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春,朴七得知一面坡日本守备队打死了朴尚姬(这是日本人说的),打伤了崔基善,他立刻觉得身份抬高了十倍,以为在日本人中间可以平起平坐了,所以,心里十分得意。

日本守备队从崔基善身上搜到了서울산半张纸,又给朴七一次显露自己的机会,因为一面坡守备队不知道서울산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三十人团的暗号,于是,只好找到朴七。

找朴七的是日本驻一面坡守备队长。他是个典型日本帝国主义忠实走卒,人长的十分丑陋;矬矬的个子,鼻子上有一副黑边眼镜,蓄着黑黑的仁丹胡,腰间的一把日本军力常常用手托着,不然,刀鞘一定会触到地面上。而他的表情总象凶神一样,朴七一见这个人就吓得混身发汗。

“你是?”日本军人问朴七,口气象在审讯一个犯人。

朴七毕恭毕敬地站在那儿:“松本太郎。”

“什么?”日本军人黑边眼镜右边的小眼睛似鱼眼珠一样要鼓出眼眶:“你是半岛人。”

朴七顿时通身是汗,他才明白,松本太郎只是给朝鲜人叫的,他还是个朝鲜人,于是,改口说:“朴七!朴七!”

那个日本军人坐下来,朴七仍然站着,只见那个日本军人从皮包里拿出半张黄边纸,放在桌上,叫朴七:“你来看!”

朴七凑过来,看到那半张纸上写的正是서울산三个字。

“太君!”朴七指着半张纸说:“这是汉城‘三一’反日暴动领导人三十人团口号,全句是서울산.한강수”。

“那么为什么只是半张纸?”日本军人问。“是啊,为什么只是半张?朴七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他自言自语地问自己。

“啪!”那个日本军人突然拍了一下桌子:“我在问你!”

朴七才知道说走了嘴,哆哆嗦嗦地说:“可能——大概——是撕开的。”

那个日本军人仍在啪啪拍桌子:“我问你为什么要撕开!”

朴七仍然慑慑嚅嚅:“那是因为……因为——”

“因为什么?”日本军人又问。朴七一下想到闵大申、李东军天各一方,于是顺口说道:“因为他们分开了,这张纸是纪念,是联络暗号!”

那个日本军人站起来:“联络暗号?现在还在联络!”

朴七觉得自己聪明起来:“对!现在还在联络!现在哈东一带活动的抗日分子金成润就是三十人团的闵大申。崔基善为什么到一面坡?就是为了同闵大申联络,同中国人一道反满抗日!”

“么细!”那个日本人显然同意了朴七的分析,点点头:“对,对!你的顶好!”

朴七受宠若惊:“愿为太君效劳!”

那个日本军人让朴七写一份关于闵大申,崔基善及서울산.한강수有关材料交给他。

不久,伪满洲国成立了,这个日本驻一面坡守备队长向新京统制委员长递交了一份报告,提出哈东地区可能是朝鲜共产党与中共反满抗日的“活跃地区”,应加强那里的警戒力量,他还特别提到了서울산.한강수已深深扎入朝鲜人民心中,为了서울산.한강수,朝鲜人民是不会停止反日复国的。”

新京警务统治委员长同意了这个日本军人的报告,并呈送东京日本国警务统治委员长东条英机。很快,这个日本军人又授新职,来到延寿县,任伪县公署指导官,专负责镇压中国、朝鲜人民抗日活动,他就是至今还让人记忆犹新的杀人魔王——哲力一雄。

这是关押崔基善的牢房,在延寿县公署小楼的西南角。那是个地上地下两层的房子,上层除了监号还有个审讯室,下层在地下,是关押犯人之处,整个房间只有上下台阶相通,无窗无门,唯一见到光亮是提审时打开的隔板和紧靠棚顶的20瓦的电灯,屋里又湿又潮,没有床,水门汀地上只有一堆乱草。

崔基善是重犯,关在单间牢房里。大概因为他双腿受了伤,没上镣,把他丢进监号里,手铐也摘掉了。

地下室很黑,有好大一阵,他才辩别出这个牢房:它大约有十米见方,四周全是青砖磨对,那砖很大,看去象汉城皇城使用的古砖。崔基善不知这是那里,但从押运他汽车所走的时间判断,这里离一面坡不会太远。因此,他想,这儿还是中东路附近的某个县。崔基善不知白天黑夜,不知几月几日。按着一面坡那场血战算来,现在该是秋末了,天不冷,只是夜间有些凉意。他躺在乱草上,臭虫,虱子咬得他无法入睡,加上伤腿的疼痛,他索性坐起来,想妻子朴尚姬惨死的样子,那封还没来得及看的信,想不知现在在哪儿的金海。他摸摸自己的腿,他跟胡大成学武时骨科知识告诉他,伤口愈合不能光凭药物,还要靠自身功力。他需这双腿,这个身躯,有朝一日,还要投身到伟大的反日斗争中去。

