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覆盖着伏尔加河,冰河上跑着三套车,有人在唱着忧郁的歌,唱歌的是那赶车的人……”这首诞生于上个世纪初的俄罗斯民歌,至今仍在被人们传唱。时至今日,它已经不再是一首歌曲,而是由音乐语言转化成文化符号,以超强的穿透力跨越国度、跨越时空,成为世界文化的瑰宝。

  说起中国的冰上运动,不能不提及中国版的“三套车”,在冰雪覆盖的北国雪原,这“三套车”同样创造过辉煌,这“三套车”的赶车人是孙显墀、王金玉、罗致焕。

  岁月不居,当年叱咤风云的冰雪巨人、为国争光的世界冠军们,大都到了古稀之年,可他们当年创造的辉煌一直留在人们深深的记忆里。

  2011年的春天早早地来了,地处松花江畔的哈尔滨依然是冰雪王国。一年一度的冰雪节已接近尾声,可这里依然能看到冰雕的伟岸和冰灯的华丽。

  从春天里走来,向冬天里走去,并非是时光倒流,是季节的差异。我第一次来冰雪之城哈尔滨出差,第一次领略了“冰城”的冬韵。

  外面是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在国家速滑队的训练馆里,笔者幸会“三套车”的赶车人孙显墀、王金玉、罗致焕,和他们进行一次长谈。

  孙显墀如是说:

  新中国的冰上运动应该从哈尔滨说起,从1953年说起。

  1953年2月,北国之城哈尔滨还是一个冰雪世界,全国第一届冰上运动会在这里拉开序幕。经过两天的激烈角逐,新中国第一代速度滑冰运动的冠军在这里诞生。在这次冰雪运动会上,我摘取了1500米速度滑冰的金牌,这是我没有想到的,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大赛之后,大连市体委推荐我到莫斯科留学。这不会是在做梦吧?我当时真的不敢相信这是事实,这机会太难得了,让人羡慕得近乎嫉妒。当年我从大连来到北京,在北京外国语学院留苏预备班学习,除了学习语言,还要继续参加训练。我来北京时,已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那时北京还没有人造冰场,练速滑找不到场地。有一天,我从公园里小朋友坐的轱辘车得到启发,找冰刀厂的师傅做了一双旱冰鞋,刚开始穿上有点儿别扭,但很快就找到了速度滑冰的感觉。我是第一个尝试滑旱冰的人。

  在北京外国语学院预备班学习的一年时间里,我坚持用双排四轮旱冰鞋训练,效果明显,在1954年什刹海举行的冰上运动会,我一个人独揽500米、1500米、3000米3项冠军。

  1954年8月,我前往苏联,就读于莫斯科斯大林中央体育学院,主攻自行车和滑冰。前苏联速滑队总教练任客座教授,学员大多是世界金牌运动员。这里有一流的教授,一流的学员,一流的教学环境。在这里学习,让我真正懂得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1958年9月,我毕业回国,分配到哈尔滨体育学院任教。其间,与黑龙江冰刀厂合作,研制生产了我国首批旱冰鞋,从此,在非冰期陆训中,开始了大范围的轮滑训练,有力促进了速度滑冰运动的发展,取得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在1959年世界锦标赛上,我国的速度滑冰一跃进入世界先进行列。

  1960年,黑龙江省组建速滑队,我被任命为男队教练,我向省体委领导建议,在哈尔滨体育学院兴建了露天水磨石轮滑场,采用轮滑来提高运动员的滑冰技术和身体机能。

  有了先进的训练手段,必然有丰硕的训练成果。经过一年多的冰上训练和轮滑训练,运动员王金玉、罗致焕、王文生等在世界锦标赛上不断刷新纪录,谱写了新中国速滑史上辉煌的篇章。

  1996年,我退休后闲而无着,在家乡创办了速滑、轮滑训练班,苦心经营了5年,7次参加全国速度轮滑锦标赛,连续3年获团体总分冠军,成为速度轮滑业余训练队伍中成功的典范。那份收获的喜悦让我兴奋不已,每当看到孩子们在运动场上翩翩起舞,我的心也跟着飞翔。

  罗致焕如是说:

  我1941年出生在中朝边境一个朝鲜族农民家庭,爸爸妈妈不识字,一辈子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可爸爸妈妈不愿意让我再当睁眼瞎子,8岁那年就送我上学,学的是朝文。我学习成绩好,14岁那年不负众望,考上了绥化朝鲜中学。我的家乡冬季时间长,体育课的内容主要是滑冰,那是我第一次认识滑冰,当时觉得好玩。那时没有冰鞋,只有用木板做的简易冰刀。那时没有冰场,冰场是同学们用水一盆一盆浇成的,每上一次体育课,就要浇出一个冰场,虽然很苦很累,可我们仍然是乐此不疲。那时天格外冷,保暖设备也比较差,手脚冻伤的事时有发生。苦苦练了两个冬季,上初二那年,学校组织滑冰比赛,我取得了少年组的冠军,成绩超过了成年组(高中部),这给了我一个意外的惊喜,也因此改变了我人生的命运。

