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春红挎起荆条篮子,走出干砖砌成的院落,匆匆地朝张家坟走去。  

        张家坟是她家的高粱地。地当间儿垅沟沿上点种着黑豆,她去摘黑豆荚儿。  

        晌午,丈夫老吹从自家高粱地回家,气喘吁吁地说:“红儿,今儿我遇见了西头瘸孙大爷,瘸孙大爷介绍给我个偏方,说每天吃一把拌糖的煮黑豆能治我的喘病,你去摘……摘黑豆荚儿吧。”春红儿心里升起一线希望的光,皱着的眉头也舒展了。她和丈夫结婚都六年了,六年来他俩从未行过夫妻之事。也是菊花儿命里苦,过门儿不几天丈夫就患了喘病,这种病损身体,丈夫自个儿躺着不动还喘气儿。秀水不是他的,他心知肚明,外人不知道的。  

        因此,春红一直开到二十二岁上还是个冒嘴儿的花骨朵。丈夫不愿毁掉春红儿的青春,曾几次提出要和她吹灯拔蜡,分手散伙,但她始终都不点头,趁丈夫有灾难的时候抛开他,这无异于落井下石。可不离,自己一辈子连个老鼠尾巴也没有,老了咋办?一想到这,她就哭。现在丈夫好歹有救了,瘸孙大爷说得铃铛儿似的,说煮黑豆拌糖治喘,只要坚持吃,吃个月月巴巴的就不喘了。春红是个急性子人,一听说这个偏方,晌午饭只吃了大半片儿就往地里走了。  

        来到张家坟,春红站在自家的地头儿上,一排排火红火红的高粱向她扑来。忽然,有粗俗的小调从地间传出来,“高粱穗儿,耷拉头儿,人家那有人儿呀咱没人儿呀,我的大娘呀,高粱……”春红怕了,她不敢往地里钻。踌躇间,地间倏地窜出个赤膊汉子,冲着她嬉皮笑脸。环顾四周,圆圈儿是密密的庄稼,连个人毛儿也没有,她慌得不能再慌,险些瘫倒在地上。  

        那莽汉腾得一步蹿上,将她夹在肘弯儿里,瓮声瓮气地说:“红儿妹,别……别怕,我是恁四皮哥呀!”春红撩起眼帘儿,她简直不敢相信,站在面前的竟是和她一块儿放牧的四皮哥。她二字刚出口,那“哥”就哽咽在嗓眼里了。四皮两腮的肌肉猛的抽搐了几下,滚烫的泪珠子砸在春红那惊魂未定的面颊上。  

        平日里,他只知道割草喂牛,喂牛割草,此刻他再不顾啰嗦什么了,拉拉拽拽进了高粱地。莽壮地象条牤牛,春红宛如含苞欲放的花朵,青纱帐为他们遮住了市侩的嫉妒、世俗的偏见、伦理的桎梏、精神的的枷锁……该摘豆了,四皮身上的汗水还没有消散,春红脸上的红晕还没有褪尽,他们已经并着膀儿摘豆了。  

        丈夫吃了春红煮的糖拌黑豆,喘息地说,“见轻见轻”说罢便要她再去摘。不用说,春红儿是一万个乐意了。只是不用她再动手,四皮每天匆匆地割完草,早早地摘一大堆豆荚等她呢。  

        偏方就是偏方,吃了俩月也没治好丈夫的病,冬至过后,丈夫成天咳嗽,以致咳出了血。临咽气,丈夫伸出那枯枝似的手摸着春红那早已鼓起来的肚子说:“我知道你跟四皮好,我经常见他在咱高粱地里割草。偏方是我借瘸孙大爷的名字胡诌的,为的是叫你……你们俩……等小孩儿生下来,叫我声爸就中!”  

        她瘫在丈夫身上,成了泪人儿。  

        老吹还挺不过来,死了。春红领着五岁的秀水,肚里带着刚成形的胎儿嫁给了四皮。  

 

 12 

        一个春天的早晨,当满意六岁的时候,起床发现一颗牙齿掉了。  

         奶奶老了以后,那颗牙就会每隔三、五颗就掉一颗,到后来,嘴里就找不到牙了。  

        满意抱着牙齿哭了。他说,我也老了。  

        他的话让大人们笑了。他们说:“那是你退奶牙的新牙。”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能够更换牙齿。他们让他张开嘴,他们一边看一边说,如果上面的牙齿掉了,他们会悄悄地把它们放在门把手上。如果他的下排牙齿掉了,他要把它们扔到房子里去。一段时间后,新的牙齿会长出来。  

        也是,满意上牙掉了。  

        秀水的下牙掉了。  

        满意咬着牙把一颗牙发向着屋顶。但是那颗牙似乎不愿意离开我,顺着瓦盆滚了下去。这样重复了好几次,最后不得不把凳子拿来。站在长凳上,把的牙齿发向,都碰到了屋顶。′听了听,但再也没有声音了。最后,满意想,牙齿落在屋顶上,开始扎根。站在初升的太到阳下,太阳在我的心里明亮地照耀着。  

