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唐僧能看出小齐在追求武队长,熟谙风情且满怀心事的杨柳当然更是心知肚明。

  那个夏天,小齐脸蛋儿红朴朴的像“五月鲜”桃儿,双眸波光潋滟,小嘴红若仙丹,露着两排洁白耀眼的小牙,进进出出连蹦带跳,快乐得像只春天草地上的羊羔,和杨柳说话也有了笑容。杨柳又羡慕又嫉妒,哪个姑娘不怀春?哪个女人不渴望永沐爱河哩?

  那天半夜,杨柳朦胧中发现早已睡下的小齐悄无声息地爬起,从炕头摸起个小本子,猫儿似地往外走。月光下,她白白的膀子白白的腿像跃然出水的白鲢倏忽一闪,便不见了。猜她定是找武队长了,那一刻,她仿佛猛古丁灌下一瓶老醋,直要酸出泪来。这小齐爱武队长哩,看她脸色就知她相思病害得多重。想着这对旷男怨女就要在她家炕上耕云播雨,心就放在了火炭儿上,滋啦啦热燎燎地疼。她似乎看见武队长正把小齐压在身下,吭哧吭哧地大动着身子,小齐则双腿缠住他的腰,嘴里发出幸福的呢喃……有股酸酸的泪涌出,顺着她的耳鬓汩汩而下,下体也跟着燥热起来。她明白自己是妒嫉小齐,妒嫉她的爱情,妒嫉她的男人,更嫉妒她此时的幸福。怎么会这样?她用单被蒙紧头,生怕听到另屋传来让她难以忍受的声响。唉,人家是革命同志,是天生一对,谁又能把人家咋样哩?

  小齐确实去找武队长了,那会儿他正就着油灯一门心思地写材料。一阵清香扑鼻袭来,抬头看见一个近乎半裸的漂亮姑娘在昏淡的灯光里若隐若现,心陡然一热,疑心有仙女飘然下凡。他赶紧揉揉双眼,这才看清是小齐。她穿件半露奶子的背心;小小的短裤露出雪白的大腿;红着脸,用发情母狼的眼神看着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老武,我,我刚才忘了向你汇报,汇报五奶奶反映,反映的伪保长的事,看,看你灯还亮着,我,就过来了。”她笑得很温柔也很暧昧,把小本子摊在他面前,贴他而立,长长的鬓发扫着他的脸,丰满的奶子压着他的肩,阵阵撩人的香气让他有些恍忽。

  他哆嗦着手翻看着小本,敏锐地感到她软软的奶子在肩头越压越紧,腿贴他腿上,温暖、干爽、光滑。他开始晕旋,呼吸困难,心跳如兔。每个男人时时渴望的东西近在咫尺,只要他伸伸手,一切就成了炕上令人魂销的现实。可这是小齐,是小齐,他不爱她,假若是……不!自己若把持不住眼下的冲动,将不得不一生与她为伴,自己寻找多年近在咫尺的一切就会得而复失。他狠劲挤挤眼睛,摇摇头,粗喘着,嗓音有点可怜地说:“小,小齐,天不早了,回去睡吧,剩下的事咱明天再说。”

  他刚要站起,小齐忽然疯子似地一把将他抱住,哭腔拉拉地哀求道:“老武,我爱你,咱们好了吧!”

  他吓了一跳,边退边掰着小齐的手说:“小齐,我们是革命同志,请你自重,这是要犯错误的!”他挣开她的双臂,扭过身,看着月光淡淡的窗外,不敢理她。

  空气凝固了,屋里好生安静,好生黯淡。油灯结了朵大大的灯花,啪地炸开,四周亮了许多。他听见她抽抽噎噎地问:“老武,难道你不爱我?难道我不值得你爱?莫非我就这样令你讨厌吗?”

