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悉迩又道:“眼下你在少林寺内,别人不敢把你怎样,雅诗姐姐在三圣庄也自有夫子他们庇护,待有朝一日你能独当一面了,再去寻她,便是走到哪里也无所畏惧了。”

  南一安点点头,觉得不无道理,又听包悉迩道:“是了,我还忘了问你,那日你怎的也在观音庙?你管他叫二叔的人,为什么又要杀你和你爹爹妈妈?”

  南一安道:“唉,说来话长,我也是来少林寺的路上才听我爹爹说明缘由的。”随即将南玄与南天、柳青青、何阮溪四人的恩怨纠葛全道了出来。

  包悉迩竟听得眼含泪光,道:“原来点苍派的何掌门,竟与八部会还有这段爱恨情仇,那你恨你二叔么?”

  南一安道:“我不恨他,可是我也决计不能让他伤害爹爹妈妈。”他顿了顿,又道:“是了,悉迩,日后你有什么打算么?”

  包悉迩摇摇头,道:“济公虽未降责于我,可你也知道,三圣庄门人成年后都必须得离庄,我又做了错事,哪里还有脸回去?反正师傅去哪,我便去哪罢。”

  南一安道:“你师傅这样对你,你还愿意跟着她么?那晚在观音庙我还见她……见她打了你……”

  包悉迩道:“师傅虽然有时很凶,但我知道她很关心我,在乎我,要不然她也不会一见我受伤便来少林寺求大和尚们救我,她对我的好我是知道的。”

  南一安心中怜惜,轻轻叹了一声,道:“悉迩,你真是太善良了,唯愿她老人家能体谅你的苦衷。”

  二人交谈间,忽听得门外一人道:“南施主,包施主,小僧来给二位送饭了。”

  南一安笑道:“少林派不愧武林第一大派,对咱们小辈都照顾如此周到。”

  起身便去开门,来者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僧人,圆脸大耳,身形魁梧,手中捧着一个箪盒,笑眯眯道:“小僧法智,受法戒师兄所托给二位施主送来些斋饭,小僧平日住在后山菩提斋,有什么事请尽管吩咐。”

  南一安心下大奇,道:“这位师傅,我瞧你大不了我许多,怎会是少林法字辈的高僧?”

  法智憨憨一笑,道:“只因小僧是菩提斋妙语大师坐下弟子,是以仍是法字辈,让施主见笑了。”

  南一安寻思:“少林寺都是出家人,于这辈分之说恐怕也不甚在意吧。”当下还了一揖,道:“多谢法智大师了,小子南一安这些时日多有叨扰,大师见谅。”

  法智道:“哪里话,哪里话,佛门自是入海处,哪管溪水或江流?二位请用些斋饭,小僧这便不打扰了。”合十一揖,径自转身离去。

  南一安回到屋里,道:“原来少林寺现今仍有比法戒方丈辈分还要高的大和尚,昨日怎的没见他现身?”

  包悉迩笑道:“既然比法戒方丈辈分还高,不知得多少岁了,想必已经走不动路了罢,可不是人人都是济公。”

  南一安点点头道:“这倒也是。”

  二人用过斋饭,跟着便照《洗髓经》心法运功疗伤。包悉迩虽较南一安伤势轻了许多,但她毕竟未曾练过《六通指玄经》,二人恢复的速度却也相差无几。照此心法练了三个月,内伤便已偶尔才发作一次,发作时也只感觉轻微疼痛。

  转眼已至立冬时节,这日清晨,少室山大雪初霁,漫山裹素,晨钟吹寒。两人出得房门,冽风袭来,都是一阵寒噤。

  只听得窸窣声响,远处一人背驮布袋,手托一个宽约一尺,长约三尺的物事踏雪而来,却是法智。

  两人迎上前去,南一安道:“法智大师,今日是有什么事么?”

  法智一脸笑吟吟道:“天气渐凉,小僧奉命给两位施主送来些御寒的衣物。”说着将背上的两只布袋呈上前来,二人双手接过,道:“多谢了,有劳大师。”

  余光瞥处,原来法智横托的那块长长的物事,乃是一把古琴。二人不解,包悉迩素爱弹琴,问道:“法智师傅,你也喜欢弹琴么?”

