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有电视的日子真的令人难忘。有了它,生活本来有点沉闷的家庭开始变得热闹了起来。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农村,经济还是比较落后的。购买一台电视机,哪怕是十四寸黑白颜色的,用现在的话说,那也是一件消费品,就像二十世纪初,谁家有部固定电话,看着主人打电话那种神态,就会觉得通话中的那个远在他乡的亲人们,就像近在眼前一样真实;再晚些的时候,我在大学的日子里,那个学生有个笔记本电脑,哪怕是电脑厚得比邻家的磨坊做得豆腐块还高,却并不妨碍一群没见过高科技的学生对拥有者趋之若鹜。电视机的存在,让我在孩子们的面前挣足了面子,也继续巩固了我在他们心中的地位。那时候,在比我年龄小一些的孩子们面前,颐指气使地活着,满足了我那小小年纪虚荣的心,呵呵,当时是如此得感激爹英明的决定,满足了娘的电视梦,讨好了我和姐姐的好奇的心。我有时在想,都说爹老实巴交的,在乡亲面前一副憨态,却做了“一箭双雕”的好买卖,所以有句谚语说的好:人不可貌相,河水不可斗量。怪不得后来姐姐在小学没毕业,在社会上无所事事,或者去北京打工的日子里,嘴边老挂着这句“名言”激励自己,甚至写进她的笔记本日记里,我是在她出去了,偷偷地翻开她的本子看到的,心里想啊,姐姐的意志好高昂啊。只是,后来的岁月里,姐姐的这句斗志昂扬的口号,慢慢的,如傍晚的太阳,随着夜幕的来临,没有了耀眼的光芒,淡去了。                

  时光过得好快,不停歇的,翻过了秋天的谷场,越过了冬天的茫茫白雪,吹绿了村里后街河边的垂柳,来到了六月的夏日炎炎。

  我本身正处于身体发育的阶段,再加上贪玩好动的性格,娘给我买的塑料凉鞋,被我的脚丫子撑坏了好几次。撑坏的都是在脚后跟的位置,不像现在的生活条件提高了,门口的鞋架上摆满了各种款式的鞋子,皮鞋,运动鞋,板鞋,一应俱全的。小时候穿得塑料凉鞋,只有一双,娘也舍不得买两双,主要是因为怕我长得快,瞎了钱。所以这双鞋,那是需要陪伴陪伴我渡过漫长的炎炎之夏的。

  上二年级了,懂得知识多了些,也体会出了生活的艰辛。所以,在麦子已经金黄的时候,我就帮爹娘干点小活。那时候,同样不像现在有秸秆还田这样大型收割机器,在一两小时的收割机的风卷残云之后,就可以开着拖拉机,把满载着麦子的袋子驮回家。

  “良子,快起来,你不是给娘去地里干活儿昂?快起来啊!”娘的声音还是那样的温柔,夹杂着一丝急切,其实,多年了,从没有改变。只是,这样的脾性对人不好,现在,娘总是慢条斯理地告诉我,遇事不要慌张,可她自己却不是这样,那一天起得有点晚了,怕我赶不上班车,就火急火燎的从姐的家里(姐在陕西打工,单元房让娘住着,主要是姐那里有电梯,上下楼方便)匆匆忙忙的赶来,不顾我的同事们异样的眼神,一边给我围上一块围巾,一边对我说些注意保暖的话。然后,等我登上班车的时候,还在用力地向已经远去的,模糊的车影中,用力地向它挥着手……

  “昂,知道了。”我睁开惺忪的睡眼,正处于身体生长的阶段嘛,保持充足的睡眠时间真得有必要的。尽管可恶的蚊子,不知道怎么穿过密不透风的蚊帐,飞到里面来了,盯得我白白的胳膊上起了好几个包,依然挡不住我沉睡的梦。

  “去哪个地里哎?”我边撩开蚊帐帘子,边打着哈欠对娘说。

  “去水沟里那块吧!那块地离咱家最远哩,不过熟得也最早。”娘是个急性子,给我说的时候,已经把早饭做好了,掀开灶台上的锅盖子,一团热腾腾的气流直冲屋顶。

  娘给我和姐姐各煮了一个鸡蛋,不过,一个煮得开了花,露出来白白的蛋清,和水垢结合在一起。另一个却没有。我拿着鸡蛋,在饭桌上漫不经心的打着转,像陀螺一样,看不清了鸡蛋的轮廓。姐姐等它不在转动的时候,拿起来递给我,自个儿拿着开着花儿的鸡蛋,剥开了蛋壳,拌着从菜园子拔来的葱,一声不响地吃起来。