  武镇国头也没回地说:“小齐同志,我们是战友,是同志,请你不要误会了我对你的关心,那是一个老同志对新同志应该做的,绝没其它意思在里面。”

  齐雅兰嘤嘤地哭了,武镇国回身刚想安慰她几句,她却狠狠抹了把眼泪,愤愤地吼道:“姓武的,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我配不上你?哼!对不起,是我齐雅兰犯贱,告诉你,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边说边气昂昂地摔门走了。

  杨柳听她脚步咚咚地进来,又腾地摔在炕上,呼拉用被子蒙了头,低低的啜泣声从被底闷闷地传出。知她好事没成,竟然大大松了口气,方才对她的妒羡已一丝不存,倒莫名其妙地感到愉悦。她有点可怜这个送货上门惨遭拒绝的女人,理解她此时的屈辱和尴尬,知道这屈辱和尴尬会转而成仇,倒有些为武镇国担心了。

  那夜之后,小齐变得像个怨妇,看武队长的眼光骄傲里充满怨恨,而对杨柳,那眼光竟如仇敌了。武队长仿佛惹祸的孩子,一副惭愧负罪的表情;杨柳却旁若无人,对小齐不理不睬,谈笑依旧,只做什么也不知道。

  上级指示工作队要留下永不撤走的革命力量,迅速在夏家窝棚建立起党的基层组织。武队长提出工作队的同志每人务必发展一名积极分子入党。

  小齐的发展对像是五奶奶,老武则想发展杨柳。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里,武队长约杨柳陪他去堤上走走。

  杨柳看武队长神情严肃,像有正事,不好回绝,再说,自己不一直盼望着这么一天吗?

  盛夏的夜晚,无论村里如何闷燥,河堤上也像秋天那般清爽宜人。凉凉的水气从河中升起,融和在晚风里吹得悠闲自在。河边的芦苇笼罩在淡若轻纱的雾霭里,潺潺的流水把月光摇成一河碎银。

  走在前面的武队长忽然站住,回头说:“大嫂,不,杨柳同志……”

  杨柳头一次被人称作同志,很不自在,说:“武队长,别这么叫,俺咋成您们的同志哩?”

  武队长笑笑,随又镇下脸来:“你就是我们的同志,杨柳同志,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我今天是代表组织和你谈话哩。”

  杨柳听他口气严肃,不像开玩笑,不敢言语了。

  武队长又说:“我代表组织,想了解一下你的身世。听口音你是河东高唐地界人吧?”

  杨柳点点头:“城东小王庄的。”

  武队长笑了:“我就说在哪儿见过你嘛,你是不是在城里呆过?”见她没承认也没否认,就说:“我以前在醉仙楼对过御香斋点心店当过伙计,见过你。我刚来那天就说过,就是想提醒你,让你记得在哪见过我哩。”

  听武队长提起“醉仙楼”,杨柳脸上就热辣辣地发烧。她当然记得那个瘦瘦的伙计,时常提了点心盒子轻手轻脚上楼,带一脸羞涩的笑和一身甜腻腻的糕点香,细长眼盯着她看得如饥似渴,殷勤倍至地帮她挑选点心,轻声说:“俺知道你最爱吃蜜食,拿这吧,是俺多加料特意为您做的哩。”他小心地把蜜食摆放盘里,红着脸收下钱,大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恋恋地走了。她不止一次吃过他为她特意做的蜜食,那蜜食外观棕红透亮,粘满白生生的麻仁儿,外脆内糯,兜着一腔的蜜汁儿,是上好的新油炸过后浸入纯净蜂蜜制作而成,真真别有滋味,从嘴一直甜到心,一种从未感受过的温暖和幸福也随之氤氲心间久久难忘。她记着那双深情的眼睛,至今没忘。她没勇气承认自己就是当年的一枝花,连忙说:“俺没去过那里,俺只给城西贾老板家当过佣人哩。”