  法智道:“姑娘说笑了,小僧哪里懂得?方丈师兄知道贵庄前辈乃是雅人韵士,包施主也必深谙乐道,后山荒凉,无甚雅趣,便特地送给姑娘一把古琴,以消永昼。”

  弹琴之道,驰心逸性,大为禅宗所忌,少林寺僧众向来不屑耽溺,这把古琴自然也非寺中原有之物,却是法戒差人下山购置而来,南包二人哪里想得到这一节?包悉迩一见之下,便知这古琴面板乃是由杉木制成,底板由梓木制成,上漆鹿角霜,琴弦也是上等蚕丝所造,虽算不上极品,但也属上乘工艺,双目登时一亮,不由得心下大喜,几番推辞过后,这才收下,道:“贵寺盛情,小女子却之不恭,方丈大师日务繁忙,便请法智师傅代为谢过了。”

  法智道:“招待不周,二位不必客气。”又道:“这几个月二位伤势可见好转?”

  南一安道:“承蒙贵寺滔天恩德,咱们身子已大有起色。”

  法智见他神情有异,道:“南施主不必多心,小僧绝无催促之意,二位尽管留下便是。”

  南一安脸上一红,心道:“我怎的这般疑神疑鬼?未免心胸太过狭窄。况且我早跟悉迩说定,要在这里住上三年,再去找爹爹妈妈和她师傅的。”道:“大师,是在下失言了。”

  法智淡淡一笑,转身离开。

  包悉迩手持古琴,走到一处积雪稀疏的所在,盘腿而坐,将琴平放两膝之间。南一安跟着走近,他知包悉迩琴技非凡,只盼能再一饱耳福。

  包悉迩轻调琴弦,玉臂微屈,随即纤指攒动,铮铮声起。那琴韵起初甚是低沉,有如悲怆哀呼,夹杂着寒风凛冽,大雪纷飞,又有雨声潇潇,一片肃杀,仿若山河破碎,身世浮沉。继而回旋婉转,清丽飘渺,有如流亡之人终于安定,间关鸟语,鸡犬相闻。但琴韵忽高忽低,时轻时响,不知奏者心中彷徨之事为何?

  琴声停顿良久,南一安才如梦初醒。只觉这曲子与当日在伯牙亭初闻之时无异,但不知是包悉迩指法神乎其技,还是此刻心境已大为不同,总之在他听来,却已不似当时那般肝肠寸断,如泣如诉。

  南一安道:“悉迩,这首曲儿便是那晚在伯牙亭所奏之曲么?叫什么名字?”

  包悉迩道:“这曲名叫《南风其凉》,《诗经》中有一篇叫作《北风其凉》,‘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说的是人们在大雪天仓皇奔逃的景象。”

  南一安道:“北风凛冽刺骨,南风舒缓柔和,你管这曲子叫《南风其凉》,倒是更添伤感的意味了。只是今日听来,好像与那晚不大一样。”

  包悉迩蓦的站立,转身向后走了几步,低声道:“哪里……哪里不一样了?”

  南一安道:“我不通乐理,这个,可说不出来,总之是没那么伤感了。”

  包悉迩不知怎的,脸颊一红,道:“我……我以前总是一张苦瓜脸么?”

  南一安笑道:“你若是苦瓜脸,那苦瓜便是这世上最美味的食物啦!”

  包悉迩噗的一笑,随即正色道:“你就会说好听的,难怪雅诗姐姐这般舍不得你。”

  南一安想到骆雅诗,心中一阵酸楚,道:“总是我对她不起。”

  冬阳柔和,铺满雪地,包悉迩伸手往地上一指,道:“你瞧地上的雪花,太阳一出来就融化了,可是心里的雪,又到哪一天才会融化呢?”

