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晌,群雄都已下了少室山,道济道:“方丈,贫僧适才用真气替你接续了筋骨,一会让小沙弥去取一些少林活络膏来,每日敷上三个时辰,对你的伤有好处。”

  法戒淡淡一笑,道:“多谢济公,倘能救人一命,弟子这点伤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道济怆然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当下一道走进方丈院,法定差人把守寺门,又吩咐左右沏上茶来,众人一一落座,法戒道:“从善如登,从恶如崩。少年,你可明白?”

  南一安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爹妈究竟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你们都不喜欢他们?”

  法戒不答,只摇了摇头。

  法定道:“师兄不愿说,那便由我来说。”

  法戒忙道:“师弟,算了,你便是说了,于事又有何补?”

  道济道:“二位但说无妨,一安不知道实情,也不敢领受这《洗髓经》。”

  法定道:“济公有所不知,此事皆由那《六通要旨》而起,我师弟法慧……”

  南一安听到《六通要旨》,心中一凛,寻思:“难不成这两个大和尚救我也是为了《六通要旨》?”他心念微动,立觉内息滞塞,周身胀痛难当。

  法定正欲细说,却被法戒打断道:“还是先将《洗髓经》拿来,治伤要紧。”

  道济道:“很是,很是,法定师侄,烦你走一趟了。”

  南一安道:“且慢,倘若真有冤仇,我万万不能领受你们的恩情,不过请大师发发慈悲,救救我的朋友。”

  包悉迩道:“一安,你……你不接受,我也是不能接受的。”

  南一安正色道:“倘若我爹爹妈妈当真十恶不赦,那便用我的命替他们把债还了,我死而无憾。”

  法戒凝神端详南一安,见他一片孝心,着实感人,心想:“这少年秉性纯良,倘若能善加诱导,未始不是一件功德。”沉吟片刻道:“我师弟法慧虽死于令尊令堂之手,但也是他起了歹念在先,怨不得旁人。”

  他斜眼瞧向法定,暗暗使了个眼色。法定心直口快,他料想自己这般陈述,师弟必然又有说辞,当下暗示他不得再提。

  法定堪堪张口,一见法戒神情,便知用意,心中虽然不平,却也只得憋在肚子里。

  其实那罗汉堂首座法慧,二十年前便已止步武学之道,潜心礼佛,他只知八部会《六通要旨》乃是由鸠摩罗什大师所创,其中必含禅门至理,便向八部会借来参阅。岂料彼时八部会已成惊弓之鸟,断定法慧别有用心,便将他杀了。法戒心想若将实情告知南一安,他决计不肯领情,如此白白送了性命,也是他不愿见到的。为了将他的伤势治好,编个谎话哄他相信,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南一安听罢又道:“既然如此,你干么不当着众人的面还他们清白?”

  法戒道:“八部会虽与少林派并无仇怨,可难保与其他门派没有嫌隙啊。不过你说得对,就我法慧师弟一事,老衲未能替你父母洗清冤屈,实在是罪过,好在我们可以救你,以此稍加补偿吧,阿弥陀佛。”

  道济见南一安还欲争辩,担心他伤情不能耽搁,忙道:“一安,既然方丈已经承认法慧师侄过错在先,你也不必再有顾虑,眼下还是赶紧治伤要紧,你若不肯,悉迩又怎肯?她可是因为你才受伤的。”

  南一安心头一震:“我虽然不想死,又不愿白白受人恩惠,可悉迩毕竟为救我才受伤,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岂不是悔恨终身?”随即也不再多说。

  包悉迩若有所思,道:“济公,我……”

  道济微微一笑,道:“伤好了再说也无妨。”

  包悉迩瞧瞧众人,又望向南一安,轻轻叹了口气,她所想的自然是师傅唐凤的事,如今显然事情败露,却见道济迟迟不提此事,心中既感惭愧,又没着落。

  过了片刻,法定便从藏经阁中取来了《洗髓经》,双手呈给法戒,法戒接过之后对南一安和包悉迩道:“这《洗髓经》本是达摩祖师于少室山面壁时所创,历来非少林弟子不传。不过人命关天,两位又是杨岐六祖的弟子,老衲也不该再作此分别之心。”