  武队长理解地笑笑说:“甭瞒我,你就是一枝花!我一来就认出你来了。放心,这是咱俩的秘密,我不会对人说的。告诉我吧,你是怎么流落到此的?说实话,当年我去醉仙楼送点心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上你了,我加紧工作,想多多地赚钱,有一天能为你赎身娶你回家。你杀鬼子的事轰动了整个县城,谁提起你不把大拇指翘到天上哩。可你走了,我的梦碎了,茶饭不思老是想你,那时,我多想帮你一把呀。我听人说你投奔了八路,就跟着出城找你,后来我参加了八路军也没少打听你的下落。谁能想到你竟然流落到了此地呢?想想没有你当年的壮举,没有我对你的爱慕和思念,也就没我武镇国的今天。你可是我的福星,是我革命的引路人,也是我最崇敬最佩服最喜欢的女人哩。我心里一直惦念着你,那天来夏家窝棚,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一面感谢老天有眼,一面就下了决心,再也不能让你在我眼前溜掉了。在我心里,没哪个女人比你更美丽,更勇敢,更圣洁,更值得我爱。”

  他说的动了情,低下头,怕她看见自己的眼泪,停了停又说:“小齐的心思想来你早看出来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她吗?因为我心里只有你,我爱的是你杨柳呀!”

  杨柳感动地悄悄抹把眼泪,哽咽道:“别,武队长,俺配不上你哩,俺是在那肮脏地方呆过的人,也不是你的同志,俺不配哩!”

  武队长说:“别自轻自贱,在我眼里,没人比你更纯洁,更干净,更值得我爱,相信我,我会用一辈子来好好爱你的!”

  也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缘分?杨柳无力地坐到大柳树下,隐忍多年的往事就像马颊河水从她心里流过。

  她出生在一个评书世家,父亲说书远近有名,不仅绘声绘色,且吐字犹如崩豆儿一般,干脆利索又清晰,人送外号杨崩豆儿。她没跟爹学说评书,而是跟了祖籍扬州的母亲学了琵琶弹唱,姐姐学了三弦,继承父亲衣钵的是姐夫王魁。一家人走村进城卖艺为生,日子过得虽不富足倒也快活。父母过世不久,日本人占了高唐城,他们再不敢走街卖艺,就在姐夫的老家小王庄过起了庄稼日子。 

  姐夫王魁精壮勇猛,不唯书说得好,且拳脚功夫了得,是人见人敬的汉子。那小王庄距高唐县城不过五里之遥,时有鬼子兵下乡抓鸡牵羊骚扰百姓。那年秋天,两个日本兵来小王庄抓鸡,碰上打猪草的柳叶,见她长得水灵顿起色心,借问路捂住她的嘴拖进高粱地,扒光衣服,一人摁着手脚一人强奸。柳叶吓得要死,趁他们干得兴起疏忽大声叫喊起来。

  那天,邻家有孩子生疹子,热心的王魁正在不远处抡着三齿刨茅根做药,闻声赶来,见两个光屁股的日本兵正摁着堂妹手忙脚乱,不由怒起心头,抡圆三齿给柳叶身上的日本兵头上捯了三个小洞。那家伙哼都没哼就歪头倒在一边,红的白的咕嘟嘟直往外冒。另一个吓呆了,蹲在那里抖作一团,眼睁睁看着王魁银光闪闪的三齿落到自己脑袋上,也学同伴把脖颈一歪栽于地上,追上先他一步的同胞赶回大日本国与祖先团圆了。

  王魁拉起吓傻了的柳叶,帮她穿上衣裳催她快走。就地刨个大坑,把两具尸体和枪扔进去埋了。

  没承想三天后的半夜,一队鬼子突然包围了村子。他们牵着青灰色的大狼狗挨门逐户砸门,将男女老少统统赶到村西麦场上。

  杨柳的姐姐初起并未意识到大祸临头,觉得妹妹太漂亮招眼,怕乱哄哄出啥意外,趁乱把她推下存放红薯的地窨子,自己和王魁则被鬼子推推搡搡地拉走了。

  场院里挤满惊慌失措的乡亲,每堆篝火旁都有一个端着大枪的鬼子兵,雪亮的刺刀在火光里闪着寒光。两只大狼狗也呲牙咧嘴狂吠不止。瘦小的翻译官哑着嗓子大叫,让把杀死两个太君的凶手交出来,不然统统死啦死啦地。