  南一安一怔,山风扑面,募地里打了个激灵。

  冬去春来,弹指间便已过了一年光景,这一年间二人练功丝毫未曾懈怠,后来法智又送来了些许佛门典籍供两人翻阅,消磨辰光,有时又到后山走走,只是怕打扰了妙语老和尚清修,便始终未敢冒昧进入菩提斋内,日子倒也过得清闲。

  之后的一段日子南一安便着手每日练习那《六通指玄经》中的心法,有时得闲,便打一套陈抟传授的龙图拳。起初他总想着将这两门功夫也教给包悉迩,说那都是八部会的上乘武学,可包悉迩只说自己对武学一道实在了无兴致,于是后来南一安便也未再提起。

  这《六通指玄经》初练时不觉,越练到上乘越觉经中文字佶屈聱牙,当日在指玄洞中只顾背下,虽对前面的粗浅功夫大是信手拈来,但于精微处却未曾步步加以验证,而当时的条件也不允许他逐字逐句细思实修,是以到了此时才觉这门心法当真是诡谲难懂。

  这日午后,南一安越练越觉胸中烦闷,内息滞涩,似是未得经中真谛,便索性拉着包悉迩一道去了后山散心。

  二人漫步山间,但见悬崖峭壁有如旌旗环围,剑戟罗列,颇为壮观。正自欣赏名胜,忽见一只毛茸茸,全身暗褐的东西从一处峭壁洞口中窜了出来,乃是一只獐子。南一安一见大喜,道:“这一年来吃的都是清汤寡味,悉迩,今日咱们可得开开荤!”那“荤”字一出,立时施展轻功到了树枝上,借力一点,两三个起落便已欺至那獐子身前,道:“好乖乖,今日教你尝尝南爷爷的厉害!”当下一把将那獐子擒住,手腕劲力微吐,小獐子随即一声轻嚎,已然送了性命。

  南一安将那獐子提至包悉迩身前,却见包悉迩面露不忍之色,道:“一安,你……”

  南一安道:“咱们吃了一年素斋,今日好容易撞上,一会我去拾些干柴生火,保管美味。”

  包悉迩一听,不禁舔唇咂嘴,馋涎欲滴,腹中咕咕直叫,南一安哈哈大笑,道:“走罢!”说着便拉住包悉迩袖口一阵疾奔。

  包悉迩道:“一安,小声些,可别让寺里的师傅们知道了,那可不好。”

  南一安这才想起自己仍在少林寺地界,这般猖狂屠戮,确是有些不妥,四下一瞧,见尚且无人发觉,当即也不敢再说话。

  二人回到屋舍外,便即忙不迭的拾柴生火,南一安也不顾什么外焦里嫩,一见烤得差不多,立时撕下一条獐腿递给包悉迩,她和南一安同样吃了一年素斋,这时闻着肉香,哪里管得了其他?接过去后兀自大口大口的啃嚼。不到半个时辰,一只肥獐便只剩下了骨头。

  南一安舔舔嘴边残油,笑道:“我以前还觉这黑麝肉太腥,今日一尝,当真是世间第一美味!”

  包悉迩道:“你管它叫黑麝么?”

  南一安奇道:“这不是黑麝却又是什么?”

  包悉迩笑道:“黑麝是它,獐子也是他,不过我们中原人管它叫獐子。”

  南一安心头忽的一凛,一把抓起包悉迩的手,道:“悉迩,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次。”

  包悉迩被他紧紧攥住,又羞又急,脸颊也跟着泛红,道:“我……我说我们叫它獐子……”

  南一安见她神情忸怩,这才回过神来,赶忙将手松开,道:“你是说,这东西既是黑麝,也是獐子,叫法不同,但都是指的一个物事,对吧?”

  包悉迩“对”字还未出口,却见南一安兴奋的大叫道:“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包悉迩见他这般模样,心中大是奇怪,道:“一安,你知道什么?”

  南一安不答,兀自站起身仰天大笑,过了半晌,又坐到包悉迩身旁,道:“你适才点醒了我,一样东西可以有不同的说法。”

  包悉迩更是奇怪,道:“这有什么?一物多名的东西这世上可不在少数。”

  南一安使劲拍了拍脑袋,道:“是啊,我真是笨,到今日才想到。”

  包悉迩急道:“你快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想到了什么?”

  南一安道:“今年元宵节时,法智师傅送来一部《金刚经》,书中有云:‘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

  包悉迩道:“不错,意思是说所有大智大贤之人,都是殊途同归,只因身处的环境有异,才让教化的方式有所不同。可这跟獐子有什么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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