  道济见法戒开始传授《洗髓经》心法,为了避嫌,便同法定一道出了房门。

  这时屋内只剩下法戒、南一安和包悉迩,南包二人分坐法戒左右,法戒徐徐道:“《洗髓经》乃少林内功中专练丹田混元真气的无上法门,共有六大篇目,是为‘无始钟气篇’,‘四大假合篇’,‘凡圣同归篇’,‘物我一致篇’,‘行住坐卧篇’,‘洗髓还原篇’,六大篇目字数不足千字,但却包罗万象,博大精深……”

  接着又将《洗髓经》心法第一篇“无始钟气篇”中的呼吸吐纳,炼气养元等种种法门一一传授给了南一安和包悉迩。

  待念到第三遍时,南一安已然熟记,念到第五遍时,包悉迩也开始闭目照心法中的口诀调理周天内息。

  二人脸上时而红润时而白皙,过了两个时辰,只觉双眉渐展,吐纳渐匀,神情看上去轻松了许多,又过了一个时辰,周身真气便如一股暖流般到处流窜,当真是说不出的舒服。

  此时已过戌牌时分,二人缓睁双眼,但见法戒仍是坐在两人中间,见二人面色红润,呼吸均匀,便道:“《洗髓经》于内伤见效虽快,但要根除也非旦夕可成,二位这段时日大可在敝寺暂居,待痊愈之后再作打算。”

  南包二人恭恭敬敬的谢过法戒,便出了门去。两人并肩走在院中,仰望夜空,明镜高悬,山风夹着桂花香气冷冷袭来,已是深秋时节,夜晚的少林寺静谧安详,竟丝毫不觉白日间曾经历一番恶斗。

  南一安忽的停下脚步,道:“悉迩,我有好多好多事想问你。”

  包悉迩莞尔一笑,道:“你问罢,我知道的全告诉你。”

  南一安道:“你知道我爹妈现在在哪里么?我要去寻他们,两次我都不愿离开他们,他们又两次离我而去,我不求自己能活多久,只愿每天都能和他们在一起,你明白吗?”

  包悉迩道:“我师傅救了他们,已将他们带回了终南山,你爹爹妈妈受了伤,终南山灵气充沛,当是养伤的极好所在。”

  南一安本来没指望包悉迩能知道,不禁大喜过望,道:“好,那我明日便去终南山。”

  包悉迩一怔,她担心南一安被徐存青等人擒获,眼下又伤势未愈,心想绝不能让他这么快就离开少林寺,而她自己也好不容易离开了三圣庄,终于不用每日按照唐凤的意愿去接近陈抟,打探《六通要旨》的秘密,背叛三圣。此刻正能借养伤之机远离是非,真希望永远不再回到那个地方。随即说道:“我师傅跟我说了,让我们三年后再去终南山,她要替你爹妈治伤,不愿意别人打扰,咱们便在此待上三年,我再同你一道去。”

  南一安听罢甚是焦急,道:“为什么要等三年?你师傅又是谁?那日你在观音庙里,她和你都在说些什么?”

  他这一连串质问直将包悉迩问得呆了,随即又是无限忧愁,眉间心头竟无处回避。

  包悉迩道:“师傅有她的规矩,咱们且按照她的意思办便是,她脾气很古怪,倘若忤逆了她,恐怕她会不高兴的,到时候……到时候……”话锋一转,又道:“你且在这儿养好伤,日后还指望你能保护你爹爹妈妈,倘若你自己都保护不了自己,还教他们担心,反倒拖累了他们。”

  南一安心想:“悉迩这话也不无道理,她师傅既然有这么大本事,又愿意救爹爹妈妈,想来也无甚要紧。好,我便在此苦练《洗髓经》和老祖传我的功夫,待到学有所成,谁也欺不了咱们一家。”当下点点头,道:“悉迩,那你师傅究竟是谁?竟有这么大能耐。可是那日在观音庙,你们又在说什么报仇,报什么仇?”

