要从嗓子眼儿蹦出来,身上大汗淋漓。原来杀人就这么简单?他有些头晕,无力地拖着竹篙,任船顺水漂流。眼前却总现出瘦子恐怖的双眼和那随水翻滚的团团殷红。他感到胃里似进了苍蝇,胸口一阵翻腾,喉咙一紧,哇地一口吐在了河里。

  当他闷着头费力地将船撑回岸边,从苇丛中目睹这一切的杨柳钻出来,跪在湿湿的河滩上给他连连磕头,哭着说:“大哥,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鱼阎王喝她起来,说:“有嘛?有嘛?这汉奸就该杀哩。”

  姑娘跳到船上,感激又钦佩地望着他,伸出大拇指:“大哥,你真行!”

  鱼阎王惨惨地一笑,没言语,把船往回撑,好一会儿才故作轻松地说:“只可惜了那两支好枪和洋车儿了。”船快到岸,他看着一枝花,不无敬佩地说:“你一女人家家的,真强似爷们哩,你还真杀了个鬼子队长?”

  杨柳苦苦一笑:“没法子,兔子急了还咬人哩。”

  “嗯,不赖!咱中国人要都像你这嘛烈性,还不早把小日本打跑了。可惜,汉奸忒多,娘的,净些没骨头没血性的熊玩意儿!”他恨恨地说,沉默片刻又关切地问:“妹子,你过河想投奔亲戚吧?”

  “俺没亲戚可投,只知道过了河日本人就不大敢来啦。这儿不是马司令的地盘吗?”

  “是呀。可马司令走了,跟国军去南边打鬼子去啦,眼下日本人也时不时敢来这块儿乱窜啦。咦,你认识马司令?”

  “不认识,只是听说日本人都怕他哩。”

  “那你咋办哩?”

  杨柳含情脉脉地瞟他一眼,呆呆地盯着河面,好一会才说:“大哥,你是条汉子,更是俺的救命恩人哩,你敢让俺住你家不?”

  鱼阎王哈哈大笑:“那有嘛不敢哩?”

  杨柳把头扭向一边,脸红的像那轮刚刚升起的朝日,声音低低地说:“只要您不嫌弃俺,您有媳妇俺就给您做妹子,您没媳妇俺就给您当媳妇,行不?”

  鱼阎王心头一热:“你这说嘛话?俺能有这福份?俺心里佩服你还来不及,敢嫌弃?跟你实说吧,俺以前就是马司令的情报官,马司令是俺大哥哩,俺跟他可没少杀鬼子汉奸。要不是俺家里死的早,剩下老娘孩子没人管,俺早跟他去南边儿打日本去啦!”

  杨柳笑靥如花,兴奋地说:“俺一眼就看你不是平平之辈,俺有福,找对人啦。长这么大,还没碰到一个敢为俺杀人的男人哩,俺就跟定你啦!”

  太阳跃上河堤,暖暖的阳光在水面上由东往西铺就了一条金光粼粼的水道。小船咿咿呀呀地哼唱着漂荡在金灿灿的水光之上。她回头瞟眼一脸幸福的鱼阎王,觉得自己似赤身浴在温暖的水中,又好像刚刚做了一场大梦。

  武队长听着,细长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好半天才说:“杨柳同志,你苦大仇深,有智有勇,是好样的,我们党太需要你这样的同志参加了!”他紧紧握住她的双手用力抖了又抖。

  杨柳心里暖暖的,好多事,她甚至没向鱼阎王提过,却不知为何会把埋藏心底这么多年的秘密对眼前的男人合盘托出,也许,他正是一直萦绕在自己梦中,看不真切又挥之不去的那个男人?

  不知是武队长拉了她一下,抑或是她自己主动倒在了他的怀里,她趴在他瘦削刚硬的肩膀上,泪珠子叭嗒叭嗒滴在他的肩头。他紧紧搂着她,心和她跳在了一起。

  武队长捧起她的脸,滚烫的双唇贴在她同样滚烫的双唇上。两个舌头搅缠在一处,把两人的心搅成了一锅沸水。那一刻,河里没了蛙鸣,堤上没了虫声,只有河水在轻吟浅唱,只有头上的柳枝在沙沙摇晃。

  杨柳知道,从此她就是他的人了,他将是鱼阎王死后她一直苦苦寻觅的那个可以依赖托负一生的男人。在武队长热热的怀抱里,她感到自己像漂浮在马颊河上的一片羽毛,温暖的波浪托举着她一波一波载浮载沉;又仿佛仰卧于厚厚的白云上,蓝天莹莹,白云悠悠,托着她飞升进了鲜花烂漫的天堂……

  研究发展党员的会议是工作队躲在芦苇荡里召开的。在通过了五奶奶等几个入党之后,小齐反对武队长让杨柳入党:“你看她那模样那作派,一天洗八回脸,哪像个劳动人民?这样的人怎么能够参加我们的组织呢?”