哲力一刻也没有忘记他这里还押着一个朝鲜抗日分子崔基善,他也没有忘记서울산的半张纸,他幻想有一天抓住那个한강수半张纸的人,那时他将创造一个奇迹:当年汉城出现的三十人团反日口号在他手里一举破获,他可能就是大东亚圣战英雄。他对当初诱骗中国人去双城八家子救崔基善的假情报持不同意见,他认为中国人不是傻瓜,尤其中国的抗日分子更不一般,岂能轻意上当?但八家子这一事件也给他一个启发,한강수到了中国,出现在哈东一带,就绝不会无声无息匿迹了事。他想从서울산半张纸追下去,说不定会消灭延寿这里的抗日组织和共产党。他突然豁然一乐,他又心生一计:在报上公开在延寿处决崔基善的消息,抗日军和共产党一定会采取行动。那时,他只要事先有安排,也许把自投罗网的共产党就会一网打尽了。

不久,《哈尔滨日日新闻》真的载文:“本报最新消息:日驻一面坡守备队打伤被俘之高丽革命军决死团长崔基善不日将在延寿县公开处决。”

这张报纸崔基善也看到了,他一下知道了他被关押的地方是延寿县。当年,他与金海曾来过这里。军人的本能使他养成了查看地形地貌研究攻、守、进、退策略的习惯。他看到延寿县的日本公署虽然衙门紧严,但它西南角的大厕所却是个进和退可用之处。每当严寒隆冬,附近农民都在这里刨冻在厕所里的屎尿冰块,然后运到城外作肥料,而延寿的监狱正好紧贴厕所而修建。崔基善想到这里,他又打开报纸,在昏暗的灯光又仔细看了一遍,他一下想到了:日本侵略者杀人时,特别是屠杀抗日分子向来是杀了人才见报,对他,还没杀之前,为什么在报上大肆宣传呢?

他已把死置之度外,但遗憾的是,朝鲜还没有解放,서울산已落到日本人之手,한강수在那里呢?他从朝鲜到俄国,经历了那些不寻常的岁月,到了中国,虽然没有找到中国共产党,但也组织了革命军决死团,和日本侵略者真枪实弹地干过。想到这里,他又为哲力要在延寿杀他,又有点不甘心。

但是,报上公布要公开处决崔基善的消息后,很长时间也没有处决他。

……

棚顶上有人走动,楼梯口的隔板开了,下来两个日本兵,还有两个伪警察。日本人站在台阶上命令两个警察:“去!把他架起来!”两个警察还不习惯这个黑牢,嘴里说:“人在哪儿?站起来!”崔基善没动。

两个伪警察伸手去拉崔基善,崔基善还是不动。他俩只好一边一个抱住崔基善,象抬着一样,把崔基善抬到二楼审讯室。

屋里坐着的人正是哲力一雄,他身边还有一个穿白大衣老大夫。哲力让人把崔基善放到椅子上,然后站起来用日语同大夫说:“他是朝鲜抗日分子,被我一面坡守备队打伤了腿,请您给检查一下。”

那个老大夫:“只是检查一下?”

哲力:“不,不,还要治疗,治好。当前,以李顿为首的调查团正在哈尔滨,我们要让国联知道:大日本帝国是个仁爱的国家,对敌人也是实行人道主义。”

老大夫走过去,一边看伤口一边问:“您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哲力:“他就是朝鲜三、一暴动三十人团首要分子之一崔基善。”

老大夫吸了口气,但一点也没有反应,冷冷地说:“找一张床,我仔细看看伤口。”

哲力笑了:“老先生,我这里的床是灌辣椒水用的。”

老大夫看了哲力一眼:“抬过去吧。”

崔基善懂日语,他现在只好任其摆布了。

两个日本兵把崔基善抬进刑讯室就退了出去。现在这间屋里除了老大夫再没有别人,崔基善暗恨一双伤腿,若不,他会冲个鱼死网破,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但现在不行,整个两条腿不能动弹。他不知道,这个日本老大夫会怎样对待他。

老大夫关门上,让崔基善躺在床上,坐在崔基善跟前,并没有看伤口:“我认识闵大申!我是在甲午海战时失踪的日本海军军医,是闵大申救了我的儿子。”

