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离京赴任


  北京城的夏末秋初,风沙一点也不比春天小,那些达官贵人出门坐轿有时窗帘还会被风吹开,路上行人更是无法躲避打在脸上的沙粒,步行的人们只好左右扭着脸防备风沙的袭击。候任州官书瑞就是这些行人当中的一个。

  这是大清光绪八年的一天,书瑞捐官已经三年了,按着大清“捐输”规则,为取得官职和头衔,候补官员要按捐官的规定而捐纳银两,缴纳的数额与将来所授的官衔有关。但是授职时御批仍为老佛爷一支红笔,发布时且是光绪皇帝!

  吏部郎中贝海山原籍静海,是书瑞妻子张氏的父亲张赶山好友的儿子,他在书瑞捐官开始,就几次提到张赶山和他父亲多年前闯关东的往事。开始,书瑞只当故事听,后来,和他郑重提到的是二三十年前老佛爷和北方俄国,签订的《瑷珲条约》,丢了60多万平方公里的大清土地!书瑞才觉得贝海山提起这件事好像和他捐官有关。不久,贝海山又请他吃一次北京前门的美味居大餐,酒过三巡,告诉书瑞,近期又签了个《北京条约》,老毛子又占了大清国几十万平方公里土地。动情之处,贝海山居然泪流满面!聪明的书瑞想了一下,公然表示:假如自己也能去关东,决心捍卫大清的每一寸土地。贝海山终于说了提议他去阿拉楚喀宾州厅,而且这个州官的位置只有一个。

  书瑞想到《瑷珲条约》和《北京条约》,问道:老毛子也在打阿拉楚喀的主意吗?

  没想贝海山且摇摇头:是日本黑龙会的人。

  书瑞:日本人?

  贝海山看了看书瑞:去阿拉楚喀你就清楚了。

  书瑞知道,捐个最大的官衔也就是个州官,阿拉楚喀就阿拉楚喀吧。书瑞在征得妻子同意后,也就倾其所有开始往这个职位下功夫。

  听说真的要去宾州厅,家院何伯尤为兴奋。何伯和妻子的父亲张赶山当年在宾州一带放山采过参,两人是莫逆之交,但书瑞不知道吏部的贝海山为什么也极力荐举他捐宾州厅知州?

  ……

  走在北京大街上的书瑞正在想着下一步怎办的时候,一阵叮铃铃的马车在书瑞身边停下来,跳下一个人,一把拉住书瑞:哎呀,州官大人,快上车,吏部贝勒爷正要找你。

  来人正是贝海山。

  书瑞被推上车,贝海山告诉他,三年来银两没白花,阿拉楚喀宾州厅知州圣上钦点了!


  与此同时,在书瑞的家里,他的夫人张氏整天都是等待丈夫捐官的消息。结婚时,她对书瑞唯一的要求是把何伯留在身边,像父亲一样对待,书瑞知道何伯和张氏父亲是生死之交,他不但同意而且把看家护院的重任都交给了何伯。

  何伯和张氏父亲早年闯荡东山里,后来张氏父亲失踪,书瑞知道,但从未主动提起过,就连人传张氏也有一身绝技,他也不问,他的印象张氏就是个善良可亲的贤内助。

  今天,日已偏西,张氏还不见丈夫回来。现在她除了把门张望,就是抱着脑袋坐在八仙桌的后边楠木椅子上,在想家里还有什么东西值钱,她身边有个首饰盒,但那是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至于用途除了何伯知道,连书瑞也没告诉过。她坐在那,双手碰到发髻上的一枚钗子,她毫不犹豫地拔了下来,心里一下亮堂了,真是船破有底,底破有邦,邦底全破,还有三千六百铆钉!这个祖传的金钗又够丈夫做下一次的捐银!想到此,他坦然了不少,这时,儿子回来,他一脸汗水,进屋看见母亲气色很好,忙问:

  妈妈,有好消息?

  妈妈没回答,望望门外。

  儿子也向外看了看:爸爸没回来?每天这时候都回来了。

  妈妈也许是有了金钗可做捐资的底气,仍没有回答儿子的话,说了一句:我去做饭。

  书瑞的儿子已经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叫京生,也许为了纪念生在北京的缘故,他念书不上进,整天跟着院公何伯舞枪弄棍,老院公无儿无女,张氏说把一身武功传给京生她同意,书瑞也认为也在情理之中。