  武队长不温不火地说:“那你说什么才是劳动人民的模样和作派?难道劳动人民就得蓬头垢面邋里邋遢窝窝囊囊?就得愁眉苦脸可怜巴巴?咱毕县长的爱人靳大姐还是资本家的千金小姐哩,不一样革命?一样当县妇女主任?”

  小齐气急败坏地叫道:“我看你是让那个狐狸精鬼迷心窍了,你是爱上她了!”

  武队长怒形于色:“齐雅兰同志,我们这是党的会议,是研究发展党员的严肃问题,事关今后夏家窝棚的革命事业。请不要耍你的学生脾气!现在咱们举手表决,同意杨柳同志入党的请举手!”

  五个人,只有小齐哭丧着脸没举。

  武队长说:“四票赞成,一票反对,四比一,根据我党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通过!”

  小齐脸阴得像要下雨,第二天气呼呼地拿上新党员的表格奉命去了县里。

  吃完晚饭,唐僧扛上枪,随一帮民兵兴冲冲巡夜去了。

  月光水一样泻进窗棂,在地上画出一条条的图案,屋里亮晃晃的。杨柳心里舒展,觉得好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自从那晚武队长向她吐露心曲后,她一颗心就全放到了他身上。可他却像啥事也不曾发生,人前对她客客气气,一口一个杨柳同志,让她感到生分。只是没人之时才诡秘地朝她挤挤眼,亲切地笑笑。她松口气,那一天就过得特别安稳、快乐。他说过,他一定会娶她,只是现在工作需要,得克制、克制、再克制。她能理解。武队长爱她,不嫌乎她的过去,体贴她,理解她,还让她在党,这样的男人她今生今世怕再也碰不到了哩。

  她睡不着,躺在炕上,盼望武队长早早回来,可直到半夜,院门才轻轻一响,那熟悉的脚步声踩着她的心一步步走近,可惜,并没来她房间,却直奔正屋而去。

  她坐起来,想想,又怨恨地躺下,可心里的渴望逼她重新坐起。她下了炕,蹭到正屋窗前,见武队长正在油灯下擦枪,猛然想起自己一直藏在炕洞里的那只王八盒子。人说宝刀赠英雄,那样的枪,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配用呀?自己咋就忘的一干二净了哩?她没敲门,急切切地推门迈进屋去。

  武队长吃了一惊:“我还以为你早睡了呢,嘿嘿。”

  “俺听见有动静,还以为进了贼哩,起来看看。”

  武队长嘻嘻笑了。

  杨柳故意撇撇嘴说:“呵,又擦你那破枪哩?”

  武队长听出了她话里的不屑,就说:“嘿!破枪?破枪你有吗?”

  杨柳说:“咋没有?反正比你的新哩。”

  看她一脸认真,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对啦,你应该有一枝的,听说你打死小野太郎后把他的枪也拿走了?对,一定是那把王八盒子哩!”

  杨柳自豪地笑笑,端过桌上的油灯,从炕洞里摸出一个布包。她拍拍上面的灰土,将包放到桌上一层层打开,果然是一把乌黑铮亮的日本王八盒子。

  武镇国一下跳了起来,搓着两手,两眼放光地围那枪一圈圈转了好半天,这才把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将枪抓在手中左右端详,连说:“好枪,好枪!发蓝还这么亮哩。这样的枪咱县只有毕县长有一把,爱得宝贝似的,摸都舍不得让人摸哩。”又问:“这就是你打死小野太郎那把?”看杨柳点头,他熟练地退出弹夹,看里面还有子弹,拉拉枪栓,“嗯,嗯,保养的真是不错。”

  杨柳见他喜欢,心里高兴,说:“喜欢就送你吧。”

  武队长蹦起来,狠狠亲她一口:“真的?好,好,我收下,可我哪舍得用?靳大姐老早就嘱咐我想法给她弄只王八盒子哩。这下好了。哈哈。”他快乐得像个小孩儿,把杨柳搂在怀里亲了又亲。

  夏家窝棚成立了党支部,杨柳当了支部书记兼村长;五奶奶是妇女主任。

  一个小女人一夜醒来竟然成了夏家窝棚的头人,男人们心里不服,可以前村里有头有脸能说说道道的爷儿们如今都被整趴了窝,剩下的人微言轻,只能说说怪话发发牢骚:人家腚后有武队长的硬棍棍撑着,谁有吃屎的法子哩?也有人猜测说这鱼阎王家的可能早就是共产党的人,是派来夏家窝棚打前站的,这么多年深藏不露,为的就是今天掌管夏家窝棚哩。人们以为此言有理,现在是共产党坐天下,夏家窝棚当然也得是人家的人当家作主呀。如此一想,心里也就平衡了,好像杨柳当村长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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