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60年代初,我从辽宁下放到延寿县境内国营牧场,牧过马,放过羊,场领导见我业余时间坚持“爬格子”,让我去当教员。没想到十年动乱时却因此成了“革命”对象,同“走资派”、“假典型”一起被专了“政”,那个走资派便是让我当教员的党委书记,而假典型竟是一个老太太,她在土改时就在这个大山里领导互助组、农业社,走社会主义道路,是个省、市、县三级劳动模范。
  那时我还年轻,成了走资派的党委书记却一再向我表示歉意,说我被“专政”是他造成的。可我一点也不在乎,在辽宁,带着当作家的梦想进了工厂,接触到工人劳动热情,写了文章在报刊上发表;有时还和作家、编辑见面,他们共同忠告我要深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接受各种考验。我刚到牧场来,今天又和这些人滚爬在一起,不是更能接触生活吗?所以,不管是批判会、游斗、加班加点干活,我都坦然处之。果然,我在“专政”队里,积累了几个厚厚的生活记录本子。不过,好景不长,那几个本子却被“革命者”当作罪行记录“焚而坑之”了。只是存在心理的东西是烧不掉的,其中,给“高丽坟”烧纸的故事演绎到现在仍没有结尾。
  1967年清明节,我同老妈妈被“罚”到一个大沟里去刨“塔头”,晚上就住在沟边的小木屋里。没有电,我们吃过冰凉的晚饭,老妈妈点起‘明子’灯,突然对我说:“小伙子,你常写字,有白纸吗?”她没说干什么,我递给她一个并不白的本子。她很高兴,把本子一页一页地拆开,一边折,一边对我说:“我今晚领你去上坟——你不会说我迷信吧?”
  四月的天气还清冷得很,白天下了一场细雨,月亮升起来时又晴了。大约八九点钟,老妈妈拉起我:“我们走吧,今晚大概没有人找我们麻烦了。”我明白她说的“麻烦”含义,同她走进这条深深的大沟,好像走了二华里,老妈妈站下了:
  “行了,就在这烧吧!”
  我茫然四顾,周围除了莽莽大山,什么也看不见。“这哪里有坟?”我自言自语,老妈妈似乎听见了,说:“人死了,让活着的人记在心里,就有坟。”我们点着纸,一起跪在地上,老妈妈流出热泪:
  “闵兄弟,崔妹妹,我又来看你们了,你那两个孩子我还没找到,不是我不找,是他们不让我找……”正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喊:“在那!好像要放火!”原来,又揪我们去批斗!老妈妈拉起我:“这是一对朝鲜族夫妇,男的叫闵XX,妻子叫崔XX,为了保卫民主政权,被坏人害死的,他们有两个女儿,听说小女儿住在咱们延寿县,她是1949年生的……”
  那天晚上,老妈妈又增加一条罪状:“宣传迷信,企图放火烧山!”
  当这场噩梦过去时,老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但那对朝鲜族夫妇及他们的两个女儿在我心里怎么也抹不去。
  70年代末,我调到县里编修史志,突然走出大山好像到了另一个天地。正是春天,又逢周日,我信步走向城北一个小山,在离公路不远的地方,忽然看见那里跪着一个女人,她在烧纸,火苗跳跃着,纸灰飞向天空,面前有个酒瓶,地上堆着几个馒头……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清明节,她在祭奠亲人,可是那里并没有坟。这时,天又下起了小雨,烧纸的人在雨中一动不动。我远远地站着,好大一会儿,那个女人骑上自行车,从我身边走过,我清楚地看见,她的两只眼睛红红的。也许好奇的趋使,我向烧纸的地方走去,那地上三块砖里还有个小木牌,我低头一看,差点惊叫起来,小木牌上写着:父闵XX、母崔XX之灵位。天下竟这么小,当年老妈妈告诉我的那对朝鲜夫妇名字不正在这个小木牌写着吗?不用说,那个擦肩而过的女人正是他们的小女儿!