  “妮子,改天收了麦子给你添一件新衣服哈!”娘忙对姐姐说,怕姐受了委屈吧。“臭小子,向你姐学着点,别光顾着独吃独囊!”声色俱厉地对我说,顺便对我来个现身说法。

  “知道兰。”我一边扒拉着瓷碗里的米粥,一边应和着娘的话,余光瞟了一下姐,姐的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泪光在闪动,少不更事的我,自然不会体会这些。

  六月的早晨4点,天还黑着,还是万点星星闪烁的时候,陪伴着天空里最亮的那个月亮。我们娘仨这时候已经出了街门。

  也许是第一次这么早就出来干活吧,娘边走便给我们打气:“孩子们,你们干一会儿,天就亮了,你们爹也就从厂里赶回来了,到时候,咱们很快就割完麦子啦!”娘说着,弯下腰,把要从肩上落下来的绳子又重新调整了下,以便于更牢固的在她肩上扛着。那些绳子是在一端穿着一块用火窜穿过的孔这样的三角木块,可以使麦子紧紧的捆在这根绳子里。所以重量当然也就沉了些,压弯了娘瘦削的身子。但娘咬着牙,硬是背着绳子从家里一直走到地里。

  我和姐当然也拿了些东西。姐左手抱着三把镰刀,右手拿着暖瓶子,当然是口渴的时候喝水用的。我拿了杯子和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编织袋子,一起和姐姐,随着娘的背影,急匆匆得向地里进发了。到了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让姐拿着镰刀,让姐掂着暖瓶子,是因为镰刀可能划着我的手,暖瓶子里面的热水可能烫着我的手。

  路上已经有人影攒动了。和我家一样,都要去抢麦收呢。六月的天气真的像三岁的孩子,说变就变,刚才可能还是晴空万里,瞬间就会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这个时候的麦子如果倒伏了,麦杆儿躺在泥泞的麦田里,减产是不可避免的了。

  “嫂子,把你家良子也带到地里昂?让他干活行老昂?”在经过二婶子家的时候,她正准备推着地排车往地里赶。二婶子名字叫尹俊英,人如其名,清秀的脸庞,大大地眼睛,削耳短发,个子不太高,约1米6的样子,低头顺眉的,一看就是性格温顺的女子。在那个年代绝对是农村妇女中的典范,性情温和而又勤劳能干。不知道我二叔是怎么把她娶到家的,也许是二叔曾经参过军,当过兵的经历吧,那个年代,兵哥哥的情节其实和现在一样的流行。

  “臭小子在家不老实,在地里还得接济他,让他来地里给俺干点活啊!”娘顿了顿肩上的绳子捆,对二婶子笑盈盈的说着。这对李家妯娌其实很谈得来,有时候好在一起坐坐,人嘛,有共同语言了,关系自然也就近了。多少年来,娘舍不得村里的一亩三分地,也不愿意让它荒着,更愿意有点收成,不让我们老给她些生活费。现在生活在农村的娘和婶子,在农活忙的时候,婶子总是先把自己十几亩地的活儿先放一放,帮着性急的娘白天里浇地,黑夜里改畦。多少年来,我这个老侄子,在鞭炮响彻在农村的早晨时,急急的赶回家,和娘寒暄两句后,就急急得向二婶子家里奔去,看看她,给她拜个年……

  六月的白天真得好长。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已经有鱼肚白的颜色。村东的村子——史村,这时候也从黑暗中,慢慢的从我肉眼的模糊中清晰开来。不时地从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和从京广铁路上呼啸而来的火车汽笛声,忽高忽低地交织在一起,加深了黎明前的乡村景趣。

  这时候,我们三个人到了地头,四处都是金黄色的麦子,一望无垠,早晨的风有点凉,风儿吹过,麦浪此起彼伏的,像是海滩边上的波浪。娘卸下肩上的绳子捆,可能是走路有点急,气喘得不行,捋了下被汗水浸湿了眼帘前的几缕头发,在做着深呼吸。我忙扔掉编织袋子,把杯子放在松软的土上,跑道娘的身后,按住她的肩头,像平常在她面前撒娇讨好那样,揉肩捶背。大多的时候,我是乖巧的嘛。

