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住在这城市

  为了填饱肚子就已精疲力尽

  还谈什么理想

  那是我们的美梦

  ——《理想》


  江凡音从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他的父母也从没有拿他和别人家的孩子做过比较。但他自己心里认定,自己算不上笨,就是不太聪明。

  小学规定必看的几本作文书里那些作为“我最难忘的一件事”或是“我的童年”的范本而存在的故事,例如“种钱”“洗盐”“给鱼喂青菜”等等,在江凡音身上从来没有发生过。所以江凡音简单地把自己宣判为“不太聪明”的那堆犯人里。

  江凡音从来没有像作文书里的小主人公一样把“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和“种钱也会得钱”联想在一起;也从没把盐不小心弄脏过,即使弄脏,他也不会想到捡起来洗一洗这么懂事的做法;更不会关心鱼饿不饿要不要给它吃东西,他看到鱼池里的鱼一心只想着钓几条上来然后做成菜。

  那些白纸黑字印刷在作文书上代代流传的“难忘的事”被老师吹捧为范本,以此为例,天下文章一大抄,一到寒暑假布置一天一篇日记的时候,如果全班有三十个人,那么每天都会有三分之二以上的人“种钱”“洗盐”。

  这些人里面也包括江凡音。

  后来江凡音读了初中、高中一直到现在的大学,来自不同年龄段的人,不同地方的人,互相聊天时才发现,大家小时候都在自己的日记里胡扯过一段“种钱”和“洗盐”这一类奇葩又大众化的“难忘的事”。

  从小学到高中,每次“最难忘的事”的题目出现在江凡音面前,他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想起真正发生在他身上难忘的事,那些在秦小七听过之后眼睛里闪现出羡慕的光芒的事。后来他才明白当时的那种感觉,他,甚至很多和他一样的人,打心底里认为,自己经历的这些事情和书上的范文比起来,实在太过平凡,或者说实在太过平淡,不值得被他们想起,更不值得被他们记录在日记里。 

  而每个人独一无二的平淡生活,却被那些自己并没有经历过却感觉很高级的千篇一律的范文取代了。他们在各自“最难忘的事”那一栏大大地画了一个叉,强行塞进去了一段“书本上的别人家的记忆”。

  和江凡音一样的人,总是在互相说完这些“最难忘的事”之后补充一句:“真是有好多年都没回忆这些东西了。”


  好多年没有回忆了。

  那现在为何突然开始回忆了呢?

  可能,是因为再也回不去了吧。


  “你真的什么都会哎!雪人泥人都会捏,红薯土豆也会烤。”秦小七一边吃一边称赞江凡音。

  “唉,这些算什么啊!都是小时候学会的雕虫小技,以前……啧,好像是三年级那会儿吧,到秋天玉米和红薯成熟那会儿,我们几个胆子大的就去周围玉米地里偷几个,胆子小的就回自己家问家长要几个,然后在土包上架个架子,生火烤着吃。”

  “土包?土包是什么?土堆起来的包?”

  “就是以前人们修房子的时候,时间长了以后就像一座小山,那就是土包。”

  “那用什么做架子呢?树枝吗?”

  “对啊! ”

  “那火也是你们自己点吗?”

  “对啊!”

  “那万一把架起来的树枝也烧掉了呢?”

  江凡音听罢笑了:“做架子的树枝我们用的是湿的,点火的木柴是干的,所以是烧不着的。”

  “喔,这样啊。那去哪找湿的树枝啊?”

  “哈,随便一棵树上取下来的树枝就是湿的啊!树上的柳条你知道吧,”秦小七点点头,“它刚折下来的时候还是湿的吧,过一会是不是就干了?”江凡音很耐心地给秦小七讲。

  “啊,原来是这样。”

  “嗯。不过……土豆不好吃,味道太淡了,红薯还行,甜甜的。”江凡音一边回味着当时烤熟的滋味,一边形容着。

  “你们那时候年龄那么小,烤熟过吗?”秦小七说完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我们很厉害的好吗?”江凡音随即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又突然话锋一转,“虽然也是吃了几次半生不熟的半夜跑了两回厕所又挨了顿骂吧……”

  “嘿嘿,我就知道!”秦小七幸灾乐祸。

  “其实这些东西啊,除了味儿香,也不是太好吃的,我们那时候就单纯图一个刺激。村子里的同龄人里,我是属于块头比较大的那种,玩游戏的时候属于主力军,会被匹配到高年级的对手,也就是今天咱们在村子里遇见的付航,比我大三岁,他说的那个王二伯家的孩子,比我大四岁。虽然我块头大,毕竟年龄小,体力不如他们,有一回跟着他们疯跑,跑的太猛,摔了一跤,直接把膝盖蹭破了像巴掌那么大的一块皮,这要是放在现在,家长肯定是会先找学校麻烦的,然后就是叫各方家长争论个没完,然后孩子道歉又互相和解。但我们那会儿啊,皮糙肉厚的,回家自己擦擦药,家长说上两句,也就没当回事。”江凡音边说边吃烤红薯。


  村子里的一切在冬天的夜晚尤其安静,好像冬天便本该如此,夏天便本该躁动,而不管春秋冬夏,秦小七总是安静的。安静地坐着,安静地看着,安静地听着。


  “……以前的孩子都比较野,中午吃过饭,也不管消化了没有,就三下两下爬到树上,躺着吹风,听见学校打预备铃,才跳下树,赶紧往学校赶,也没少挨老师批评。”

  “男孩子果然是很皮。”秦小七发表观点。

  “唉,我们那时候没什么玩的啊,等到下一代孩子出生,就开始流行游戏机这些东西了,叫他们出来玩都叫不出来,我们这一代孩子成了村子里最后一代最野的孩子,也成了视力最好的一代,”江凡音看到了秦小七疑惑的眼神,他挑了挑眉,“你懂我意思吧!”