  不明就里的乡亲大眼瞪小眼,不知是谁又是何时杀了日本人,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小野太郎一声令下,几个日本兵拉出十多个乡亲,小野太郎抽出明晃晃的东洋刀,呀呀地叫着,砍瓜切菜般一气砍下了那些人的头颅。那些白天还有说有笑的乡亲,眨眼间成了没头的半截桩子栽倒在地,脑袋咕噜噜满地乱滚。

  庄稼人哪见过这等阵势,不少人瘫倒在地,孩子哭女人叫乱作一团。王魁怒不可遏,分开众人,大喝一声冲出来:“畜生,人是俺杀的,不关大伙的事,你们杀俺吧!”

  小野太郎狞笑着伸伸大拇哥,令人把王魁捆了。

  姐姐怕男人有个三长两短,叫喊着扑过去,勇敢地站在男人和小野太郎之间,要以身保护自己的男人。

  小野太郎淫猥地摸摸她的脸,被她啐了一脸唾沫。他冷笑着擦擦,招下手,叽哩哇啦说了几句什么,立马冲上几个喜形于色的鬼子,把她扒个赤光条条,大呼小叫地摁到地上,一个起来一个又趴上去。

  日本兵享用够了,一个家伙竟然上前用刺刀挑开了她的肚子,戳出个血淋淋刚刚成形的胎儿,高高举起,狂笑着甩到狼狗跟前。

  一直挣扎叫骂的王魁咬碎钢牙,心疼得大叫一声晕厥过去。

  日本兵泼盆凉水把他浇醒。

  翻译官说:“太君说了,得让你看看你杀皇军造成的后果。”

  鬼子像群发疯的野兽,端着剌刀嚎叫着冲入人群,把乡亲一个个捅倒在地,有逃跑的就在后面用机关枪扫射。

  眼睛出血的王魁猛然挣断绳子,猛虎下山般掐住一个日本兵的脖子,铁爪陷进肉里,一把拽出那鬼子的气嗓。

  小野太郎哇哇叫着,手枪抵住王魁的脑袋搂响了扳机。

  那一夜,小王庄老少二百一十三口被屠杀殆尽,房屋烧成一片瓦砾。

  躲在窨子里的杨柳隐约听见那断断续续的枪声、狗的狂吠、人的惨叫,看熊熊大火烧红了头上圆圆的一片天空,情知大事不好,心慌意乱又不敢贸然上来。直到第二天上午,外面才有了人的哭泣和咒骂声。她听了半天,确信日本人已经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窨子里爬出来。

  遍地尸骨,满目疮痍,街上横七竖八躺满尸体,不少房屋还余烟未尽。哪里还是她熟悉的小王庄?断壁残垣更像人间地狱。邻村赶来不少乡亲正流着泪帮助掩埋尸体。

  她从尸堆里拖出姐姐姐夫,在家院里就地挖坑埋了。在坟前傻呆呆地坐了一夜,天微微亮,抹干眼泪,抱起废墟里仅存的那只琵琶奔了县城。

  她本想找个戏班子混口饭,可以往她熟悉的那些戏班子早已七零八落。举目无亲又无路可走,但她得活下去,活着才有机会为姐姐和乡亲们报仇,便狠狠心,自卖自身进了醉仙楼,当了个卖艺不卖身的艺妓。

  杨柳的身世只有鱼阎王清楚,那也是听她自己介绍和那汉奸说的只言片语。她进了醉仙楼,靠着姿色出众,才艺超群,没过多久便红透高唐县城。她高挑个儿,腰儿细细,屁股圆圆,奶子大大,走起路袅袅婷婷;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像两个深潭,睫毛长的能落下小鸟儿。唇不点自红,脸不抹自粉,一笑千娇百媚,男人让她瞟上一眼就骨酥筋麻,再也拔不动腿儿。更兼一手琵琶弹得行云流水,是高唐县城公认的一枝花。她也就以此为艺名弹琴卖艺。

