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辈子,成年后被两个女人背过,一个是你,一个就是你娘。”江大山满怀深情地说。时光像从身边吹过的阵阵轻风渐渐远去,但战争年代的军民鱼水情却永远铭刻在江大山的心里。

  江大山在战争年代身经百战,曾两次被命名为“杀敌英雄”,十多次立功受奖。他亲手打死的敌人就有一百多名,亲手缴获的武器弹药能装备一个连,他是人民爱戴的传奇般的英雄。当然,江大山也不是神,他也多次负过伤。

  崔大嫂当年是前线救护队的队长,那场战斗打得非常残酷,江大山腿部、头部都受了重伤,崔大嫂硬是将他从炮火中抢出来,背回了家。

  那天,天下着雨,一个女人背着一个百把十斤重的汉子,在崎岖泥泞的小路上足足走了两个多小时,崔大脚就是那个时候出名的。

  “说真的,要不是当年你娘的那双大脚,我怕是活不到今天。你娘还好吗?”

  “好,八十多了,身体还硬朗着呢,这不,村里号召大伙集资修路,村长老长根催着大伙交款,我娘说,这是好事,不能落后,非让我出来寻钱为修路出些力。”

  “修路?”

  “是啊,就是当年我娘背你走过的那条小路,现在比过去宽了些但还是土路,想修条柏油路,直通县城,就是要花好多钱。”

  真是山不转水转,天不转地转,人生之路竟然这么窄,眼前的这个女人,竟是江大山救命恩人崔大嫂的女儿。

  江大山已经完全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一片赤诚之心,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温厚地看着她,眼睛湿润了。他感动地想:“这个女人是多么需要别人安慰啊!可是她却在安慰别人……”

  第二天,江大山取出了两万元钱,对崔巧云说:“为村里修路,我也该出点力,这两万元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要收下。”崔巧云做不了主,就赶紧打电话给党支部书记老长根。

  听说“杀敌英雄”也要为修路出钱,第二天,老长根就赶来了,“老领导为家乡解放流过血,差点儿把命都豁上了。现在还要出钱给村上修路,说什么也不能收啊!”

  “当年,如果不是崔大嫂,我早就没命了。想到解放了这么多年,路还是土路,心痛啊!”江大山说的是肺腑之言。

  看到江大山是那么真诚,老长根也不便过多地推辞,千恩万谢收下了。

  这两万元钱却在江家引起了又一场轩然大波。

  在南京的三女儿江娣所在的企业不景气,自己下岗没事回家看看老父亲,听说父亲给保姆家乡捐款,气不打一处来。

  她在家里看到崔巧云处处不顺眼,经常指桑骂槐,不给她好脸色看,崔巧云一直忍着,从不抱怨。江娣以为这样对崔巧云,她会自己主动离开,谁知她越干越带劲,对江大山的服侍也越周到,因为她不只是来挣钱的,她是带着乡亲的重托来报恩的。

  有一天,“啪”一声拍桌子的声音从隔壁传过来,江娣尖利的骂声清晰地传了过来:“乡下老太婆,也不拿镜子照照,想作什么怪啊?怎么老赖着不走?真是个老不要脸的……”江大山实在看不下去了,说了江娣几句,顿时江娣暴跳如雷,冲着父亲大叫道:“你真是老糊涂了,越老越不正经,见到女人就心慈手软,你还想干什么?是不是想将这幢将军楼也送给她啊?”

  “你骂我可以,不能侮辱江司令,没有看过这样对长辈说话的。”崔巧云第一次开始反击,一脸不依不饶的样子。

  “哟,都像一家子了,你算哪根葱?倒教训到我的头上来了?这里还没你说话的份儿,你给我滚!”