  “哦,轻一点,良子,把娘掐疼兰!”可能是压在肩头的绳子太久的原因吧,肩膀的部位麻木了,也许是我急于想让她的肩头活活血,缓解疲劳,所以用的力大了些。

  “好好好……”听到娘的话,虽然没有责怪的意思,我忙停下来,由掐肩头变成推肩头,力道也小了些。其实,我能够感觉到,娘的口气很缓,是对我的动作表示肯定的。

  姐姐也放下了装满了水的暖壶,拿着杯子,倒了三大碗,水气从碗里的水里升出来,飘到姐已经出了汗的脸上,姐姐从兜里掏出一只绣着什么图案的手帕,擦掉了脸上混合的水珠,一屁股坐在麦畦上,一声不吭地看着远去的火车,呆呆得出神。

  歇了约二十分钟,精神又重新写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娘是这样安排的:她负责割麦子,姐姐负责把娘割完的麦杆抱成一团,放在绳子上,尽量放整齐,便于捆绑。我负责在每隔三米的地方,放置一根绳子,以及可能遗落的少量麦秆。娘的安排很合理,割麦子和捆绑麦秆的体力活,当然她全包了,姐姐负责抱麦秆成堆的活,其实也很累的,只是我,拿着绳子在地上铺了一条又一条,刚开始的时候,还挺好玩的,渐渐的对这个事情没有了兴趣,遗落的麦秆儿也逃离了我的追捕,成了飞来的小鸟儿口中的粮。

  水沟这块地,约摸有1亩多一点,但是,它的宽度只有两畦,所以望起来就是绵长的存在。娘弯着腰,左手抓过一把麦秆,右手的镰刀对准根部,只听噌的一声,麦秆的根部被镰刀切断,然后把它放在地上,又开始下一个同样的动作。娘累得快直不起了腰,看她痛苦得直起身子,捶打着后背,望着还没有收割的麦子,眉头紧蹙,心里也许在想:死老头子,也不快点回来给我帮点忙,看你回来,我不让你干点事儿!娘是个性情中人,有时候,谁要得罪了她,准没有好果子吃。

  其实姐姐也很不容易。女孩子十四五的年纪,正是皮肤白嫩的时候,见不得麦芒的刺激。可这是不可能的,她本来不高的个子,一米五的样子,手臂当然也不长了,所以当她抱麦秆的时候,需要脸蛋贴着麦秆,所以有些还带着绿叶的麦秆和露着长长麦芒的麦秆,万头攒动的和她的脸来了个亲密接触。姐姐的脸已经划出来一个口子,汗水已经沿着两鬓流下来了,流进划开的伤口里,可姐姐忍着疼,不敢拿手去揉,因为她知道这样容易感染,小小的年纪,也知道清洁卫生的知识。

  天已经亮了,太阳透过地里中间一棵梧桐树密密的绿叶子,把耀眼的光芒齐刷刷得全部倾泻在娘和姐姐的脸上。不过,一亩多地麦子也收割,捆绑完了。这时候,二喜叔开着拖拉机从地的尽头经过,拖着一车子捆着捆儿的麦子。

  “二喜子,拉回家给我把麦子也拉到麦场吧,不远的。”娘赶紧对二喜子叔说道,平时的时候,我娘和他老婆,也就是桃仁婶子,关系挺好的,没事的时候好串个门什么的,当然,我的最好的小伙伴战旗,也是她的儿子。

  “占老占老,么问题昂,等一会儿,我开回来就给你装昂!”二喜子叔一米八的个头,魁梧的身材,说话很爽快,一看就是农村那种最有代表性的,淳朴的汉子。

  娘的脸上荡起了开心的笑容,今天真是个好天气,天已经热了起来,麦子也收完了,现在又有人帮忙把麦子拉到麦场,呵呵。

  “美子,良子,快过来,歇一歇,一会给我帮忙把麦子抬到拖拉机后斗上去昂!”娘望着远去的拖拉机,转身对我姐俩说。

  我和姐应声着,打开暖壶,给娘倒了一碗水,看娘咕嘟咕嘟地喝着已经不太热的水,喉咙有节奏的跳动着,我和姐心里真的不是滋味,只盼望着自己快点长大,好给娘分担点家务活。

  在未来的日子里,爹也请了个长假,单位再忙,也架不住农活忙。麦场里二喜子叔开着拖拉机,拖着碾压麦子的振压器,在麦场里来回的转着圈。等麦粒差不多被剥离得差不多的时候,爹拿着木钎把麦子铲到一堆儿,等有风的时候,扬走麦皮儿,从家里拉过来地排车,把装满麦子的塑料袋子拉回家,然后,或者晒在院子里,或者拔到房子上,这些活儿,几乎全部是爹的分内之事了。回想那个年代,收割麦子的艰辛,生活在21世纪的孩子们,你们真的是不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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