  如果说我的运动生涯是从这次意外的成功开始的话,接下来的一系列成功坚定了我的信念。

  我从小性格内向,喜欢安静,酷爱画画,做过画家的梦,可最终却走上了这条艰难的冰雪之路。

  层层选拔,连连胜出,当年,我代表学校参加省里的比赛,获得少年组全能第6名;次年,我代表省里参加全国比赛获全国少年锦标赛全能第二名。

  只有两年冰龄,没有经过专门训练,居然取得全国第二的好成绩,很多人为我感到骄傲,我也因此受到特别关注和青睐。当年,我因“成绩突出”被调入齐齐哈尔冰上训练班(市专业队)学习。那年,我17岁,中学还没有上完。我在绥化上的是朝鲜中学,不会说汉语,不会写汉字,虽然在生活上和经济上有很多困难,可家里人全力支持我,父亲居然卖掉他养的一条黄牛来支付我的学费。

  1960年,黑龙江省成立滑冰队,我从市队调入省队。当时,省男队主教练是孙显墀,他刚从前苏联留学回来,是我们国家第一位到国外留学后回国执教的教练,和我同时调入省队的还有从哈尔滨来的王金玉,我们荣幸地成为孙教练的第一批队员。后来人称我们东北“三套车”,我们3个是在这里聚首的。

  1962年,第一次参加世界锦标赛,我和王金玉一起为国争光,分别以第二、第三的成绩登上世界领奖台。

  1963年,第57届世界速度滑冰锦标赛在日本举行,我当仁不让地夺取了1500米世界冠军,全能成绩超世界纪录。我是世界冠军,也是亚洲第一,主办国日本为这枚金牌立了块纪念碑,上书:中国罗致焕1500米,2分9秒2。这个成绩后来被人打破,可这块纪念碑却记录着那个辉煌的历史瞬间。

  那次比赛的过程我至今记忆犹新。1500速滑赛共有30名选手参加,每两人一组,最后出成绩。当时还没有电子计分屏幕,每一组选手滑完,组委会工作人员便把运动员的成绩张贴在每个代表队的更衣室门口。于是,中国代表队的所有人,就守在更衣室里焦急地等候成绩。成绩终于出来了,更衣室里也突然变得安静下来,没有欢呼,没有拥抱,没有鲜花,中国第一个冬季项目世界冠军,一个里程碑式的时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诞生了。

  在国内拿金牌没有奖金,只有一张奖状,可在我们运动员心里,那是至高荣誉。

  从日本回国后,给我一个意外的惊喜和感动。走下飞机,机场里锣鼓喧天,彩旗翻飞,体委在机场举行一个规模宏大的欢迎仪式,足有上万之众。眼前飘动的是欢迎英雄凯旋的标语,耳边响起的是向英雄学习致敬的口号,那场面有点像当年欢迎志愿军抗美援朝的凯旋。那场面我一辈子不会忘记,那是国家和人民给我的最高荣誉。

  还有一件令我想不到的事,从那年开始,国家制订奖励规定,凡在国际大赛中为国争光的运动员、教练员每月奖励人民币25元,奖励期限是一年。我第一个享受“国家特殊津贴”,一次性发给奖金300元。在当时,这的确是个大数目。后来我用这笔不菲的奖金买了一件呢子大衣,穿在身上很精神。

  1964年,第58届世界速度滑冰锦标赛在芬兰举行,这一次我再登世界领奖台,夺得500米速滑铜牌。

  奖牌、荣誉,接踵而至,可这奖牌背后的酸甜苦辣却无人知晓。

  在上个世纪60年代初,中国正经历着一场灾难性的“自然灾害”,在那个经济萧条连肚子都吃不饱的年代,如何去发展体育运动?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我每月的工资是38元,而每天的生活费是1.7元,生活费远远地超过了工资,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我们却有这么高的生活费,不好好训练行吗?那时工资不高,物价也低,一根冰棍2分钱,看场电影5分钱,38块钱的月薪足以养家糊口了。那时的业余生活单调,看电影成了最大的精神享受。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先后看了无数遍。

  出国参加比赛是一件很荣耀的事情,也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民族自尊心常常受到打击和伤害。那时我们国家穷,国际地位低,出国比赛穿的运动服要到出国人员服务部去租借,这倒也罢了,最令人气愤的是,那次去挪威参加比赛,中国运动员驻地挂的居然是国民党党旗。是可忍孰不可忍!去日本参加比赛,因为两国没有外交关系,只能先到广州,再去香港,到了香港,日方故意刁难,迟迟不给签证,签证下来了,比赛已经开始。当时真的想不通,我们是去参加比赛啊,还是去打一场国际官司?