        那天中午,正当忘记掉牙齿的时候,突然听到村子里有一场争吵。那时,最喜欢的就是吵架,满意飞快地跑过去看戏。  

        这时,秀水家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他们都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那个秀水娘和村子里的王二嫂就像两只母鸡在打架。  

        秀水家在村子里开了一家豆腐屋。村里的人,想吃豆腐,都会去她家买。有时没钱,你也可以用豆子来交换。村里的人说秀水娘的娘做的豆腐很好吃。  

        当时,秀水家的豆腐篮子被杨二嫂一脚踢到地上,篮子里的豆腐掉到地上。豆腐上满是灰尘。有闲人会捡起地上的豆腐,但豆腐上的灰是吹或不掉。  

         村人不明白,秀水娘和王二嫂平时关系那么好,怎么能打起来呢?  

        旁边的人说,真的给怪了,秀水家豆腐里怎么长牙来了?  

        原来,王二嫂八旬的婆婆喜欢吃秀水家的热豆腐。今天早上,王二嫂去小秀水家称了一块豆腐,带回家给婆婆吃。老太太说:“这豆腐力大无比,能把我的牙齿敲掉。”  

        老太太已经八十多岁了,嘴里只有一颗牙,这使她的孩子和孙子都很担心。看那老太太的手,果然拿着一颗牙。  

        后来,人们发现是秀水家的豆腐有问题。五二嫂去找秀水娘讲道理,两人吵了起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吵乏了王二嫂和秀水娘都不说话了。而她家的豆腐也很少有人买。原夲秀水也掉奶牙了,不小心掉豆腐里。  

        六个月后,我的嘴里长了一颗新牙。我慢慢地忘记了我扔在屋顶上的那颗牙。  

        哈哈。有这么的事?  

 

13  

 

        五龙人家,小桥流水。  

        河水从村前小石桥下悠悠流过,水波泛着玫瑰色的粼粼霞光。秀水坐在大石上,双手使劲搓洗衣服。揉碎了水波霞光一圈圈扩大,一圈又一圈。  

         ——姐。弟弟刘海从石桥孔下走过来,站在她身后,哭着叫姐,一张血淋淋的脸。  

        是谁?谁打的?  

        虎尾巴。  

        虎尾巴是张家的儿子二虎的外号。张家的小儿子小幺郎,也有叫小奶狗,形容这家人最后一个孩子,一个小尾巴。二虎是二月二出生的,虎年属相。起名张二虎,上无兄长,二个姐姐,往下又无弟兄,千顷地一颗苗,宝贝疙瘩似的。人送绰号虎尾巴,形象好诙谐。秀水、刘海一向不和二虎玩,说不可能打架。秀水说刘海又惹事了,刘海哭着梗着脖子分辦。说虎尾巴骂姐你是个要的野种生的孩子。乡下人白话称这种孩子是跟腿。  

        秀水一甩手站起来,拉着刘海风一般扑向张家门前。院门关着,一只大黄狗汪汪冲他俩直叫,秀水便躲在大槐树后。刘海捡了块砖头,向不依不饶的大黄狗砸去,大黄狗汪地扑向砖头。  

        你妈的是野种。  

        刘海狠狠骂了一句。秀水哭了,拉着头出血的刘海走了。就在这时满意来到树下,表情很气愤。  

        谁打的?  

        秀水没回话,泪水扑扑。  

        谁打的?告诉我,我给你报仇。八岁的小男娃知道替人报仇了。虎尾巴骂我姐野种,刘海也哭了。秀水摇摇头又点点头。  

        满意捡起一块大一点的砖头,向关着的大门砸去,咣当,声音很大。大黄狗又一阵狂叫。  

        满意一脸冷笑,等着。  

        二虎走在小桥,满意下袢了,落水了,像大青蛙似的涨着大嘴鼓着大肚子,一口一口吐着河水。  

        二虎书包里有个蛤蟆咕咕叫,吓的他哇哇大叫。满意笑了。  

        二虎的大仿本洒了一团墨,字成墨团,他呆了。  

        二虎知道了什么,他不敢惹毛满意,两帮人马开火,他南边帮打不过街北胡同帮。满意是小伙伴的司令,他二虎只是个传令兵。皮捶大是哥哥,二虎自叹不如满意,他不怕比他大的孩子,可一见满意脚腿发软人发抖了,南乡人说卤水沾豆腐,一物隆一物。  

 

14  

        玉米饼子小咸鱼,一杯白油炸米,老婆孩子热炕头。孙家老东家为老油坊呕心沥血不断翻建扩大,使孙金喜十分感激爷爷给了他美好的生活。整天模爬滚打在花生米堆里,还是最喜欢油炸花生米,一壼自干老烧,吱,一口老烧下肚,花生米一粒入囗,咯吱,那叫一个味。  