  包悉迩叹了口气,道:“上天已然待你不薄了,你尚且有爹爹妈妈,我很小的时候,爹妈就被大火烧死了,是师傅救了我,而且她……她也曾是八部会中的人。”

  南一安大吃一惊,道:“你……你师傅也是八部会中的人?怎的我爹妈却又不认识她?”

  包悉迩便将唐凤如何如何为陈抟所伤,胎死腹中,又如何如何为麻衣道人所救,得知陈抟消息,让自己假扮孤儿来投奔三圣庄,打探《六通要旨》秘密,然后助唐凤报仇的计划都一一道了出来。

  南一安直听得目瞪口呆,道:“这么说,你来三圣庄是为了助你师傅报仇?”

  包悉迩道:“起初是这样,可自我十岁来到三圣庄,在这里生活了五年,深知三圣为人光明磊落,胸怀坦荡,我不愿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可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又不能不帮助她,那些日子我活得很苦,很累,很多时候都想一死了之。”

  南一安这才明白当日在伯牙亭与包悉迩第一次长谈时她为何显得心事重重,到今日才知原来她活得这般辛苦,心中怜惜不已,可换做是他,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细细思索包悉迩刚才一番话,陡然间竟觉似曾相识,不禁“啊”的一声大叫,道:“你说你师傅被一个麻衣道人所救?”

  包悉迩应道:“不错,那麻衣道人既治好了我师傅的伤,还告诉她仇人的所在。”

  南一安一面听着,头上渗出涔涔冷汗,不禁打了个哆嗦,他自然是回忆起了那日在指玄洞中,陈抟对他诉说往事,恸陈前非,说他曾在峨眉山遇见一个麻衣道人,道出了他的前缘,可那麻衣道人又何故对陈抟隐瞒他搭救唐凤这件事?一时想不出这人究竟是谁,又有什么目的?正欲开口说话,猛然间又想起自己答应过陈抟不得在任何人面前提及他,便只得把心中疑窦摁了下去,道:“咱们是朋友,我一定竭尽全力说服你师傅,让她别再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

  包悉迩摇摇头,苦笑道:“倘若真这么容易,我也不至于日日像活在无间地狱般受尽折磨,做梦都怕说漏了嘴,没睡过一晚好觉。唉,可是……可是我也能理解师傅,她丧夫丧子,心中该有多难受,这大仇不报,恐怕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这时忽见一人从房顶上飘然落下,正是道济,原来二人刚才的谈话道济已全数听见。包悉迩一见大惊,登时杏眸波澜,神情羞愧难当。

  道济叹道:“悉迩,这些年真是苦了你了,小小年纪,唉……”

  包悉迩本想着道济能责骂自己一番,心中倒还好受些,不料他反而心疼自己,这便令她更加羞愧,当下情难自已,哇的一声大哭出来。

  道济道:“不瞒你们说,当初我搭救陈老祖的时候,诊了他的脉象,那日在纹枰轩又看见南玄的模样,已经猜出个八九分了。”走到包悉迩身旁,将她揽在怀中,柔声说道:“悉迩啊,你来庄里有五年了罢?”

  包悉迩道:“五年三个月了,师傅。”

  道济道:“长成大姑娘啦!我们三个老头子心里不知有多喜欢,别看陆夫子整日一板一眼,陈老祖又时常坐关,但他俩却是比我更为关心爱护你们。老和尚年纪大了,只顾自己吃吃喝喝,扪心自问,‘师傅’二字,当真受之不起。不过今日济公既已知道了,你也无需再隐瞒,你若愿意,三圣庄便永远是你的家。至于你师傅和陈老祖的恩恩怨怨,当由他们自己化解,济公不会让你再受这份煎熬了。”

  包悉迩杏眼含波,道:“师傅,你不怨我么?”