  1963年,体育比赛还没有电视转播,很多人是知其名不识其人。刚回国那阵子,记者们蜂拥而来,热热闹闹宣传了半个月,我又恢复了平静的生活。依旧吃两分钱的冰棍,看5分钱的电影,走在大街上,没有人知道我是“世界第一”。

  我1966年退役后出任国家队教练,现已退休在家,过着安详淡定的日子。

  人老了,一不留神,我又成了“名人”,北京奥运会,我是火炬手,哈尔滨大冬会,我是火炬手,跑第一棒。此外,1996年亚冬会、1998年冬奥会,我依然享受火炬手的殊荣,出尽了“风头”。有一次去钓鱼,被鱼池老板认了出来,人家不肯收钱,弄得我不好意思再去光顾。

  1994年,国家体委授予我“共和国体育开拓者”荣誉称号;2009年再次被授予“建国60周年突出贡献教练员运动员”荣誉称号,授勋大会上,受到胡锦涛总书记的亲切接见。

  (坐在我面前的王金玉,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到底是搞了一辈子体育的人,看上去身体很棒。他是自己驾车赶来的,额头上还冒着细微的汗珠,看上去还是个风风火火的人。我们的谈话是在“训练中心”的会议室里,墙上有八个醒目的大字:自尊、自爱、自立、自强。这也许就是我要寻找的体育精神了。)

  王金玉如是说:

  我祖籍山东,爹妈是当年“闯关东”来黑龙江的,我虽然生在鹤岗,可骨子里还是山东人,至今也改不了山东话。小时候,最喜欢冬天,到了冬天,这里变成了一个冰雪世界,也成了小孩子们的世界。堆雪人、打雪仗、滑雪、滑冰、套麻雀成了我们最开心的游戏,玩起来常常是废寝忘食。父亲亲手制作的冰刀是我儿时最好的玩具。

  我滑冰的第一个启蒙老师是自己,记不清有多少个冰上摔跤的痛苦记忆,可坚强的性格使我没有因此而放弃。摔倒了,爬起来,超越了,再超越。渐渐地,我喜欢上了滑冰,因为我总是能找到“第一”的感觉。

  1958年全国第一届冬季运动会在哈尔滨举行,我参加的是少年组比赛,成绩是全能第一。全能第二的是来自齐齐哈尔的罗致焕。那次比赛之后,我和罗致焕被正式调入省队,我的第一个教练是刘忠谦。当时我们速滑队有8名队员,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我虽然年龄小,可人小志气大,心里装的总是第一。

  进了专业队,训练更加艰苦。那时训练条件差,没有冰场,更谈不上室内训练馆了。一般说来,冬天哈尔滨的冰雪资源还够用,过了冬天,我们就要像候鸟似的自己去找冰了。毫无疑问,有冰雪的地方就是最寒冷的地方。

  当年的天气预报还没有今天这样准确,我们只能凭感觉往北方走,去满洲里、去鹤岗、去阿尔泰,最远的到过黑河。那时候的交通不发达,从哈尔滨到黑河,先坐7、8个小时的火车,再坐10多个小时的汽车,到了驻地后,再背上冰刀去找冰,找到冰场了,人早已精疲力竭了。

  到外地找冰不但是一件艰难的事情,而且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有一次,我们刚上冰,一名队员掉进了冰窟窿,在抢救过程中,又有几名队员落水,爬出水面,衣服被冻成冰铠甲,走起路来像冰雪机器人,胳膊腿不能打弯。

  经过黑河的艰苦训练,1959年初,我们代表国家队参加在哈萨克斯坦举行的友谊邀请赛,领队是省体委副主任万斯元。出征前,万副主任一脸严肃地对我们讲:“我们是第一次出国比赛,要记住为国争光。我这个人就喜欢第一,希望你们给我拿块金牌回来,放个‘卫星’!”那次,我真的不负众望,放了一颗“卫星”,取得了5000米速滑第一、全能第二的好成绩。

  1962年,我们去莫斯科参加中苏对抗赛,对抗赛结果,我创造了个人全能最好成绩,总排名第5,1500米铜牌,差0.2分破世界纪录,五星红旗第一次在莫斯科升起。

  1963年,第57届世界速度滑冰锦标赛在日本举行,在主办方极不友好的环境条件下,我凭借自己的实力,打破全能世界纪录,取得全能第5的好成绩。

  把日本打败了!把小鬼子赢了!当《义勇军进行曲》在日本奏响的那一刻,每一个中国人都会热血沸腾,在小日本面前,在全世界人民面前,我们真的是扬眉吐气了!

  在我运动生涯如日中天之际,那场“红色风暴”突然而至,我被定罪为“离资本主义近,离社会主义远”的走“白专道路”典型,从此离开了赛场,离开了我所热爱的冰雪事业。1年零8个月的自我反省之后,我被分配到后勤当管理员、采购员、汽车司机,虽然干的是服务性工作,可我从不懈怠。再后来,我被调到省体校当教练,一直到退休。

  1999年,北京西城区成立轮滑俱乐部,我被聘请来当教练。老有所为,积郁在我心头几十年的那块寒冰终于融化了。这里的学员大多是儿童和少年,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自己也觉得年轻起来。冰雪运动要从娃娃抓起,能为中国的体育事业尽绵薄之力,这是我余生最大的快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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