        那个冬天,是多少年未遇的一个严冬大雪天。几天几夜的狂风卷着大片的雪花把他们的小村整个地裹进一团白茫茫的天地里。屋外,没膝的积雪,封住了所有通往村外的路……  

        南乡人把猪血叫作猪血汤子,杀了年猪,往往要开一两桌席面,把每家家长请来坐席,俗称喝血汤。席上的主菜就是猪肉、猪肠、猪心肺、猪血放在一起的乱炖,就是晃汤。另外还要给每家每户送一海碗炖好的晃汤。这种杂烩之所以不叫别的名字,而叫晃汤,可能和猪血最廉价有关。这应该是一个乡间的谦辞。  

        老油坊家终于杀了年猪,也请来了众乡邻喝血汤。全村子的狗都挤了进来,在桌子底下打架,争啃人们丢下的骨头。  

        酒至半酣,有人笑道:“老周,你家的猪拱进萝卜地里了吗?”还有一个更促狭的人,竟然抱起自己家的狗,对着席面说:“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桌子上还有什么?够不够人吃的?你们还想抢?”  

        虽然是开玩笑,但是孙油条的脸立马红到了耳根儿。他讪笑着,支支吾吾地说:“俺家欠大伙儿十多年的人情呢,一头猪就剩下头、蹄和下水了——明年一定让大家吃个痛快,保证一块萝卜不放,全炖好肉!”  

        “你还让我们等到明年?我看见你家厨房里还挂着一块好肉呢,怎么不炖上?肯定是留到过年自己吃的吧!”有人不依不饶。  

        孙油条解释道:“这块肉,是留下来还给咱夲家瘸孙伯的。”当满意敲开他家大门时,他问:“你找谁?有事吗?”  

        满意毕恭毕敬地说:“爷,今天专门过来送年前的猪肉。”说着,双手递过猪肉,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孙爷接过沉甸甸的猪肉,这么一大块猪肉。  

 

15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年春天,古老槐树无端地没发芽。老槐树十年前也发生过没发芽生枝长叶开花,那是旧事。老槐树是孙家庄的信念,老东家杀了一口黑猪祭树,黑猪辟邪驱鬼,安排供果上香烧纸,香火缭绕。夏天,老槐树竞死而复生又发芽长叶生枝开花,古木逢春死而复生,重披绿叶。怪事,有灵性。神奇,难料道。让村人都觧释不明白。树有轮回,十年一转。  

        任何解释不明白的事情,越描越黑,越说越乱。各种各样的说法,无法道说是喜是忧是福是祸。于是,村人猜测的胃口吊了起来。  

        是祸躲不过,不祥之兆要出事哩。  

        听半道出徒的王半仙子丑寅卯说道了一回,看黄历翻卜书测字占卦,就下这一结论,要出事哩。  

        王半仙算得准,是一等一高手。村里人半信半疑,秋后看结果。  

        屁。奶奶的腿。  

        油条伏在女人肚皮做事听她说的。油条正有滋有味做得兴奋,听女人一说,就把那活做软了,滚了下来。 

        操,听半仙胡诌八咧。  

        还是小心点,女人说。  

        也是,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檩先烂。  

        秋天清闲几天后,一个阳光灿烂的暖暖的日子,孙家老东家在重孙满意的搀扶下,穿戴整齐俢拾利索,一路端端跚跚走过河边,看过南山老莹。牛,一大块肥沃的老莹,麻麻密密的坟堆,高耸粗壮的松柏,微风吹过,桕枝摇曳,沙沙作响,阴气森森。老东家缓慢离开孙家老莹,喘着粗气涨红老脸迈进老油坊,站在乌黑油光的地面,看着石磨,手摸栗树油桩,拍之有声。"娃,看你的了"。大叫一声"油"。又干笑了几声,眼闪着光芒。孙家的老东家,孙金喜的爷爷满意的老爷爷,一个叫禄的老人由小作坊到油坊的创史的老掌柜中午后无疾而死,驾鹤西去,享年83岁。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已去。一道人生的坎,老东家没有迈过这道坎。村里人说是老丧,人老病死是死丧,老东家无疾而终,死得祥和,为之老丧喜丧。村人白事会按排人搭灵棚,挂幛发丧榜,派人报丧找吹手,有条不紊的进行。张庄孙家陷于一悲壮气氛。  

        孙家大院却没有人们想象那样有过度的悲伤感,没有太多太大的哭丧声,吊孝的亲戚乡邻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孝陪子跪立灵棚两旁,陪吊丧人叩首。老东家是闻名村内外的大善人,人缘非常好,人们纷纷上门,在他灵柩前叩首下跪,插香烧纸,送老东家最后一程,天堂安好,入土为安。  

        入土那天,天空蒙蒙,乌云圧顶,细雨飘飘。孝子贤孙白衣披身,手持孝掍,在灵柩前一步一叩首,三步一下跪。妇道人家随其后哭声大作,泪水如雨。行至古槐树下,轰一声,古槐树自断一枝落地,手臂多粗,断枝口茬流出一缕红色的水汁,吓煞送丧的众人,我的天,巧合?碰巧?谁人觧释的凊,不犯轻易的事在人们眼皮底下发生了。  

        发丧的人大惊失色,后背冒出一丝丝冷汗。  

        曰头落山了,一缕晚霞斜抹在山谷河水中,红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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