  张赶山和何伯在闯关东的流人当中被称作“直隶山神二爷”。因为有名,那些闯关东的人都想找到他俩,拜他俩为师,目的是挖到人参,也可以学到割鹿茸,捉貂取皮的本领。他两个为人仗义,从不拒客。但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在阿拉楚喀蚂蜒河附近的大山里,当年张赶山的父亲采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大量人参:七人背了八躺,被后人传为“七人八大背”的地方,他们又发了一把人参财!只是在上京会宁府销售完了之后,采参人当中的坏蛋绑架了何伯的好友——张赶山,抢走了他们的所得,从此,张氏父亲失踪。何伯咽不下这口气,决心报仇,他终于找到了坏蛋之中的一个,得知,主谋绑架的居然是个东洋鬼子——日本人!同时还查明了张赶山失踪的原因是因为日本人绘了一张地图被张赶山夺了回来。但是,那个日本人趁着黑夜带伤逃脱了。

  何伯回到了家乡——直隶天津卫附近的静海,负担起照顾张氏一家老小,后来张氏嫁给了书瑞,媒人就是那个吏部的郎中贝海山。原来贝海山和弟弟贝海东的父亲和何伯、张赶山同样是在关东山一起采药挖参情同手足的好朋友。

  而贝海山,在书瑞眼里是个神秘人物,此人见多识广,深受礼部尚书器重,当书瑞决心选宾州厅知州一职时,贝海山给他讲阿拉楚喀是大清国发祥之地,能到那里为官是圣上的信任,还多次提到那里是有着张家父子、何伯等人当年的足迹。

  至于何伯,书瑞听说老人武艺高强,可没有见过,只是儿子相信,每天在鸡鸣时刻京生在后院里跟何伯练武术。而白天老人除了打扫庭院也不知他在干什么。然而有一天夜里,书瑞会客访友在京城的大街上居然遭到抢劫,但歹徒没有得手,被打得狼狈逃窜,书瑞回到家忽然觉得救他的人就是老院公何伯!


  做好饭,张氏和儿子看到书瑞和老院公从大门进来了,而且书瑞显得不是往常那样沮丧。

  张氏自然高兴,忙张罗吃饭,老院公用手指了一下书瑞,说话了:好事来了,你看先生和每天不一样吧?

  张氏笑着认真地看了一眼丈夫,除了发现书瑞真得眉开眼笑,不知他什么时候居然手里还拎着一瓶北京二锅头!这回张氏真的确信有好事了。

  儿子也凑过来,他先把老院公安排坐下,再把爸爸的椅子向老院公移了移,看着爸爸:我能猜到,爸爸的州官就要上任了。

  书瑞拍拍儿子的头:你和你妈终于苦出头了。

  张氏拿来酒杯,书瑞打开酒瓶:正是阿拉楚喀副督统辖地宾州厅——我大清祖居发祥之地。

  妻子眼里流下泪来:阿拉楚喀?


  吃过了饭,书瑞门前一下热闹起来,马车的铃铛声,抬轿人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坐轿来的是吏部的官员,坐马车来的多是京城书瑞的好友,其中就有贝海山。他首先透露出宾州厅这个职位有多少个人争先恐后地讨好吏部尚书,但都没成功,还是他鼎力相助,终于到手。书瑞说了些感谢的话,此时,妻子张氏上前,代为丈夫千恩万谢,并把头上的金钗拔了下来,塞在贝海山的手:

  三年来,我们全家多谢您的关照,这个钗子留给夫人做个纪念吧。

  贝海山顿时涨红了脸: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我想,离开北京了,静海那里是不是去告别一下?

  何伯和张氏互望了一下,点点头,书瑞说:应该的,应该的。

  何伯说:那……我去安排一下。

  贝海山走了。


  院外又有马车铃声,书瑞一看进来的是吏部的项山。

  书瑞只是认识项山,此人曾留过洋,先在英吉利,后又去日本,据说中堂大人李鸿章要他去外事部门,他却愿意留在吏部当个通事,和书瑞历来无什么交往。

  书瑞热情地把项山让进屋,妻子忙着倒杯茶,项山接过茶杯:这位嫂夫人第一次见面,看来州官大人艳福不浅,贤内助年轻漂亮,大人不远几千里去圣上祖居之地做官,那可是个冰天雪地荒无人烟,豺狼虎豹出没之处,嫂夫人受得了艰苦?

  书瑞要接话,被妻子制止了,张氏居然把搭在肩上的丝布揩巾在项山面前一甩:这位官人说话我这个妇道人家有些不懂,大清国幅员万里,江山处处皆为王土,我这个妇道人家都明白,岂为冰天雪地不去治理?能因虎豹出没就任其荒芜?

  项山被张氏抢白的无言可对,双手抱拳:嫂夫人厉害,厉害,看来州官大人此去我大清发祥之地一定会无往而不胜。

  书瑞忙打圆场:妇人之见,请项大人多谅。你我二人同在吏部效力,过去很少交往,今天来到贫舍,定有忠言教诲与我,真是悔恨当初未和项大人求教,实在遗憾。项大人有何见教请直言。

  项山不客气地喝了口茶:我还真有话说,大人授命之处可曾去过?