崔基善没吱声,他听不懂这个老军医的话。

老大夫说:“我儿子和李顺女在一起,现在负了伤,跟闵大申去了哈尔滨。我对中国、朝鲜犯了罪。”

崔基善仍没有反应。

老大夫仍诚恳地说:“我为了找儿子,亲手杀了一个中国抗日军,但没有得到儿子,还是中朝人民救了我们父子,你给我个机会吧。”老大夫痛哭流涕。

“那么,你让我怎么办?”崔基善试探着问。

“你必须活下去,我尽快治好你的腿,然后想办法逃出去。”

“那么现在呢?”崔基善问。

“现在,”老大夫说,“现在我们必须骗过哲力。”崔基善还不能贸然信他,并且还担心这是日本人的阴谋,但那个老大夫此时摸起那个作刑具的烙铁,狠狠地向自己头上砸去,顿时血流满脸,疼得几乎不能站立,他把烙铁塞到崔基善手里,故意惊慌大喊:“来人哪——”哲力和日本兵冲进来,崔基善手握烙铁,虎视眈眈,老大夫一手捂脸,一边喊日本兵:“快!把他给我捺住,我要叫他知道我的厉害!”日本兵冲上去,夺下烙铁,老大夫一脸怒气,哲力忙去揩脸上血迹,老大夫推开他,从药箱里找出一支药,吸进针筒,命令几个日本兵捺着崔基善,把药打在崔基善的臀部肌肉里。不一会儿,崔基善觉得周身软绵绵的,但神志还很清楚,他又听到哲力和老大夫用日语对话:

“能死吗?”

“不,活遭罪,视力要减退。”

 于是,几个日本兵又把崔基善抬回那个地下囚室。

崔基善躺在乱草堆上,他还在回忆老大夫的话,可是觉得身体顿时轻松不少,腿上伤也不那么疼了。老大夫说视力减退,怎么越来越觉得两眼适应了这里黑暗的囚室?他明白了这个老大夫真的是在暗中保护他。

第二天,楼梯口又打开了,从上面射进一道手电光,接着传来老大夫声音:“不用照,我这一针保他三天不能动弹,他的眼睛就和失明差不多。“崔基善明白,老大夫在给他提示。果然,这几天,除了送饭,真没人看他一眼。又一天过去了,老大夫打着手电筒下到囚室,他在室里转了一圈,蹲下来,敲敲砖墙,然后走到崔基善身边,不知道把什么东西塞在乱草堆里,然后,走到楼梯口向上喊:“来人,帮我给他打针。”伪警察和日本兵下来,他们看见崔基善老老实实躺在那里,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几个人,老大夫一边给崔基善打针,一边得意地说:“看到了吧,这个人跟失明差不多,他插翅也难从这里飞出去,你们除了给他点吃的,就不用管了。”

老大夫、日本兵、伪警察上去了。崔基善顺手摸出老大夫藏在乱草里东西,一看,原来是根有刃的钢钎子。崔基善明白了,他爬起来,向石砖对缝的大墙移过去。

哲力一雄是日本军国主义武士道精神的忠实信徒,他在举手效忠侵略魁首的一刹那,就没有仁慈二字,但他刚到延寿县任指导官时正是以李顿为首国联调查团在东北进行调查的时候,伪满洲国的后台——日本帝国主义已暗中通知各地要作出大日本帝国在中国施仁政的样子,就连对被获的反满抗日分子也要大仁大义。哲力一雄为崔基善治腿就是在日本驻哈总领事馆指使下进行的,而且在暗中拍了照,写了资料送到李顿调查团。但哲力一雄万万不会想到,到李顿爵士就要离开哈尔滨时收到了一个自称叫寺川内的日本军人揭露日本帝国主义,日本侵略者在朝鲜和中国进行残酷镇压民族反抗的控诉书。而这个寺川内正是在延寿为崔基善治腿的老军医的儿子。他这份控诉书是中共满洲省委通过一个姓赵的延寿人认识的捷克驻哈领事馆职员送到李顿手中的。李顿看了材料当即对日驻哈总领事馆送去的说如何按国际公约善对被关押的中朝抗日者提出了质疑。领事馆慌了神,马上电告延寿县指导官哲力一雄。 

哲力得到消息,自己亲自下到关押崔基善的囚室,这一看,哲力简直吓了个半死:牢里那有崔基善!在通往大厕所的大墙上已拆出了能钻出人的大洞!人已经无影无踪了。哲力马上封锁了消息,并派人抓起老军医,老军医很坦然,他认为他为自己赎了罪。

跑了崔基善,是哲力的严重失职,抗日中坚分子越狱,如同放虎归山,他知道如果新京警务统治委员会、日驻哈领事馆了解这一严重事件,他的脑袋就会搬家。但这个哲力,他在日本军、政界已混过了多年,为了保护自己,他会想尽办法欺骗上级的。他想到了报上宣传处决的崔基善的消息,又琢磨了自认为一个移花接木的之计:我现在杀崔基善!要处决崔基善必须先找一个替身,这个替身是谁呢?