  “懂。”秦小七笑笑。

  “不过啊,我之前说的那些一起玩的孩子里,能像我一样把高中熬完的,不超过十个。村子里的名言是‘书念的再多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回村来找工作’……”江凡音一边说一边随手拿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划拉着什么,看似没有章法,又像在画回忆里的东西。

  “去年,我作为村里数年来分数最高、学校最好的一个大学生,大家都很羡慕我,羡慕我妈。其实我自己明白,从现在开始到我毕业,不知道有多少人心里在准备看我的笑话,就是看能发展成什么样……诸如之类的。那个和我们一起玩到大的王二伯家的孩子,我听说他读高中的时候,家里就让他辍学找工作,挣钱,挣够了彩礼钱然后找媳妇,他反抗了很久,家里把他锁起来他翻窗踢门也要出去,我们几个孩子轮番地托家长的嘱咐去劝他,但是那天他和我说:

  这个村子就像一个吸血的囚笼,榨干人的一生,我姐姐本身有自己喜欢的人,却被父母逼着嫁给了另一个人,原因是那个人给了家里足够的彩礼钱,从此之后我姐姐就像卖给了她的婆家,我只去过一次,我在她婆家的门口看着我姐姐被婆婆像佣人一样指使来指使去,见到我在门口,她立马又露出笑脸,低声告诉我,不要和爸妈讲,后来我姐生了女孩,婆婆不满意我姐又继续生,幸亏第二个是男孩,不然我姐姐不知道还要受多少苦。而我如果继续待在村子里,我就像看到了我的一生,找工作,做苦力,挣钱,挣够了彩礼娶媳妇,生孩子,工作,养家糊口,如果我不争气,我的孩子也是我这条路,我的爸爸,我,我的孩子,会一辈子守在这个村子,过着一眼就能看到死的生活,我……我不想这样。除了高考,我,真的没有也真的不知道还有别的路能逃出村子……

  我记得很清楚,虽然过了很多年,但他当时用的那个词就是‘逃’。我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逃’形容他一直生长的地方。……他很用功,一直不敢懈怠,因为他爸妈告诉他,他上学的学费是姐姐的彩礼钱,如果他懈怠了,那就是在拿姐姐命挥霍。”

  “你们村子里的婆婆……都是这样吗?”秦小七问他。因为在秦小七有限的关于妈妈和奶奶的记忆里,两个人很少吵架,也从来没有大家说的“婆媳关系”问题。

  “其实……这些问题很可笑,也很无奈,我是在他说过那一番话之后才开始留意这个村子的。婆婆们年轻时候也是做女儿的,做女儿的人看到女儿的出生便是千般万般不满意,好像忘了自己从前也是女儿,这些女儿们嫁人之后也老受她们婆婆的气,现在身份不一样了,自己年轻时候受过的气总算有了新的年轻的人来承受,就好像忘记了自己从前也是做媳妇的人。”

  “那,那那个姐姐以后也会变成这样吗?”

  “未知吧,他害怕他姐姐会变成那样,他一直不敢娶妻,他不希望村子里的女孩们最后都变成自己曾经最憎恨的模样。”

  “可是,他一个人不娶妻,还有别的人娶妻啊。”

  “所以啊,他认命了,他大学毕业之后又回来村子里教书了,现在随便村里的哪家人都在说他的风凉话,其实那些人都忘了,他当年考上大学的时候,那些人家揪着自家孩子的耳朵大喊‘你看看人家,你看看你!没出息的东西!’他终究,还是没有逃出去。”


  周围依旧是安静的,秦小七也是,不过与刚才不同的是,秦小七的安静里多了一丝无语。

  “凡子该找个媳妇了,大学毕业就别念了,回来教个书挺好的!”屋子里温暖的家里,来窜门的亲戚握着江凡音妈妈的手语重心长的说着。

  “不急,不急,凡子还小。”江凡音的妈妈打着马虎眼。

  “小什么呀,他十九了哇,俺家孩子二十一的时候都有孩子了!可该抓紧了啊……”

  “嗯,嗯……”

  “你看村口老王家的那个孩儿,大学毕业不是还得回来?白白搭上闺女的彩礼钱供他读了那么多年书!”这位亲戚一边说着一边表达着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仿佛是说自己的家事一般。

  “眼看过完年就二十四呀,一直不肯找媳妇,可把老王给愁的呀!这几天算是松口了啊,跟老王说:那就相亲看看哇!老王跟俺们说的时候,可是给激动的啊:你看看,听俺们大人的话没错的!”


  屋里屋外,不一样的温度,不一样的言语,不一样的年代。到底还有多少不一样的东西,已经说不清了。

  唯一能够看清的是,江凡音刚刚用木棍在地上勾勒的图案,是一棵大树。

  江凡音在进村的第一天就和秦小七说:这棵大树在去年被砍了,说是树长得太高了妨碍人家里采光,现在只留了一个低矮的树桩。

  “现在这个树桩,是唯一可以证明我们活生生的存在过的证据。”

  江凡音对秦小七说。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