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福禄被两个崆峒弟子带到了一间亭阁之前,亭阁当中一人背手伫立,正望向福禄。那两名崆峒山弟子走上前,在亭阁前单膝跪地,齐道:“禀掌派,已将来客带到!”

  崆峒掌派一摆袖口,退去二人,侧过身子朝亭阁中间的茶几一伸手臂,冲着福禄颔首微笑。福禄用手捂着生疼的锁骨,想了想,走上了那亭阁。两人寒暄一番,各自坐在了黄花椅上。那宽大的茶几呈六边形,中间挖空,放置着一个炉子。炉子上放着一把铁壶,此时壶中的水正煮得沸腾。崆峒掌派拿起铁壶,亲自为福禄沏上一碗绿茶。福禄双手捧过这青瓷茶碗,目光忽然越过茶碗的边缘,落在对方的脸上。只见这崆峒掌派五十岁光景,面色红润,与先前在石台上偷袭自己的那人的蜡黄脸色截然不同。在他左眉骨上有一颗指甲大小的红胎记,鼻子下的胡须黑白相杂,垂至下巴,连为一处。

  随着崆峒掌派的一声“请”,福禄刚刚将茶碗举至嘴边,断成三截的锁骨一阵剧痛!他双臂一沉,滚烫的茶水登时晃洒出来!岂知,崆峒掌派手持茶碗,竟臂影一晃,那茶碗已将福禄晃洒出的茶水一滴不少地接了进去!那茶水早已涨满,在碗口呈弓起之势,微微颤动,却丝毫不溢出!福禄见他这等手段,放下茶杯,拱手赞道:“有缘一睹崆峒高人神迹,幸何如之。”

  崆峒掌派放下手中茶杯,拱手笑道:“不敢!尊驾可是贵体抱恙?”

  福禄被他一问,心中登时气恼,嘴上倒也不隐瞒了,就将方才石台之上被那怪人偷袭之事,讲了出来。他又编造了许多不曾有的细节,说完才觉得解气。谁知,崆峒掌派听完,抚须而笑,道:“尊驾如此人物,何欺我这荒山小派?若依尊驾所形容的相貌,那人应当是我崆峒山的‘径青长老’——绝庭络。”

  福禄听了,隐约记起苏堂曾有言道,当朝的“太子少师”道衍和尚,几十年来只收了四个弟子,个个极为了得,江湖人称“锋华绝代”。早些日子他与苏堂在万丈门赴那‘刀鱼宴’时,已见过锋无伤、代斯菩二人。他二人一个贵为一帮之主,霸道自负;一个乃是有德喇嘛,慈悲心肠,均不同于凡人。而方才那个绝庭络,乃是“锋华绝代”之“绝”,却是一脸愁云,满脸蜡黄,与锋无伤、代斯菩两人的气质大相径庭。但其武艺卓绝,决不输给锋无伤。

  崆峒掌派见福禄自顾自的沉思着甚么,便又为他倒了新茶,开口苦笑道:“我这崆峒山,本来以径青长老的武艺为冠。可几年前,他忽然辞掉了掌派之职,归隐在这崆峒山中,终日冥想,不再参与帮派诸事。崆峒山帮众过百人,不可一日无主啊!哎,几位长老不嫌在下愚钝,就推举在下做了这崆峒掌派。想我这崆峒山,虽不巍峨,却也辽阔,便是帮中的自家兄弟也终日难见一回径青长老。怎地尊驾一至,他便做起了刺客,要置尊驾于死地?”

  福禄闻言,强压火气,道:“掌派的意思,是我光天化日,诬陷贵派了?我锁骨之处的伤,须是实在的!”

  崆峒掌派其实早将福禄的伤看了个清楚,稳稳放下手中铁壶,道:“尊驾请息怒。我这崆峒山中草药甚多,尊驾又身负甚深内力,待会儿我唤良医取些草药,替尊驾敷上,保管伤势转眼见好。只是……这草药可医尊驾的断骨之事,却难医尊驾的心头之事啊。”

  福禄一愣,道:“掌派直言便是了。”

  崆峒掌派的身子缓缓前倾,双目紧盯福禄,低声道:“冬日天寒,满山是冰。”

  福禄迎着他的目光,沉着道:“是冰怎么?”

  崆峒掌派的双瞳一颤,似是犹豫了片刻,斩钉截铁道:“冰化成水,水可覆舟!”

  福禄闻言,单手捏起那茶碗,喝了一口,抬眼问道:“冰厚几尺?”

  崆峒掌派手指一伸,低声道:“两万尺。”

  福禄一时沉吟不语,心中不知计较着甚么。崆峒掌派面露笑意,慢慢向后靠在椅背上,摆弄着茶碗,道:“不过,这崆峒山的冰,只随‘溪’而动。若无‘溪’流,任凭谁的一腔热血,也绝化不开这许多冰。”

  福禄哼了一声,冷冷道:“‘溪’自然流在皇帝那里!我一介草民,屯些银两已是不易,却哪里见过‘溪’?”