  编修史志离不开历史档案,在延寿县档案馆,我终于查到“九.三”胜利后《延寿县朝鲜人民运工作委员会》卷宗,其中一份《干部履历鉴定书》正是闵XX 的,那上面清楚地写着“闵XX,朝鲜咸镜北道吉州郡长白面十一洞人,1916年5月9日生。”迁来中国原因没有写,只标明“1944年由龙井来延寿,1946年加入共产党领导的自卫队,11月,由县朝鲜民运工作委员会派到新立区桃山组织半农半军农会,任主任,领导朝鲜同胞开荒、打猎、剿匪,捍卫新生政权。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我兴奋不已,我断定那个烧纸的女人无疑是闵XX的小女儿,可我上哪儿去找她呢?我冥思苦想不得其法,这样又过了一年。春天到了,我一下想到了清明节。
  4月5日,我径自去了小北山,果然,那个女人正跪着摆供品,上香、烧纸,我远远听见她在说:“爸爸、妈妈,我又来看你们了……”天又下雨了,她依然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这个朝鲜女人祭奠亡灵的方式怎么同我们汉族习俗一样?雨小了,她站了起来,我走上前去,她惊奇地看着我。我当时似乎微笑了一下,说:“你是闵XX的女儿?”她更加疑惑,但点点头。“你1949年生?”她又点点头。我把关于闵XX的材料递给她,她看了一遍,在她相信我不会骗她时,又一次跪到三块砖前,在沥沥的细雨中放声大哭……
  这样,我们认识了,成了朋友,她叫我哥哥,我叫她朝鲜妹妹。有一天她对我说:“我的爷爷、奶奶参加过汉城‘三.一”大起义,失败后逃来中国。爷爷在关内当了红军,跟毛主席长征;奶奶在东北参加抗日联军,还是爸爸、妈妈没结婚时和爷爷、奶奶见过一面,以后就天各一方了。听说,爷爷在汉城有一个很要好的汉族大哥,我多么想知道详细些呀……”等了好一会,她又说:“我也是汉族爸爸妈妈养大的。”
  我能帮她干什么呢,我何尝不想让她知道“详细”一些呢?后来,她向我提供了有关闵家知情人线索,我用近二年时间访遍了闵家的族人、朋友,查阅了国内国外大量档案,我发现:汉城“三.一”大起义领导人有姓闵的,在上海,金九先生领导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中有姓闵的;韩国独立党领导人中有姓闵的;东北抗联队伍里有姓闵的。在朝鲜,闵氏是个孤姓,他们家又都在咸北吉州;难道朝鲜闵家与朝鲜近代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又进一步探索、研究,终于明白了,这哪是闵姓一家的故事,与他们相关几家悲欢离合,不正是一部感人的朝鲜民族独立斗争史吗?这里边的中国华人大哥和兄弟的朝鲜民族血肉战斗情谊,不正是中朝两大民族在反对日本侵略者斗争中一部无法磨灭的记录吗?这是多么好的国际主义、爱国主义教材?何止要知道详细一些!该写一本书了。
  又一年清明节,还是个星期天,一大早,牛毛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刚起床,门口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并且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我的朝鲜妹妹站在门口,她收起雨伞,把我推上吉普车:“今天,请你陪我给爸爸妈妈坟头上烧几张纸吧!”
  这是我离开牧场后第一次在清明节时回到大山里,那雨始终未停,不大不小,像揪心揉肝似的如哭如泣的眼泪,那个大沟到了,我却愣了,在濛濛细雨中整个大沟罩在不知是雨里还是雾里,两傍高山如黛,高处林海莽莽,当年我同老妈妈刨过的‘塔头’一个也不见了,是平平整整、正正方方的水田,伸向很远很远,我们住的小木屋也踪影皆无 。朝鲜妹妹没说什么,默默地从车上搬下供品,冲着沟口,在雨中跪在湿湿的地上,泪水伴着雨水从她脸上流下,她已泣不成声,说的还是我年年听到的那句话:
  “爸爸、妈妈,你的女儿来看你了。”
  她哆哆嗦嗦要点燃纸钱,可怎么也点不着,我跪下帮她,但也无济于事,司机过来,眼里也含着泪水:“大姐,你一片孝心,老人在天之灵也领了,你非要烧纸吗?”她看了司机一眼:“大兄弟,我40多岁了,第一次到爸爸、妈妈去世的地方烧纸钱,怎么不烧呢?”司机说:“大姐,那我给你点汽油吧!”“不”,她很固执的摇摇头,她把纸从地上收起来,重新折好,掀开衣襟,用身体温暖着烧纸,任凭雨水淋湿了头发、衣服,她的双手一直捂着贴在胸口上的纸。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纸从胸口上拿了出来,已无半点湿渍,很快就着了,蓝色的火苗在细雨中打着旋儿,纸灰随风飘向大沟深处,她哭成泪人:“爸爸、妈妈,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你们坟在哪里,现在知道了,又无法找到具体位置,这大片稻田就权当你们长眠之处吧……”
  我和司机扶她起来,想起老妈妈的话:“人死了,让活着的人记在心里,就有坟。
  ……
  又一年清明节,我突然收到她从吉林延边寄来的信,开头第一句话就是托我到小北山为她父母烧上几张纸。接着告诉我,她已找到了分散在东北各地的家族,找到了母亲的亲戚,并随信寄来一张年代久远的旧照片,后面写着:这是我生身父母。
  清明这天,我到小北山在濛濛细雨中为她的父母烧了纸。
  几年之后,感谢各地朋友的支持,感谢历史档案,中朝两大民族在反抗日本侵略斗争中几家年轻人及他们老一辈的战斗足迹,以及几代人的悲欢离合构成了小说《汉城山.汉江水》的全部内容。我舒了一口气,我可以用这部小说来告慰我的朝鲜妹妹的先人了。
  前年的清明节,我又去了小北山,依然在刷刷而落的细雨中为我的朝鲜妹妹的父母献上一颗忠诚的祭奠之心。去年的清明节,我再去小北山,三块砖不见了,那里成了高速公路坚实的路基。
  前不久,我接到朝鲜妹妹打来的电话,她说分散40多年的姐姐找到了,姐俩计划今年清明节去父母生活、战斗的地方立一块石碑, 植上几株常青松树。我向他们姐妹表示祝贺,并告诉她,一条新修的高速公路通过小北山。她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说:“老妈妈说得对:人死了,活着的人记在心里,就有坟。”
  今年的清明节,还会细雨濛濛吗?
  1999年夏(本文曾在《黑龙江日报》副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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