  书瑞摇头:未曾去过。

  项山又喝口茶:大人所去之地,几百年前曾是大金国开疆立业的宝地,千百年来不说冰天雪地,狼虫虎豹,仅就东荒三宝,就让世人垂涎三尺——奥,我说的不是大清子民,而是北方的罗刹,东海之中的日本都在觊觎之中,大人没见俄国已和当朝谈判,在那里要修铁路?----

  书瑞点头:大人所言极是,我也觉得圣上令我所任重如山,瑞我如履薄冰,不敢怠慢是了,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深谢,深谢。

  项山突然撂下茶杯,看了看书瑞:大人,治国之策一个州官向来无能为力吧?您不过是个地方官员,如果,大清国与北方罗刹、东海日本启动外交谈判,大人也会身列其中吗?

  书瑞觉得项山今天来像是在教训自己,或者话中还有其他的含义,书瑞有些热血沸腾,一种受侮辱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不卑不亢地回敬:

  瑞比不得项大人周游列国,见多识广,但瑞即为朝廷命官,一定会忠于职守,不辱圣上使命,定会守土有责,为大清国效尽全力。

  项山走了。

  全家人和书瑞一样没有明白项山来的目的,只是觉得他的话里透露出一些将来会遇见的想不到的事情。

  一阵沉默过后,儿子突然问爸爸:这个小子说的东荒三宝是什么玩艺?

  书瑞看看老院公:我是听人传说,你何爷爷当年亲眼所见,是什么:关东山三样宝:人参貂皮鹿茸角,对吧?

  老院公何伯捋了一下胡子:也有说是人参貂皮乌拉草的,但人参仍为首。

  儿子看看爸爸又看看何伯:草还算一宝?什么乌拉草……

  老院公又是一笑:去了你就知道了。

  妻子张氏一旁抹起眼泪,儿子不知说错了什么:妈妈,怎么了?

  张氏揩去眼泪:当年就是乌拉草保住你外公的一双脚……

  书瑞挥挥手:不说了,何伯,吏部传谕圣旨,允许我俩月之内到任,我想请您参谋一下这几千里地我们怎么走法?

  何伯觉得在书瑞家中已把自己当成家中的一员,他说:我不知先生你的想法如何?

  书瑞:瑞从小即在京城读书,大清国的万里江山除了书中了解,再就是人传,我想我们全家要亲眼看一下圣上所辖清朝疆域大好河山,体恤一下这一路的风土人情,不知您和夫人孩子意下如何?

  儿子手舞足蹈:我同意!

  妻子轻声地说:就依你说的办吧。

  何伯:车马我来准备,何时启程由先生定吧。

  书瑞:离开京城了,还不知日后有无机会回来,老伯和夫人有什么想法可告我知,我们此去尽量少留些遗憾。

  此时,何伯转身看了一下张氏,似乎在征求张氏意见。

  张氏有些伤感:伤心之处遗荒冢,何人上前点柱香?

  何伯慢慢地看这张氏:轻轻的点下头。

  书瑞忽然想起贝海山提到的静海一事:好!绕道静海——就这么定了。


  书瑞离京前,贝海山听说项山来过,又过来送给书瑞一套书:道光进士魏源魏元达奉林则徐之托所编的《海国图志》。这部书书瑞看过,也知道林大人在那个时候请魏源编这部书的原因和背景。贝海山临走时告诉他,这部书已传到日本,在日本朝廷政府官员中几乎是人手一册,而且黑龙会定为圣书,他们的成员不少已经来到大清国内,搜取情报 ,绘制地图……


  静海是何伯和张氏、贝海山的家乡。当年在洋人炮轰大沽口时,他们的先人举旗聚众血战洋人,后惨遭杀害,这就是张氏所说的:伤心之处遗荒冢。后来兵败,何伯和张氏父亲张赶山贝海山的父亲——人称贝大胆突然失踪,一直到多年之后,何伯和贝大胆回来了,才知他们逃到东山里挖参,但张氏父亲没见回来,从此,何伯就负起张氏一家的抚育责任。

  书瑞——作为丈夫,深深理解妻子的心情,同意绕道静海——尽管多走了路程,也了了妻子的心愿。

  按着大清国官员转任的规定,家私置品一律不带,随身细软随人而走,张氏唯一不忘的就是那个首饰盒!

  在静海,张氏在坟头点香膜拜,何伯则去了一趟镇上,书瑞也没问干什么,在尽量满足了何伯和张氏回静海的愿望之后,他们开始了离京赴任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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