  一枝花的艳名当然也传进了日本人的红部,一天夜里,小野太郎被黑白无常催着,突然单枪匹马地驾临醉仙楼,点名道姓要听一枝花的琵琶。

  她强忍仇恨抱起琵琶,先弹一曲《将军令》。再弹一曲《十面埋伏》。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如大珠小珠落入玉盘,又像苍凉的秋水沁人心肺。金属的碰撞、战鼓的震响、宝剑萧萧、弩声嘶嘶、四面楚歌如泣如诉、战马长啸、霸王别姬、滔滔江水掩不住项羽宝剑的刎颈之声。小野太郎初闻兴奋,既而悲伤,最终就泪流满面了。他抹把眼泪,将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当他面如猪肝之时,大叫道:“大大的好!我的喜欢!”他脱下外套,要一枝花再弹。

  一曲《十面埋伏》,小野太郎边喝边听,听了一遍又一遍,后来就趴在桌上放声大哭起来,叽哩哇啦不知在哭诉些什么。半夜时分,他突然站起,两眼放出饿狼一样的绿光,让正弹琵琶的一枝花不寒而栗。他踉踉跄跄走过来,忘情地跪在一枝花面前,大张双臂,想将她拥抱入怀:“一枝花,你的,做我的夫人!”

  她厌恶地躲开,两人在屋里玩起了老鹰捉小鸡,一个叫喊着追,一个无声地躲。小野太郎几次绊倒又爬起,当他再次绊倒爬起来时,手里就多了把枪,他哗啦一声顶上火,枪口对准了她的头颅,吆喝着示意她乖乖地躺到床上。

  她知道他心黑手辣,绝不会因欣赏了她几支曲子就立地成佛,自己再有反抗,必是死路一条。

  她暗骂自己窝囊,枉为高唐县的一枝花,生逢乱世,竟然不如古时的花木兰、李香君?不仅为仇人弹琵琶,还要受这畜牲凌辱。若让这禽兽玷污了自己一身清白,还有何颜面对世人?死去的姐姐和乡亲地下有知当做何想?今天不宰了这王八蛋,就报不了那夜之仇,洗不掉今宵之羞,对不起姐姐姐夫在天之灵。不就是死吗?早死早和姐姐团聚!她主意打定,心反倒轻松了,脸上闪出笑靥,做出乖乖的样子,放下琵琶,顺从地移身床前。

  小野太郎摇摇晃晃走近前来,用枪口挑挑她的衣服,喝令她脱光。她没脱,反笑微微地帮他宽衣解带。小野太郎松了口气,淫荡地摸摸她的脸,顺手把枪放在了床头桌上。

  她做出嫌羞怕臊的样子背转身去,好像在解衣服,眼的余光却盯住了桌上的手枪。这东西她见过,也玩过。便衣队的“歪嘴由”那天就是带着这玩意儿上楼来的,还向她炫耀,说因他办事有功,日本太君赏的。她出于好奇接过来摆弄。“歪嘴由”显能,教她如何打开保险,如何上弹,如何瞄准,如何击发,还答应哪天带她去城外放几枪过瘾哩。那枪静静地摆放在那里,保险业已打开,子弹肯定顶在膛上。她瞟一眼小野,看他正兴奋地摆弄自己的鸡鸡,当她和他四目一对,一枝花眼里的娇媚更让他骨酥筋麻急不可耐了。

  她脱下外套,装做往桌上放衣服,悄悄将枪抓在手里。有枪在手她立时感到心雄胆壮,自己不是任人玩弄的婊子,而是为民杀恶除霸的巾帼英雄。她猛然回身,黑洞洞的枪口顶住了小野的眉心。小野太郎先是哈哈大笑,继之从一枝花美丽的双眼里看到了令他胆颤的腾腾杀气,正要挺身而起,但见红光一闪,他只觉四肢瘫软,整个人轻飘飘似浮于水上,方才还腾腾似火的淫心,忽地化为一缕轻烟直上云霄,三魂幽幽,七魄荡荡,抛却世间红尘,急匆匆赶赴地狱,找王魁和那些惨遭他毒手的冤魂理长论短去了。

