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承山的吉州一行改变了对韩江虎的看法,他们成了朋友。在以后的几年里,许承山母亲一直住在雅叙园。他们母子觉得韩江虎确实是个可信、可交、可共事的中国人。甚至,许承山暗自后悔听了金景彬的话,在去吉州的路上监视韩江虎。他的母亲更是开心,总是和韩江党说,他们母子遇见了好人。老太太除了每天给儿子作饭,再就是到韩江虎胡娥房间里用刚学会的几句中国话连说带比划地唠家常。

雅叙园依然是人来人往,出出进进,不过,韩江虎发现:汉城的日本人越来越多,而且一个比一个凶,街头上不时有人被日本宪兵抓走,背街小巷还会发现一具具丢弃的尸体……

汉城警察局距雅叙园不远,许承山每天都是早早去上班,晚晚回家。他每天早晨起来的时候,往往是被院子里乒乒乓乓拳脚声惊醒的,从楼上往下看,楼后的天井里,总是有那些朝鲜男孩、女孩,一身中国武士打扮,同韩江虎儿子韩诚一起接受韩江虎的武术训练;晚上回来时,韩江虎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又是那些孩子同韩诚一起学汉字,他们练毛笔字,谈中国诗词,学中国孩子们启蒙书籍,如《三字经》、《论语》、《孟子》之类,还有的孩子学作汉诗……每当这个时候,许承山便看见韩江虎全身心投入到诗境中去,摇头晃脑地吟唱“国破山河在”之类词句。这使许承山心里油然产生对中国文化的敬慕。于是,他也早早起来,加入到孩子们中间去,学汉字,练武术,几乎天天不断。可是,韩江虎发现,已有几天,许承山没有出现了。他想了一下,决定让妻子胡娥向许承山探听一下。

这天晚上,在孩子们都走了之后,许承山来到韩江虎书房。

“我妈妈和我说了”,许承山说,“我先来给你透个话。”

韩江虎递上一杯茶:“什么事?这么严重?”

“唉!”许承山打了个咳声:“我们在学习日本政府颁布的《治安维持法》,我们朝鲜民族已经不存在了。今后,学生不许学朝鲜字,不学朝鲜历史,朝鲜文报纸一律停刊,说日本话,学日本字,更有甚者,不能说我们是朝鲜族,不许叫韩国人,而称半岛人!”

韩江虎何尝不晓得!在雅叙园,学汉字的,学武术的孩子们一再增加,他心里就明白,孩子们已无心上学,到雅叙园来学中国文化,中华武术,一是孩子家的选择,二是孩子们学了点防身的招数,用得到时免得吃亏、挨打。

韩江虎听了许承山的话,同情地点点头:“也难为你们了,警察还比百姓强吧?”

“我们已只有其名了”许承山说:“汉城警察局派进了日本指导班,三个朝鲜人中就有一个日本人,我们稍存不慎,就按抗日分子对待,不是坐牢,就是杀头。”

韩江虎装成不以为然的样子:“那更好了,你们事少了。”

“事少了?”许承山神秘地说,“让我们去抓抗日分子,抓共产党,抓独立党!现在上海有金九的大韩民国临时政府,各抗日组织都派人潜入朝鲜国内,据说,最近要有大行动!”

韩江虎啊啊地听着,装出很害怕样子:

“这样看来,请兄弟要在金局长面前美言几句,我这个雅叙园仰仗警察局多关照了。”

四月的汉城,晚上似乎还有一些凉意。日本统治者把刚刚公布的《治安维持法》分解成一句一句口号,贴满了大街小巷,韩江虎的雅叙园也不例外,所以,不光是整个汉城,就连韩江虎的饭店也显得冷冷清清。

来学汉字的孩子们大都是中学生和中学以上的年轻人。他们大概感到了亡国的屈辱,心情很沉闷,把愤懑都集中在学习武术的一招一式上,似乎有千钧之力,上头压着火山,只是没有爆发。