  道济道:“师傅没能早早明白你的难处,让你苦了这么多年,你不怨师傅,师傅怎会反过来怨你?”

  包悉迩双手攥住道济破破烂烂的衣衫,哭得教人肝肠寸断。

  可是南一安明白,包悉迩的哭声是多年来的宣泄,好似终于做回了她自己,心中也不禁为她欢喜。后半夜山风渐缓,花香尤浓,却不曾感到一丝的寒意。

  第二日清晨,南包二人各从客房里出来,却到处寻不见道济,问了一名小沙弥,才知道济已动身赶回三圣庄去了。

  南一安与包悉迩用过斋饭,便往方丈院去找法戒。行到一半,却见法戒朝自己走来,二人向他深深行了一揖,法戒道:“少林派自古以来不收女弟子,包小施主虽无弟子之名,然习得《洗髓经》后却已有弟子之实,老衲将《洗髓经》传于你,无异于破了门规,只得请二位到后山屋舍养伤,彼处少林弟子罕至,也可尽量减少不便,请两位小施主多包含了。”

  包悉迩道:“大师哪里话,晚辈们得少林派收留已是莫大福缘,倘若因此平添滋扰,咱们就更无地自容了。”

  法戒笑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二人依言来到后山,穿过一片树林,拐了两个弯,但见前方开阔地处,果有一处屋舍,推开房门一瞧,却只有一张床,两人脸上都是一红,南一安道:“悉迩,晚上你睡床,我去林子里寻一些枯木树藤,睡地上便是。”

  包悉迩道:“还是你睡床罢,你打小在八部会养尊处优惯了,哪里能受得了这般恶劣的居住环境。”

  南一安笑道:“不对不对,八部会地处西域,哪里赶得上中原腹地,在这青山绿水中居住,我已经喜欢得不得了了,况且你是女孩子,怎么能让你委屈了?”不等包悉迩开口,便径直往后山林子里去了。包悉迩向南一安身影望去,回思他刚才那副又呆又倔的神情,也不知是内伤发作还是怎的,募地里心头一热,俏脸发红。

  过了半个时辰,只见南一安两肩上各扛着一大把枯藤软叶,三两下铺整规毕后,笑道:“你瞧,真是……啊!”话未说完,陡然间神情痛苦万分,脸色惨白如纸,倒在地上滚来滚去,连连呻吟。

  包悉迩大惊,道:“一安,怎么了!你稍待片刻,我去叫法戒方丈!”正欲转身,却被南一安喝住:“不用!”随即艰难盘起双腿,直立而坐,照《洗髓经》心法将内息在周天搬运数转,约莫过了半炷香时辰,眉间才舒展开来。

  他擦擦额上汗水,长吁了一口气,道:“不要紧了。”

  包悉迩见他好转,松了口气,道:“吓死我了,你为什么不让我去找方丈,万一你死了怎么办?”

  南一安笑道:“方丈帮了咱们大忙,你再去寺里打扰他,倘若生出事端,我是过意不去的。”

  包悉迩厉色道:“只是因为过意不去,你便连命都不要了么?”

  南一安道:“我自然是知道这《洗髓经》的妙用,才敢这样的。”

  包悉迩道:“我怎么觉得,你和陆夫子越来越像了?”

  南一安笑道:“胡说,我可没像夫子一般,总是拉长老脸。”

  包悉迩假嗔道:“好哇,你敢在背后数落夫子,日后回了三圣庄,我定要参你一本!”

  南一安忽的叹了口气,神色惆怅,半晌也不说话。

  包悉迩道:“你是想雅诗姐姐了吧?”

  南一安坐在地上,伸手拾起一片树叶,撕成了两半,道:“也不知她现下怎么样了,我答应过她,上哪里都带着她的。”

  包悉迩道:“但你可曾想过,你若此时回去,让各门各派的人知道了,去三圣庄寻衅滋事,你又能护得了她么?”

  南一安心中一凛,怔怔望向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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