  一枝花好像听到那颗子弹穿透小野太郎的头颅,穿透枕头,又穿透床板,当地一声落在了木地板上。小野脑袋往后略略扬了一扬,肚子略略挺了一挺,半张着嘴好像要喊,却没喊出任何声音,就那样一命呜呼了。

  一个张牙舞爪的大活人就这样死翘翘了?连腿都没蹬上一蹬?记得那年姐夫宰鸭子,那鸭子脑袋掉了还又飞又跳上天入地闹腾了好半天,怎么人竟然连只鸭子都不如哩?

  一声闷闷的枪响,在喧嚣热闹的妓院像打碎一盏茶杯,并没有引起任何动静。

  火药的爆炸在小野的眉心喷溅了一小团青黑,把他两眉连结在了一处,中间一个暗红色的小洞已然让血淤平,像点上一颗大大的红痣。并没有她想象的脑浆迸溅犹如万朵桃花的场面。

  她松了口大气,这才感到一身大汗早塌透了衣衫,浑身空乏的没了一点气力,两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小野太郎的毙命让她解气解恨,一夜屈辱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恐惧。她明白自己惹下了塌天大祸,也许很难再看到明天的太阳。天亮之后,鬼子发现小野被杀,定然会先将她五花大绑,拉进宪兵队皮鞭棍棒伺候一通,而后活剥零刮了不可。想想自己受的侮辱,想想姐姐和乡亲们的惨死,她觉得值够。她总算为自己雪了耻,为亲人报了仇。她相信,今晚的事姐姐一定看见了,乡亲们也一定看见了,他们都会笑,也许天堂里的姐姐和乡亲此时正奔走相告哩。

  远远传来鸡叫,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她匆忙站起,不能就这样束手就擒,得赶紧跑,跑到哪算哪,总强似在此坐以待毙。她开箱找出件家常衣服穿上,包上一块蓝底白花的头巾,将随身衣物塞进包袱。想想,又把那王八盒子插在腰间。万一逃不脱,就用它自杀,万不能活着落入魔爪受屈受辱。

  她悄无声息地推开后窗,好在这二楼不高,她跨上窗台,抓紧窗棂子,然后屏气凝神慢慢出溜到地上。双脚一落地,她拍拍衣服上的尘土想撒腿就跑,可抬腿她就清醒了,那样太引人注意。她想起爹评书里说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故事。人家鲁提辖三拳打死了镇关西,怕人围捕脱身不得,大摇大摆边走边骂:“你小子别诈死耍赖,洒家明日却与你理会!”直到没人处才撒脚如飞地逃了。她想着就笑了,强做镇定,似早起赶路的村姑,把小包袱挎在左臂弯上,右臂轻摆徐徐而行。逃往哪里?早听人说出城往西过了两县交界的马颊河就是二皮脸的地盘,鬼子汉奸轻易不敢去那带活动,就打定主意,竟直赶往西门。

  两个皇协兵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把城门慢慢拉开,揉着双眼无精打采,并没理会她。她放慢脚步,像个不谙世事的村姑扭扭捏捏出了城门,直到无人处,才猫腰钻入青纱帐,像只受惊的小兔撒腿如飞直往西逃。她躲躲藏藏,从日出跑到日落,还没看见马颊河的影子。

  那夜下了一阵急雨。她躲在青纱帐里,淋的浑身透湿。远远的大路上时有汽车摩托车急吼吼地驰过,间或伴有马蹄急促的得得声和咒骂嗥叫声。她想那一定是日本人在找她。她又冷又饿又怕,多么希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呀。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脸来,清冷的月辉把田野映得一片灰白。点点月光闪烁在雨水打湿的高粱叶上,像无数贼亮亮的眼睛。近处小虫在叫,远处有狼在嗥。天快亮时,她隐约听见了青蛙的阵阵合鸣,似乎还有河水的喧哗。钻出青纱帐,她终于看到了那长蛇般静静安卧在月光下的河堤,马颊河的河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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