送走了孩子们,韩江虎总是一个人在屋里不开灯,坐上一段时间。四周黑黑暗暗,只有远处街灯照在窗户上看见一点光亮。韩江虎突然觉得这黑暗的小屋不正是今天的朝鲜半岛吗?他一下坐起来,我这雅叙园早晚聚集着那么些朝鲜学生和青年怎么平安无事呢? 他又想到了闵大申崔基善二人,到上海了没有?还有他们的妻子,朴七放出的当晚,就打发他们上路了,现在是否到了东北?找到刘辰阳了吗?他和许承山从吉州回来,金景彬还为岳父胡大成夫妇遗骨下葬送了花圈,其它什么也没说;朴七放了李顺女、朴尚姬是利用朴七唯金景彬之命是从这个弱点,但金景彬绝不是傻瓜,他怎么没有一点反应?最使他放心不下的还是春吉和吉顺两个孩子,他们在哪儿呢?这两个孩子要有三长两短,他将如何见两个好朋友?한강수现在手里,见不到两个孩子怎么交给他们?서울산.한강수是当年三十人团的口号,表达了对三千里江山的钟爱,是对汉城山,汉江水的渴望,是朝鲜人民反日爱国的心声,这六个字关系到朝鲜民族的独立,离散家庭的团聚,它的份量岂只是一张薄纸!他又想到了李东军,他在俄国沿海沿海州建立了韩人社会党,近日又听说也到了上海!

韩江虎脑里乱轰轰的,他索性合衣躺在床上,突然,他听到轻轻地敲门声,跳下床,警惕地问:“谁?”

“我,别开灯”。是许承山声,他摸黑推门进来,“明天,孩子们什么时候到?”

“大约是三点钟。”韩江虎已予感到事态的严重性,“许警官……”

“别说了,明天日本人来了之后你再起床。”

许承山说完退了出来。

韩江虎:“可是,那些孩子……”

“嘘!”许承山又折回来,“一切由我安排,记住,日本人来了再起床……”

第二天,韩江虎早早就醒了,他已告诉了妻子胡娥和儿子韩诚,为的怕受惊吓。

大约是4点钟,搂下传来了日本人的皮鞋声和金景彬吵嚷声,还有许承山的说话声,一会儿,许承山站在韩江虎门口,轻轻扣门:“韩掌拒,太君和金局长来看你。”

韩江虎装出惶惶恐恐的样子,一边扣扣子一边开门,点头哈腰:“太君,金局长,给我个电话,我去迎接|——”

金景彬:“韩掌柜,中国人闻鸡起舞,怎么刚给床?”

那个日本宪兵伸了伸脖子,不知说了句什么,上下打量着韩江虎。

金景彬:“到你的书房看看吧!”

“好!”韩江虎头前带路,打开书房门,金景彬和日本宪兵进屋:中国式八仙桌上摆着文房四宝,一张摊开的宣纸,四角压着铜镇尺,空纸中间写着两个潇潇洒洒的草书“虎”字,一看就知出自两人之手,金景彬赞不绝口:“好大两只虎!”

韩江虎微微一笑:“是犬子韩诚在写字。”

金景彬:“后生可畏!”

那个日本人显然什么不懂,摆摆手:“统统的,外边的干活!”

当他们来到天井中间,那个日本人一把抓住韩江虎:“韩,你的中国武术?”

金景彬:“对!太君要看看你的中国功夫!”

韩江虎摊开手:“会什么中国功夫,我只学点中国太极拳,还打不好”说着就在日本宪兵面前拉开打太极拳架式。

许承山:“太君,韩的中国菜功夫顶好。”

韩江虎:“对,请到客厅,我的米西的请。”

又一天,过去了,许承山的母亲突然被人接走了,韩江虎从此再没有看见许承山,但不知他用什么方法通知了那些朝鲜孩子没集中到雅叙园。

从此,韩江虎更加谨慎经营雅叙园,为了安全,他还把儿子韩诚送到郊外一个华侨中医家里去学医。

早起,已成了韩江虎的习惯。每天,他都在满天星斗,鸡鸣时刻就到天井中间和孩子们在一起,但今天谁也没来,他心里有些空荡荡的。此时,只有天空中的星星亮晶晶的眨着眼睛。他只好自己打一套拳脚,松松筋骨。

又一个一天的早晨,他仿佛听到后门有动静,他走到院子里,天还没亮,孩子们都没有起床,他觉得这不是幻觉和梦境,而是一种预感,是他肩负使命的企盼。他走到门口,习惯地推开两扇虚掩着的大门,他终于惊奇地发现:门口放着一束朝鲜国花——无穷花。花里夹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的正是서울산.한강수几个字,他四下望了望,还把纸条塞进内衣的口袋里。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三千里江山上空忽然刮起了呼呼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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