  那人闻言,缓缓放下茶壶,一脸为难道:“这却是难了!并非是在下冒犯,只是天高地广,能有几人亲睹龙颜?若是无‘溪’,只怕这漫山的冰,不识真君,一时难以融化呀。”

  福禄摇摇头,突然目露精光,望着崆峒掌派道:“掌派贵为崆峒山之尊,你是主,我是客,既然主人乐意打开天窗说亮话,客人哪有藏着掖着的道理?我两个月之前,确是见过那传国玉玺!只不过,它远在子午谷的万丈门,已成了那锋无伤的掌中之物。”

  崆峒掌派一听,仰头呵呵大笑,进而用手一捋胡须,笑道:“尊驾说不藏着掖着,却话里话外的哄骗我这荒山粗鄙之人!锋帮主当日大设‘刀鱼宴’时,席上有我崆峒山弟子在场。那宴上之事,他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言罢,他忽然右手一挥,手中的那茶碗登时激射出去,“啪”地一声脆响,在亭阁一旁的假山上撞个了粉碎!须臾,一个一身商贩打扮的秃顶大汉,由石径中走了出来。他径直走上亭阁,冲那人单膝跪倒,口称掌派。

  此人一出,福禄浑身一激灵!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刀鱼宴”上与福禄结仇、不敌苏堂的“天涯贩命商”许旁山!崆峒掌派一摆手,许旁山站起身,皮笑肉不笑地盯着福禄,站在了崆峒掌派的身后。福禄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端起茶碗,心道:“我且不动声色,看他怎么说,顺带打探一下那苏堂的下落也好!”

  崆峒掌派依旧脸上挂着笑容,目光不离福禄,冲身后的许旁山道:“你就将那一日的所见所闻,细细说来。”

  许旁山扯开沙哑的嗓子,道:“那天锋无伤被一个好生怪僻的老头儿打伤了,他脸上挂不住,就他娘的在大厅上放起了毒雾!这福禄跟那老头儿逃得飞快,一转眼没了影儿!幸好,他那个小白脸儿师父跟锋无伤打得是难解难分,那锋无伤一时也脱不了身,边打边退,最后不知道按下了甚么机关,他二人一直打进了一条密道里去了!多亏我老许机灵呀,心想哪能留在大厅里等死?我扑过去抱住了玉玺,一脚踹开几个想过来夺玉玺的狗屁人,也钻进了那条密道里!我抱着玉玺东走西走,找不到路,却听见他那小白脸儿师父跟锋无伤边打边说,这传国玉玺是假的,是皇帝亲口所言!那锋无伤听了,如豹子一般大吼起来,险些吓得我老许叫了出来,他娘的!我一听玉玺是假的,又见那锋无伤打开他那小白脸儿师父,疯了一般向我这边冲来,我急急撒手丢开那假玺,扭头便跑了。”

  崆峒掌派闭上眼睛,面露笑意,边听边点头,这时双眼微睁,道:“尊驾既然亲口说那玉玺是假的,当朝皇上又大动干戈,尽遣锦衣卫、东厂高手搜寻玉玺的下落,想必除了尊驾,再无第二人知道真玉玺之所在!我原某有句话,不吐不快——听说天下冰冻三处:子午谷一处,崆峒山一处……这第三处除了尊驾,天下无人知在哪里。尊驾若是手持传国玉玺,举旗一挥,三处大军一齐响应,又兼我等江湖中人为国效力,征讨反贼,这天下原来是谁的,就仍旧是谁的!若是尊驾只顾一味的忍让,在民间藏着那玉玺,顾影自怜,那么……尊驾姓朱,那朱棣也姓朱,朱家的天下谁来当家,也折不了我这崆峒山的半寸风景。”

  福禄待他说完,忽然冷笑不已。许旁山怪眼圆睁,喝道:“你笑甚么!”

  福禄伸出手,轻轻捏住茶碗,双手交替把玩,道:“当日情势危急,我是不得已,才对苏大侠说那玉玺是假的。我这么说,当然是因为他武功高强,盼他能速速带我逃出子午谷,切莫贪恋荣华。那玉玺通体碧绿,隐溢蓝光,千真万确是古秦和氏璧所制成的,此物曾终日在我案头,我岂能看错?哼,那锋无伤与晋恭王勾结,夺走了我蒙妃怀中的玉玺,屯兵子午谷,妄图起兵攻向京城,此狼子野心,却瞒得了谁?”

  此言一出,崆峒掌派的双瞳忽然微微颤动,显然是心中迟疑不定。福禄看在眼里,却抬眼望向许旁山,问道:“苏大侠何在?”

  许旁山一听他问起苏堂下落,气不打一处来,没好气道:“那遭天谴的小白脸……也多亏了他,那发了疯的锋无伤,捡起了玉玺,却要杀我,你那小白脸儿师父拦下他,两人一路打去了子午谷的禁地。那禁地是他娘的一座巨坟!坟内有一口好生吓人的深井,我与众人一齐追到时,那小白脸儿在井边已被锋无伤打得吐了血,却也一掌将那锋无伤连人带玺,一齐打落在井中。那时候,谁还管小白脸儿的死活?几十人争抢着跳入井中,去夺那玉玺,只杀得血喷红了井口!

  我老许不中用,吸了些毒雾,头昏眼花,掉头就向子午谷外逃去。那一路,数不清的尸体横在地上,大都是吸了毒雾死的,当真骇人!我将将逃出子午谷,一头栽倒,就不知道事情了。我直睡了三天,肚子饿得叽咕直叫才醒,我不敢多留,一路向东逃进村子里。后来沿路打听到,那子午谷已成了恶鬼谷,终日毒雾漫天,隐约听见那锋无伤在井底鬼哭狼嚎,没人敢踏进那禁地半步。你那小白脸儿师父,也多半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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