哲力一下就想到日本老军医。这个老大夫是在松林镇事件后由于大头送到这里的。哲力收下他,是因为石井四郎还在找他,而这个老军医提出条件是找到儿子。哲力已同日驻哈总领事馆打了招呼。儿子没找到,却传来了寺川内揭发日本帝国主义残酷镇压中、朝两大民族的控诉书送到李顿手中!。哲力——这个杀人魔王咬牙切齿的想到:杀了老大夫正解我心头之恨!

春节以后,哲力大势掀起处决崔基善的宣传声势,他还请了新闻记者,只是这个崔基善,他确实动了脑筋,生怕露了马脚。

处决崔基善那天是中国农历正月十六日。这天,冷得出奇,空中刷刷地漂着清雪。早晨街面上还清清冷冷,吃过早饭,人们开始走到北门外菜地,聚在一排上百年榆树、杨树、桦树下,那树顶上,寒鸦因为突然来了许多人啊啊惊起,让人听着十分悚然。八九点钟了,日本宪兵,警察开始布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就在这时,在十字街口,又出现了一个披红斗风的卖艺女人,她是领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两个人在地上撂了地摊,那个女人要了一顿刀、枪,又让小女孩舞了一阵红白相间的木棍,然后小女孩擎起一面铜罗,走向围观的群众,那个女人双手抱拳:“各位叔叔,大爷,兄弟姐妹,可怜我们母女在天寒地冻之中无依无靠,求大家发慈悲,出点善心,有钱捧个钱缘,无钱捧个人缘……”

这时,人群中有一个中年人挑了一担冻鱼,他顺手拣起一条,递到了小女孩罗里,说:“我今天未开张,送你一条鱼吧!”那女人走过来致谢,卖鱼的咧嘴一笑:“一条小鱼,送你母女,不足挂齿,不谢!”两人目光一对,都差点惊叫起来。

正这时,警车从县公署院里开出,后边是一个木笼,里边囚着一个人,头发已剃光,没戴帽子,脸上血肉模糊,已辩不出面目,身上穿的朝鲜服装,背插一个白板上写:死刑犯崔基善。人们站在街道两傍,只见宪兵、警察喊叫着,人群中还有一些人东张西望注视着人们的动态。

囚车过去了,卖鱼的人挑起鱼担,挤出人群,大声吆喝:“玛蜒河大鲤鱼,大鲤鱼——‘’

卖艺的母女也收拾摊子,小女孩拎着大鲤鱼,望了望母亲,那个女人平静地说:“走吧,孩子。”小女孩刚走几步,她看见了那个卖鱼的,拉着妈妈手:“妈妈!快走!那个卖鱼的叔叔!”

卖鱼的回过头:“嗨,别忘了吃鱼!”

雪还在下着,落在走在街上人们的身上,北边菜地里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声,这对母女向菜地望了望。忽然,大街上跑来一个穿日本和服的老太太,她披头散发,张牙舞爪,用日语大喊大叫,一只脚已没有鞋,向菜地方向拼命跑去,人们不知她喊什么。那个卖艺的女人站下了,她眼里流出了泪水,她明明白白听清了这个日本老太太嘴里喊的是“寺川君——”

这对母女找个小店住下了,他们从鱼腹中取个纸条:“上面除了有서울산.한강수六个字外还写有一句话:那人不是崔基善!

那个女人哭了。小女孩忙去给妈妈揩眼泪,一边说:“妈妈,你认识那个卖鱼的?’’

那个女人点点头。

“他是谁呀?’’小女孩问。

那个女人搂过小女孩:“他是你金海叔叔。”

哲力一雄处决崔基善,日文报纸有文字记载,而且报导异常生动。几年之后,崔基善自己正告世人,哲力在延寿处决的不是崔基善。日本人为此曾调查过哲力一雄。但哲力一雄已把知情者全部按“反满抗日分子”处决了。他没有受到追究,不过,且调出了延寿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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