  “你没有资格叫我走,我不是你出钱请的保姆,是江司令出钱请的,他叫我走我才走。”

  “孩子们都别再吵了,我自己的事我自有主张。”

  亲情不亲,这些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孩子,缺少爱心,他们更多的是希望得到别人的关爱,而不知道如何去关爱别人,这是江大山从自己孩子的身上得出的结论。

  生命渴求真实,但真实却是生命不堪承受的重荷。三个女儿轮番“轰炸”,搞得江大山寝食难安,精神恍惚。

  父母的爱是不求回报的,江大山答应女儿的要求辞退了保姆崔巧云,又请了一个男保姆来照顾。

  人生是一个期待接一个期待,倘若失去了期待,人便临近了生命的终点,燃尽了生命的蜡烛。

  红尘滚滚,聚散终有时,江大山已对人世没有什么眷念了,他觉得是到了告别女儿们去与妻子和儿子见面的时候了,一个人一旦想放弃生命,就是上帝也救不了他。

  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连同这幢将军楼,空气中弥漫着阴沉的潮湿和树的苦香。

  病房里,几天来,我一直静静地守候在江大山的身边,倾听他的诉说。他的女儿们没有一个来照顾他的,江大山受了这么多的感情上的磨难,都是由于儿子江陵的自杀而引起的,我好自责!

  “江伯伯,都是我不好,要是那天夜里我能早点发现问题,江陵就不会死,以后的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真的对不起您啊!”我又开始自责起来。

  他望着我,目光那么宽厚、善良,没有丝毫责怪。这让我的心更加痛苦。

  “苏检察官,我有两封信交给你,等我死了你再拆开,照着办就行了,你能做到吗?”江大山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您放心吧,我一定遵照执行。”我郑重地点点头,像军人接受战斗任务一样,我从他颤抖的双手中接过了他早就准备好的信件。

  江大山微微一笑。不久,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身体不停地颤抖,生命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渐渐无法挽回。最后,烛光熄灭了,死亡吞噬了他的生命。医生走过来,用白布盖住他的圣洁之躯,我顿时感到心中一阵抽搐,无声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老人溘然长逝,而快速反应过来的女儿们,考虑的依然是财产,继承……

  按照江大山的遗嘱,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两封信。

  第一封是给三个女儿的——

  “我的孩子们,我要去和你们的母亲和弟弟在九泉下见面了,你们一直关心的这幢将军楼,当初在优惠购房时就没有买,这是我和你们的母亲共同的决定,我去世后政府按规定会收回的。还有一些存款,十万元作为我最后的党费交给组织,八万元捐给家乡修路,这是我未了的心愿。还有两万元以及家里的生活用品留给江娣,她下岗了,生活困难些。江南和江盼,你们家庭条件都很好,也就不留什么钱物给你们了,永别了,希望你们今后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你们的父亲江大山。”

  第二封是给我的,里面装着一盘录音带。秀儿不是自杀,是他杀,究竟是谁杀了他?这是江陵在生命终结前给我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提醒。现在拿在我手上的录音带沉甸甸的,我将从里面会探索到什么?我不得而知,只是感到那不只是一盘录音带啊,也不只是一份提醒,而是一份良知和责任。

  过去生命中所发生的片断,像万花筒中的碎屑,有的细巧,有的尖锐,有的如绸缎般光滑,有的如珠玑般清脆,拼凑起来就是光怪陆离的人生。

  生命的残片有时会坠满一地,让人充满惊悚之感。

  阑寂的深夜里,四周默然无声,万物都在沉睡。我孤身一人来到江陵及其父母住过的那幢将军楼,人去楼空,门前的银杏抖落了满身的金黄,再也没有了昔日的繁茂的叶片,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直指苍穹,突兀而孤独。

  秀儿是江陵所杀,现在已经不只是感觉,还有诸多的证据。

  他是畏罪自杀,他绝不是为了收受了他人的钱财而去死,他收受了十多万元是死不了人的,这他心里明白。他清楚杀人偿命这个连小学生都懂的简单的道理,他是一个极要面子的人。他选择了放弃,悄然地离去,也许这种选择,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唯一的解脱。同样是一个“死”字,自杀,至少免去了绑赴刑场去执行死刑那种失去自尊的痛苦。

  我手里握着那幅江陵珍藏了十多年的我的绘画作品,当初如果……也许……现在说什么都是徒劳的,江陵自杀了,他的母亲去世了,老司令员也与世长辞了,家破人亡。

  夜幕垂落了,一切都隐匿在黑暗之中,连同这幢将军楼,空气中弥漫着阴沉而潮湿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